【名家解讀古代文學】毛宣國:《詩經》美學論
在中國美學史的研究中,《詩經》美學一直是一個薄弱環節。美學界輕視或忽視《詩經》美學的研究,是有原因的。長期以來,美學界所注重的是取得理論形態的美學思想,其研究方法,也主要是一種哲學思想與美學、藝術理論相滲透、相結合的方法。以這樣的研究對象和方法出發,《詩經》自然被排斥在理論視野之外。
我們不能否認上述研究思路和方法的合理性,因為美學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是理論思維而非形象思維。理論思維就離不開哲學方法的引導,就應該關注那些取得理論形態的美學思想和範疇命題。但是,我們也必須看到,美學畢竟是一種有著獨立品格和價值的學科,它除了哲學的、形而上的思維品格外,還具有很強的藝術實踐性。美學的研究,離不開藝術具體問題的研究。對於中國美學史來說,這種與藝術實踐相結合的研究方法尤其重要。《詩經》作為中國古代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為我國藝術審美經驗最早、最形象、最生動的總結,《詩經》美學的研究,無疑會在這方面為我們提供了深刻的啟示。同時,由於《詩經》時間跨度很長,涵蓋的方面廣,所包含的審美形態和現象也十分豐富,這對我們認識中國古代審美意識的發生髮展規律是十分重要的,忽視《詩經》美學的研究,無疑會為中國美學史研究留下巨大空白與缺陷。
下面,我從四個方面,具體談談《詩經》的美學內容及其意義。
一、「和」的審美意蘊
「和」是中國古代審美意識的集中表現,關於這一點,學術界已談論得甚多。但學術界言「和」,存在著一個不容忽視的疏忽,那就是沒有注意到《詩經》中「和」的意蘊的重要性。
實際上,《詩經》中「和」的審美意蘊和觀念十分豐富,構成中國古代「和」的審美意識發展演化的重要一環。《詩經》中直接出現「和」一詞地方共12處,其內涵較為豐富,幾乎涵蓋了西周至春秋時期言「和」的幾種主要涵義。具體講來,大致包含三層意思:1、指口味之「和」,如《小雅·賓之初筵》:「酒既和旨,飲酒孔偕」;《商頌·烈祖》:「亦有和羹,既戎既平」。2、指音聲之和,如《小雅·賓之初筵》:「籥舞笙鼓,樂既和奏」;《商頌·那》:「嘒嚖管聲,既和且平」;3、表示人際關係和倫理的和諧,《小雅·常棣》中的「兄弟既具,和樂且孺」;《小雅·伐木》中的「神之聽之,終和且平」等等,即是在這層意思上言「和」。不過,《詩經》中「和」的意義不能僅僅從語詞方面來把握,而是蘊含在其整體藝術形象中的,它對中國古代藝術審美「和」的意義,主要不是表現在作為一個抽象的理論範疇提出和界定上,而是表現在它所蘊含的豐富文化和美學意蘊上,表現在其所確立的基本人生態度和審美方式上。
徐復觀先生說,中國文化「走的是人與自然過分親和的方向」。[①]這種人與自然的親和傾向,我以為最早在《詩經》中得到最集中、最完整的體現。《詩經》開篇為《周南·關雎》,以水鳥和鳴起興、吟詠男女之間的戀情,即給人一種溫暖和諧,人與自然無限親近的感受。《詩經》中詩有多種類型,如田園農事,愛情婚姻、征戰宴飲等等,但無論哪一類型的詩,人與自然的融怡親和,都是其基本傾向所在。《小雅·採薇》寫出征戰士久役歸來的心情:「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雖充滿悲怨,但那由自然界的春風秋雨,朝花夕實的景象來體認人與自然生命之節律,感受宇宙自然之和諧的心態卻是顯見的。又如,《小雅·無羊》寫牧羊:「爾羊來思,其角濈濈,爾牛來思,其角濕濕。