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開元:我的秘密書架
我喜歡廣泛地閱讀。文史哲不用說了,我也喜歡瀏覽經濟書和科普書,這些說來話就長了。今天還是只談談對我寫作《復活的歷史》最有影響的幾本書吧。
《史記》
我喜歡《史記》。《史記》是伴隨我一生的讀物,我已經記不清讀了多少遍了。
|
|
|
我手邊的一部《史記》,已經是封面脫落,斷線掉頁,可以說是讀破了。《史記》,堪稱中國歷史敘事的頂峰,精彩動人的敘事,有根有據的史實,深藏微露的思想,是《史記》魅力無窮的所在。
近代以來,由於科學主義的興起,中外不少歷史學家以懷疑的眼光審視《史記》,懷疑司馬遷沒有根據地編寫古代歷史,然而,越來越多的考古發掘和史學研究表明,我們越發掘越研究就越相信司馬遷編寫古代史有充分的根據。這種再一次回到司馬遷的過程,就是中國古代史由疑古到考古的心路歷程。此外,對於《史記》的懷疑還出於一部分文人,他們因為有感於《史記》的某些篇章過於優美精彩而富於文學性,懷疑不是信史而是創作,甚至得出司馬遷不是嚴謹的歷史學家、而是編故事的文人之同病相憐的感慨。
不久前,我重讀《史記》,特別仔細地閱讀了《史記》中最為精彩的篇章「鴻門宴」和「項羽之死」,我感慨萬端地發現,「鴻門宴」和「項羽之死」之所以感人而流傳千古,不是出於司馬遷編造故事的虛構魅力,而是出於司馬遷忠實於歷史的表現定力。「鴻門宴」和「項羽之死」,分別出於當事人樊噲和楊喜的口述家傳。司馬遷與樊噲的孫子樊它廣有交往,楊喜的第五代孫楊敞是司馬遷的女婿。「鴻門宴」和「項羽之死」都是司馬遷根據樊它廣和楊敞的家傳口述寫成的,這種口述傳承的背景,正是其之所以如此生動感人,如此細微傳神,真實得使人懷疑的原因。
重讀《史記》到這裡,我豁然開朗:真實才是力量,真實才能長久,真實可以魅力無窮,真實可以美麗動人,歷史比小說更精彩。我概括這種認識的心路,稱其為由虛美(虛構之美)到實美(真實之美)的歷程,這種心路歷程,或許正可以解釋當今中國文化界虛構文學衰落紀實文學興起的現象,也可以從一個側面理解歷史熱之所以興起的原由。
《福爾摩斯探案集》
我喜歡偵探推理,柯南道爾筆下的福爾摩斯從小就活在我心中,是我景仰的偶像。深入史學之門以來,我常常感嘆,古代史研究,宛如在黑暗的汪洋大海中秉燭夜行,視線所及,只能見到燭光照亮的起落浪花。以數字比喻而言,我們所能知道的古史,不過萬分之零點零零一,九千九百九十九點九九九是未知的迷霧。以極為有限的史料復活無窮無盡的遠古,需要發散式的推理和點觸式的聯想,自然使我想到古史考證和推理小說之間的內在聯繫。感情和理性,熱烈的激情和冷徹的算計,須要明確區分,鮮明對照方才能顯示其美。嚴謹的邏輯思惟之美,貫通於數學推理、法理推理、偵探推理和歷史推理,是一種共同的美,一種天藍的冷色美。
我的老師周一良先生曾經談過乾嘉考證學與偵探推理間的關聯,我讀恩師田餘慶先生的文章,那種索隱勾沉的無盡趣味,如同讀推理小說。當我自己推敲史料,查詢地圖,深入現場去探索歷史之秘,去復活已經消失的遠古時,那種美的感受,既宛如柯南道爾,也宛若福爾摩斯。
《萬曆十五年》
我也喜歡黃仁宇先生的《萬曆十五年》。1980年代,我初讀《萬曆十五年》時,驚異於歷史還可以這樣表現,俯心低首引為模範表率,與諸位致力於新史學的同道相互激勵,有意一起來開創新的史學的未來。黃先生多年遭受美國史學界主流的壓抑排斥,他的著作,多是幽奮之作,長期不被認可。然而,經過時間的沖刷,《萬曆十五年》已經成為一部史學經典著作,其影響力之深廣,遠遠超過當時打壓黃氏的那些主流名家的著作。可以說,《萬曆十五年》,是當代史學中一朵光彩異放的奇葩,用一種嶄新的文體,融通史學、文學和思想,開啟了一代新風。黃氏史學的影響,將久遠地持續下去。
歷史地看,邊緣和中心,廟堂和江湖,主流和支流,總是在不斷地轉換。變革的新風,創造的活力,常常是在邊緣、江湖和支流上。我體驗黃仁宇先生的心路歷程,為我寫作《復活的歷史》找到了新的動力。
《秦漢魏晉史探微》
在當今史學家的論著中,我最喜歡的是田餘慶先生的著作。他有兩篇論文,均收在《秦漢魏晉史探微》中,一篇是《說張楚》,一篇是《論輪台詔》,堪稱當代史學的經典論文,不但百讀不厭,而且越讀越有味道。這兩篇論文,我已經不知道讀過多少遍,仍然是回味無窮。那種無窮的回味,不僅是內容上的,而且是風格、形式和方法上的。由於造詣過於深沉,我至今無法對田氏史學作恰當的概括,眼下只能暫且稱其為精緻的藝術性史學。
田氏史學的一大特點是高瞻遠矚,能夠從細微而不為人所察覺處勾畫出高遠遼闊的時代精神來,這是史家治史的至難和極致。《說張楚》一文,改變了兩千年來統一的漢帝國直接繼承統一的秦帝國的歷史認識模式,提示了秦末漢初近百年間的歷史,曲折地繼承了戰國末年,是一個後戰國時代。這種認識,復活了一個被遺忘的時代,開拓了一個歷史認識的新方向,影響了一代學人。
田氏史學的另一大特點是索隱探微,在高遠的背景之下,能夠考證史料入微,出人意料地補充連接歷史的缺環,將已經消失的人物和事件復原出來。那種功夫,是窮盡史料的細緻功夫,那種悟性,是吟味入神的深邃悟性。在這種索隱探微中,可以體會到一種精緻的美感。
歷史學的美,是被我們遺忘了的一種記憶。在歷史中探索未知,發現新知,是一樁激蕩人心的美事,是生命之美和遊戲之美。完美地表現歷史的新知,傳神地轉達出對於歷史的體驗,是一種多樣的至上的美的追求。我讀名家名章,追求一種美麗時新的歷史學。
李開元,早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和東京大學,師從田餘慶和西定生,現供職於日本就實大學,任人文科學部教授。1980年代,自創歷史學的層次模式理論,提倡多元化的新史學觀念,並運用於自己的研究,著有《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軍功受益階層研究》。近年來嘗試歷史敘事的創新,將推理、聯想與史學研究融為一體,撰成《復活的歷史:秦帝國的崩潰》(中華書局2007年4月)
來自南方周末
推薦閱讀:
※卧室多大最合適? 揭開古代皇帝卧房不超十平米的秘密!
※大家有沒有什麼一直想不通的問題,然後很多年以後的某一天,突然就想通了?或者是至今搞不懂怎麼回事?
※男女出軌前後五個小細節泄露秘密
※關於蛇,你所不知道的秘密:會飛,會吃自己的孩子
※或許你不知道,這才是專治功血的秘密武器!
TAG: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