或降於阿,或飲於池,或寢或訛,爾牧來思,何蓑何笠」,其人情物態描繪莫不畢肖自然,這若非對人與自然關係抱一份極親切的認同,決不能道出。《詩經》中宗廟祭祀詩,也沒有了殷商人那種虔敬、恐懼的心理,祭祀神,是為了人,希望神賜福於人,山川神靈亦開始成為人心中的自然,成為人生活的一部分。比如,我們讀《周頌·般》:「於皇時周,陟其高山,嶞山喬嶽,允猶翕河」(「真美啊,我周邦,封禪四岳把山上,小山大嶺也都祭、九河合一依次往」),所體察的正是這樣一種面對自然神靈的親近從容的心境。《詩經》還多鳥獸草木之名。關於這一點,孔子也曾談到,認為這是讀《詩經》的一大益處。司馬遷說:「《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以達意」;(《太史公序》)鄭樵云:「夫詩之本在聲,而聲之本在興,鳥獸草木乃發興之本」,(《通志·昆蟲草木略序》)均很重視鳥獸草木之名之象對《詩經》的意義。我認為,這種意義就在於借鳥獸草木一類自然事象,在人與自然之間建立一種息息相通的親密關係。在《詩經》中,我們常見以蔓生野草喻女子出嫁、緣木而生喻女子依從男子共同生活;女子歌唱多以採薇采厥起興,而男子歌唱多以刈楚刈萎起興,這種起興又多喻男女私心愛慕之情;睹桃花灼灼,即感女之青春和美艷,(《桃夭》)觀梅花盛開而衰,即悲青春和愛情之流逝;(《摽有梅》)見風雨雞鳴,則有親人之盼,(《風雨》)見春日載陽,黃鶯鳴囀,則惹無限春情(《七月》)……自然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均成為詩人情感心靈的寫照。應該說,《詩經》以鳥獸草木等起興所呈現的人與自然的生命共感意識已非常成熟,這正是《詩》「和」之審美的重要意蘊所在,對中國古代「和」的審美理想和方式的形成,無疑也有重要意義。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篇中曾把人與自然的關係比況為:「水沓山匝,樹雜雲合,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春日遲遲,秋風颯颯,情往似贈,興來如答」,其實,劉勰這裡所言的人與自然和諧融怡的「物感」審美方式,早在《詩經》中就具備了基本的審美原型。
言《詩經》之「和」,我們還必須看到,《詩經》中這種人與自然的親和傾向和關係把握,實與它所表現的人倫親情和關愛是深刻統一的。《詩經》多以鳥獸草木起興,這不僅是一個人與自然的感情,心靈對應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它包含著深刻的社會人倫內涵。趙沛霖先生說,《詩經》中許多詩歌,如《邶風·燕燕》、《邶風·凱風》、《唐風·鴇羽》、《小雅·伐木》、《小雅·鴻雁》等,「都是以鳥類的『他物』來引起有關懷念祖先和父母的所詠之詞」。[②]不管是不是直接追念祖先和宗族,《詩經》中鳥的起興,確常常象徵著種種人倫親情關係,其形象也如有的論者所說,是「關關嗈嗈、和諧鳴飛」,「含有和樂綢繆的意味」。[③]《詩經》基本是周人的作品,周人那種本源於周代禮樂文化的對家族成員的親和情感,對人間生活和人際關係的關愛,均在《詩經》中得到淋漓盡致的表現。《小雅·常棣》是最早歌唱兄弟友愛的詩;《小雅·鹿鳴》、《大雅·靈台》則把君臣之樂渲染得無比溫馨和諧;《小雅·甫田》寫「古王者愛民重農之意,」「如許親切」;(方玉潤:《詩經原始》)而《王風·葛藟》,表達一個孤兒孤苦無依,欲認他人做父親,欲認他人做母親,皆得不到幫助、顧念和關懷,其語沉痛之至,又不忍卒讀。顯然,這些若沒有人與人之間那種忠誠惻怛、和睦關愛的情感,是不能寫出的。《詩經》寫人倫親情,最為動人出色的則是夫妻之情。《鄭風·女曰雞鳴》、《周南·卷耳》、《衛風·伯兮》、《豳風·東山》、《鄭風·風雨》等,均可謂這方面的代表作,它們都寫出了人生人情的至真至誠,「筆以曲而愈達,情以婉而愈深」,(方玉潤:《詩經原始》)遂為千古夫妻情愛詩之祖。
《詩經》這種人倫親情之「和」的表現,亦具有深刻的美學意義。在《詩經》時代,史伯、晏嬰、醫和、子產等人都曾言「和」,他們或言自然事物之和,或言審美心理之和,或進入社會倫理層面言和,但均未進入人倫親情這一領域。儒家從孔子起提倡「中和」,包含著對人倫親情的重視。應該說,這種重視,與《詩經》有直接的關係,不然,孔子就不會把「中和」美的思想概括在對《關雎》的評價上,提出「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命題。不少人認為,是孔子等提出的「中和」論為後世藝術審美奠定了基本原則和標準。但是,我們也必須看到,若沒有《詩經》中人倫親情表現,若沒有《詩經》這一類作品的藝術實踐和開掘,由孔子提出的儒家「中和」理論,就還很可能是一個較為空洞、抽象的理論原則,難以化成一種深醇、親心相通的現實感受,也很難真正成為中國古代藝術審美的重要方式和原則。
二、「憂患」意識與「美刺」問題
《繫辭傳》作者在談到《易經》時說:「《易》之興也,其於中古乎?作《易》者,其有憂患乎?」把《易》說成是一部「憂患」之書。其實,不止《易》,在先秦典籍中,《詩經》也是一部具有憂患意識的作品。孔子曰:「詩可以怨」;司馬遷說:「《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太史公自序》)劉勰曰:「風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情采》)都把《詩經》與憂患悲憤的意識情感聯繫起來。班固曰:「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咸有惻隱古《詩》之義。」(《漢書·藝文志》)亦以《詩經》為源,追溯中國古代文學中「憂患」意識的產生。宋人范晞文曰《詩經》有「憂深思遠之意」,(《對床夜語·卷一》)清人劉熙載曰:「大雅之變,具憂世之懷,小雅之變,多憂生之意」,(《藝概·詩概》)都明確肯定《詩經》為憂患之作。
說《詩經》為憂患之作,還可以從《詩經》的詞語使用見出。《詩經》中共出現85個「憂」字,它們分布在《國風》、《大雅》、《小雅》中的幾十首詩中。而與「憂」字相聯繫的字句,如「憂心」、「勞心」、「我心傷悲」、「悠悠我心」等,更是不勝枚舉。朱東潤先生在談到《詩經》中「心」這一類詞語意義時說:「大抵言樂者少而言憂者多,歡愉之趣易窮而憂傷之情無極,此其作者必大有所不得中而後發於外者如此。」[④]可見《詩經》中憂患意識情感的表達已達到相當自覺、普遍的程度。《詩經》中的憂患,既有對自然災害的憂患,如《小雅·雨無正》、《大雅·雲漢》、《小雅·十月之交》。也有人生命運的憂患,《曹風·蜉蝣》以朝生暮死的蜉蝣起興,喻人生命運之短暫;《王風·兔爰》寫詩人生不逢時,遭受百憂的命運感嘆,即表現了這類憂患。不過,在《詩經》中,最多的還是由政治腐敗,世道艱難,家國淪亡,人民生活貧窮困苦所引起的憂患。《毛詩序》最早提出「風雅正變」之說,其中《變風》、《變雅》產生於「天降喪亂」、政治黑暗、社會動蕩的衰世,尤其強烈地體現著這種憂患。吳闓生《詩義會通》曾說《大雅·瞻卬》、《小雅·召旻》二詩「皆憂亂之將至,哀痛迫切之音。賢者遭亂世,蒿目傷心,無可告訴,繁冤抑鬱之情」之作。其實,何止此二詩,據顧炎武《日知錄·卷三》所統計,《詩經》自《邶》以下均為《變風》;自《六月》、《民勞》以下均為《變雅》,其篇目在二百篇以上,大多具有這樣的特色。《詩經》中的這類憂患,具體講又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孟子《盡心》篇所言的「孤臣孽子」式的憂患,它遠可追溯到文王周公那裡,是周人德治精神、敬天保民思想和居安思危,朝乾夕惕危機意識的體現。近則是處於衰世、亂世的人們對行將崩潰大廈的政治危機和艱難人生的深刻體驗。二是從「民之大命在溫與飽」、「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民眾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出發,反抗剝削壓迫、橫徵暴斂的「庶民」憂患。但不管那一類憂患,它們都不是系之於個人,而是與國家,民族命運緊緊聯繫在一起。《毛詩序》說《詩經》中的《風》與《雅》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言天下事,形四方之風」,亦說明《詩經》的憂患包含著極其深廣的社會政治內容,體現著一種莊嚴的人生責任和政治關懷。我們讀《小雅·雨無正》,會深深感喟,一位職位卑小的官員竟會為國家大事憂心到「憯憯日瘁」、「鼠思泣血」的程度!而象《苕之華》、《何草不黃》,其憤激的言詞中,又包含著多少對民眾苦難的深厚同情!《詩經》的這種憂患意識,無疑對後世美學和藝術精神的形成,有著深刻的影響。人們談論得很多的那種「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憂患情感,應該說與《詩經》有著深刻的聯繫。錢鍾書先生曾本諸《詩經》、《楚辭》等總結出中國古代文學中「不平之善鳴,當哭之長歌」、「寫憂造藝」的理論原則[⑤],也可見一斑。下面重點談談與這種憂患意識相關的「美刺」問題。
「美刺」,作為中國古代美學的重要概念範疇,最早是在《毛詩序》中得到完整系統的表述,但是,這並不等於說「美刺」的觀念起於或者歸於《毛詩序》。國內時賢中有人僅僅以《毛詩序》為據,來考察「美刺」觀念的源起,並把它視為一種典型的政治教化理論,這顯然是不妥當的。朱自清先生說:「『美刺』之稱實在本於《春秋》家。公羊、穀梁解經多用『褒貶』字,也用『美惡』字。」[⑥]同時,他還引《穀梁傳》中「刺釋怨也」的話說,這裡「美」和「刺」「都不免穿鑿之嫌,毛鄭大概也受到影響。」[⑦]朱自清先生還特別引《詩經》中的話「維是褊心,是以為刺」為例,說「這是刺詩的內證,足為美刺說張目。」[⑧]這些話都說明,「美刺」觀念的產生,並不本源於《毛詩序》,早在先秦,它就成為人們對歷史、詩歌職能的一種普遍性認識。
不僅如此,「美刺」在《詩經》中,還作為有關詩歌創作目的和批評的原則被提出。《詩經》中有不少篇章在表達詩的創作意圖和目的時,都已涉及到美、刺兩端。朱自清先生作過統計,說《詩經》里說到作詩的有12處、如「維是褊心,是以為刺」;(《魏風·葛履》)「夫也不良,歌以訊之」;(《陳風·墓門》)「家父作誦,以究王訩」;(《小雅·節南山》)「君子作歌,維以告哀」(《小雅·四月》)等等,其作意均「不外乎諷與頌。」[⑨]《詩經》中言詩,雖然美刺並舉,但它顯然又更重「刺」而非「美」。朱自清先生說《詩經》談作詩的12處中,諷刺佔9處,而「為頌美而作的,只有《卷阿》篇的陳詩以『遂歌』,和尹吉甫的兩『誦』」[⑩]3處。清人程廷 亦明確指出:「詩人自不諱刺,而詩之本教,蓋在於是矣。」(《詩論》六)這都說明《詩經》所言「美刺」,「刺」更根本,這顯然與《詩經》作者那種積極關心和干預生活,勇於直面人生的憂患意識相關。《詩經》為憂患之書,《詩經》中的「美刺」,顯然寄寓著以詩為諫、以詩為刺的憂患意識和政治關懷,這也正是後世文人提倡「美刺」的精神意蘊所在。比如,《毛詩序》言「美刺」,雖表現出狹隘功利意識,以政治教化為目的,但亦保持了與《詩經》「美刺」觀念相類的某種憂患意識和對現實的關懷。這可以從三方面看出:第一,《毛詩序》在《風》、《雅》各篇序中明言「刺」的有129篇,遠超過言「美」的28篇,這表明《毛詩序》言「美刺」仍重在以詩為諫,有一種對現實的關懷。第二,《毛詩序》提出「變風」、「變雅」的概念,明確以「變」言《詩》,把《詩經》納入諷刺怨刺的軌道,遠突破「美盛德之形容」的格局。第三,《毛詩序》作者說詩,尤重「怨」:「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這份「怨」的情感,與《詩經》中那種家國淪亡,對民眾疾苦的憂患顯然有一致性。正由於「美刺」理論包含著這種面向現實、干預生活的憂患意識,所以後世一些美學家,藝術家又直接把它與現實主義美學思想聯繫起來,唐代詩人白居易提出詩歌創作應「補察時政」「泄導人情」,「開諷刺之道,察其得失之政,通其上下之情」,「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與元九書》)正是這方面的典型代表。
三、「比興」問題
「比興」,也是與《詩經》直接相關的重要美學問題。關於「比興」,目前一般的看法,是把它作為詩的一種表現手法,從修辭方面立論。其實,「比興」並不只是關乎表現手法的,它首先關係到詩人的基本人生觀和人生態度。台灣學者周英雄先生說:「興的應用,可以說是研究中國詩詞的核心問題,因為托物言志不僅和修辭有直接的關係,更間接牽涉到詩人處理物我的基本人生觀」,[(11)]正說明這點。我們在前面談《詩經》「和」的審美意蘊時也曾談到,《詩經》以鳥獸草木起興,所呈現的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親和意識和生命共感意識已非常成熟,這正是後世「比興」詩學理論,如觸物起情、托物寓情、感物吟志、情景相生等賴以形成的重要思想基礎。
其次,《詩經》「比興」還內含一種「引譬連類」的思維特色,這對後世美學也有著重要影響。「引譬連類」本是孔安國注「興」的一句話,人們常用之釋詩的「比興」,並把它視為一種修辭手法。其實,「引譬連類」最早並不代表一種修辭手法,而是一種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的產生,有著悠久的淵源,最早它可以追溯到遠古宗教神話那裡,後又隨先秦理性思潮興起而演化為一種十分流行的哲學思維方式,如《易經》立象盡意、取譬明理的思維特徵;《國語·周語》的「物象天地,比類百則」、公孫龍子的「假物取譬,以守堅白」、墨子的「類」、「故」、「理」的思維法則等等,都體現了這點。《詩經》「比興」顯然也具有這方面的意義。從《詩經》中,我們可以找到許多「引譬連類」,即用比喻類比方式來說明義理的例子。劉勰《文心雕龍·比興》中曾舉過許多例子,我們也可以隨意列舉。如《王風·楊之水》用「楊之水,不流束薪」比喻心上人不與他同行;《小雅·鶴鳴》以鶴鳴比喻賢人在野;《齊風·南山》以雄狐發興,隱喻齊襄公淫妹,等等,其形象與義理之間的引申、類比就十分明顯。這顯然不能只從修辭手法上來理解,而與先秦普遍流行的思維方式密切相關。孔子提出「詩,可以興」的命題,即包含對《詩經》這種比喻方法和思維方式的熟悉。不然,他就不會諄諄告誡其子孔鯉「不學詩,無以言」,把詩作為其言語和思維方式訓練的基礎。
胡曉明先生說:「引譬連類的思維方式,自身亦含有『寄託遙深』與『穿鑿附會』之內在悖反」,[(12)]《詩經》「比興」所內含的這一思維法則,實際上對後世美學發展帶來雙重影響。一是以漢儒說詩為代表,將「比興」與比附,與美刺教化傳統相聯繫,在寄寓政治意旨和人倫關懷的同時,又引發出「比興」、比附言詩的穿鑿之風。二是以「比興」而提倡藝術的寄意深永、含蓄而富有韻味之作,這從殷璠標舉「興象」、常州詞派提出「重寄託」、重「意內而言外」的「比興」主張,及王士禛標舉「神韻」,標舉「興會超妙」之作中,便不難見出。
第三,《詩經》「比興」,雖然從最初本義講不是詩歌的表現和修辭手法,但它畢竟又作為詩的一種修辭格式存在,具有藝術手法方面的意義。這種手法運用,又更多地是體現在「興」而非「比」上。葉嘉瑩女士從「比」、「興」中「心」與「物」、形象與情意相互感發關係出發,把「比」、「興」手法特點規定為:第一,「興」的作用多是「物」的觸引在先,而「心」的情感感發在後,而「比」則相反。第二,「興」的感發大多由感性的直覺的觸引,而不必有理性思索安排,而「比」則大多含有理性的思索安排。[(13)]這種概括是較為精當的,也基本符合《詩經》創作實際。依葉女士這種區分,《詩經》實又更多「興」的手法運用。《毛詩鄭箋》直接標明「興」詩的有一百一十六篇,它們多是自然感發,沒有多少理性的思索安排,這跟後來屈賦那種「善鳥香草,以配奸忠,惡禽臭物,以比讒佞」,(王逸:《楚辭注》)有較深的政治寓意和理性內涵的比興手法有很大區別。朱子《楚辭集注》說:「《詩》之興多而比賦少,《騷》則興少而比賦多」(《離騷序》附註),也說明了這點。《詩經》與《楚辭》這種「比興」手法運用的不同特色,對後世美學和藝術創作亦產生不同的影響,這是我們言《詩經》「比興」手法時也應注意的。
四、「大」、「清」、「宜」:《詩經》審美意識表現的幾個方面
與先秦其它典籍不同,《詩經》作為一部文學作品,很少以直接的概念表達方式提出某個重要的美學理論命題和範疇,但它卻以藝術形象的方式,更多更集中地展示了它那個時代豐富多彩的審美意識和感受,為我們認識它那個時代的審美特徵,提供了形象的教材。前面我們談「和」和「憂患意識」時,實際上已經談到。除此之外,這種審美意識的表現,還可以從以下幾方面見出:
1、「大」 「大」是商周時代共同的審美意識和追求,青銅器中那大鼓鐘磬之音;建築中那「崇高彤縷」之美;《易經》中那巨龍上天入地(乾卦),「龍戰於野,其血玄黃」(坤卦)的力量美顯示,無不如此。《詩經》也不例外。我們從《詩經》中也不少見那大鼓鐘磬、崇高彤縷之美的描繪,如《小雅·斯干》寫宮室的雄偉壯麗:「築室百堵」,「殖殖其庭,有覺其盈」;《商頌·那》寫音樂舞蹈的莊重隆盛:「奏鼓簡簡,衎我烈祖」,「庸鼓有斁」,「萬舞有奕」等,均是典型的代表。一些描寫大自然的詩句,如「
倬彼雲漢,為章於天」(《大雅·棫樸》)「崧高維岳,駿極於天」,(《大雅·崧高》)也莫不體現這大美,崇高的氣概。
《詩經》對「大美」的崇尚,雖與那個時代普遍具有的審美意識相關,但同時也表現出新的特色,那就是它更具有人倫親情意味,與普通人的生活也更為貼近。《詩經》有不少表現田獵生活的詩篇,如《齊風·還》、《鄭風·大叔于田》等,其生活主人,均以體魄雄偉、勇猛頑強為美。這種「大美」的形象,還進入人們的愛情生活中,成為人們愛戀追求的對象。《陳風·澤陂》寫一女子在荷塘澤畔想念她所碰見的青年:「有美一人,碩大且卷」,「有美一人,碩大且儼」,就反映了這種審美標準和願望。《詩經》所言「大」,還隱含一種較為原始的審美觀念,那就是生命繁衍、生命力充實和昌盛代表著「大」,代表著「美」的觀念。《唐風·椒聊》言「大」,就與生殖繁衍聯繫在一起,詩人讚美婦人,以花椒喻她多子,由這種生命繁衍和生命力的強盛而自然走向大美的歌詠與讚歎:「椒聊之實,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碩大無朋」;「椒聊之實,蕃衍盈匊,彼其之子,碩大且篤。」《詩經》對「大」的這種歌詠亦說明,古人很早就以生命為美,善於從象徵著生命力充實、旺盛、強健的事物中去獲得美的感受。從這裡,我們也不難感悟,孟子後來為什麼提出「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的命題。其實,這裡所言「充」、「實」與「大」、「美」,均有著同義關係,均代表著一種昌盛的生命力。顯然,這種「美」的觀念,對我們認識中國古代審美意識的發生,是很有意義的。
2、「清」 「清」,也是《詩經》較明顯表現出的審美意識和觀念。「清」一詞在《詩經》中使用頻次共25次,其中不少是描述水的,指水的清瑩透徹。比如,「溱與洧,瀏其清矣」;(《鄭風·溱洧》)「河水清且漣漪」;(《魏風·伐檀》)「原隰既平,泉流既清」。(《小雅·黍苗》)這種「水」的描述實際上是包含著某種美的認識和感受的。所以,「清」,又很自然地用在人和其它的美的事物描寫上。比如,《鄭風·野有蔓草》一詩,直接用「清」來寫人的美貌:「有美一人,清揚婉兮」;「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齊風·猗嗟》用「清」寫美人的眼睛:「美目清兮」;《大雅·烝民》用「清」寫詩的歌詠:「吉甫作誦,穆如清風。」《詩經》中還有許多語詞,如「嘉」、「奕」,常常也代表一種清瑩潔凈之美。笠原仲二說:「《詩·既醉》『籩豆靜嘉』的『靜嘉』,鄭箋則解為『潔凈而美』……《詩·閟宮》『新廟奕奕』的『奕奕』,鄭箋為『姣美』,意味著潔凈之美」[(14)],就指出了這一語義內涵。不過,《詩經》中「清」美意識,主要還不應從語詞所透露的氣息上把握,而是蘊含在整體藝術形象描繪中的。《陳風·月出》寫皎皎月色下,美人緩步輕移,可謂一幅極為和諧婉約的清美圖畫。《周南·芣苢》寫田間婦女勞動,「自鳴天籟,一片好音」,(方玉潤:《詩經原始》)《王風·君子於役》寫傍晚懷人,「真情真景,描寫如畫」(同上),均具有「清」的美質和情韻。不少人談到,「清」乃中國文化所蘊含的一種生命境界,中國詩歌有一種清瑩潔凈美。這種「清」的文化底蘊和審美意識,實際上很早就蘊含在《詩經》形象描繪中。
3、「宜」 「宜」,也是《詩經》審美意識表現的一個方面。「宜」字在《詩經》出現,不少地方是直接用來指稱「美」,比如,《?{風·君子偕老》:「象服是宜」;《鄭風·緇衣》:「緇衣之宜兮」。「宜」,聞一多先生曾釋為「稱也,謂稱身」,即把適身適宜的東西稱為美的。《詩經》中的「宜」,還與飲食調味相關。《魯頌·閟宮》:「享以騂犧,是饗是宜」;《鄭風·?女曰雞鳴》:「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其中「宜」,就包含這層意思。《爾雅》、《毛傳》均把《鄭風·女曰雞鳴》中「宜」釋為「餚也」,便可見一斑。有論者還據此推斷,《詩經》中「『宜』的『適宜』,『合適』之義是由『菜肴』這一本義引申發展而來的。『美』與『味』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因果關係」[(16)],這是有道理的。後來《呂氏春秋》提出「聲出於和,和出於適」的美學命題,亦與飲食文化、與「味」的感受相關。由此也可見,從《詩經》的「宜」之美,到《呂氏春秋》的「聲出於和、和出於適」的命題提出,實存有一內在關聯。
《詩經》中「宜」,還與「儀」相通。「儀」,《爾雅·釋詁》釋為「善也」。「儀」,也就是「義」,是合理、適宜的意思,引申為「善」。《小雅·斯干》:「無非無儀、唯酒食是議」;《小雅·蓼蕭》:「宜兄宜弟」;《周南·桃夭》:「之子于歸,宜其室家」,都包含這層意思。「宜」為「善」,這也說明,《詩經》中所言「宜」之美,有很深的精神道德內涵。《詩經》中有不少地方提到「仁」、「德」、「君子」之美的問題。如「洵美且仁」;(《鄭風·叔于田》)「其人美且仁」;(《齊風·盧公》)「抑抑威儀,維德之隅」;(《大雅·抑》)「既見君子,德音孔膠」(《小雅·隰桑》)等等,都表現出高度重視精神道德美的傾向。「宜」,作為一個範疇概念提出,也不例外。它實也代表著一種道德風範,即所謂「宜其室家」、「宜兄宜弟」的道德風範,這種道德風範不同於一般道德說教,它充滿人倫親情,非常符合中國文化的倫常標準,於是與中國美學,尤其是儒家道德理想和審美標準的形成,有著深刻的聯繫。
以上我們就《詩經》美學作了粗略論述,這種論述並沒有涵蓋《詩經》美學全部的豐富內涵。比如,《詩經》對後世美學的影響,還突出表現在其豐富的審美意象的原型積澱上。可以說,從《詩經》起,就形成中國古代詩歌意象的一些基本原型,如「水」、「星光」、「月亮」、「燈燭」、「美人」、「黃昏」、「春日」、「落葉」、「風雨」、「雁飛」、「鶴鳴」、「淑女」等,它們均是民族審美經驗的豐富積澱,並深刻影響著民族審美思維方式和心理的形成。從意象原型積澱角度,我們將對《詩經》美學有更充分的認識和理解。限於篇幅,筆者將另撰文探討。
注釋:
①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自敘》,春風文藝出版社,第1頁。
②趙沛霖:《興的源起》,中國社科出版社,第13頁。
③裴登峰:《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的飛翔形象》,《西北大學學報》95年第1期。
④朱東潤:《詩心論發凡》,引文見《詩三百篇探故》一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⑤錢鍾書:《管錐編》第二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617頁。
(67)⑧⑨⑩《朱自清全集》第6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198頁,第199頁,第200頁,第136頁,第137頁。
(11)周英雄:《賦比興的語言結構》、《結構主義與中國文學》,台灣東大圖書公司,1983年版第122頁。
(12)胡曉明:《中國詩學之精神》,江西人民出版社第41頁。
(13)葉嘉瑩:《迦陵論詩叢稿》,中華書局1984年第335頁。
(14)笠原仲二:《古代中國人的美意識》,北大出版社第81頁。
(15)《聞一多全集》第4卷,三聯書店,第51頁。
(16)祁志祥:《中國美學的文化精神》,上海文藝出版社,第6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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