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張愛玲齊名,23歲寫下不朽名著,懷著別人的孩子談戀愛,又幾度遭人拋棄…
1927年的秋天,
呼蘭河縣張家的小姐張廼瑩,
鬧著要去哈爾濱女子中學讀書。
家裡人說什麼也不同意,
覺得這所現代中學的風氣太自由、開放,
女孩兒去了,八成要學壞。
16歲的張廼瑩沖家裡人嚷道:
「你們要是不放我去,我就去教堂當洋尼姑!」
父親張廷舉礙於臉面,只好答應了她。
這裡的張廼瑩,便是日後的蕭紅。
蕭紅幼年
01
蕭紅出生於1911年端午,
乳名榮華,學名張秀環。
二姨覺得她的「環」字與自己相重,
多少有點晦氣,祖父便替她改作了廼瑩。
蕭紅的父親在黑龍江教育廳做秘書,常年在外,
回家彷彿是一件公務,到家後總是匆忙。
而母親,在她九歲時便病故了。
蕭紅自幼在祖父張維禎身邊長大,受盡寵愛。
祖父每天帶著她在家中的大花園裡玩耍,
用古詩詞為她做文學上的啟蒙。
祖父讓蕭紅明白了,「人生之中,
除了憎惡與冰冷,還有溫暖和愛。」
蕭紅與母親合影
蕭紅祖父張維禎
雖然出生在一個封建家庭,
但蕭紅自幼思想獨立。
呼蘭河浩蕩的河水和東北鄉土的氣息,
賦予了她率真、大膽的性格。
新文化之風吹向這片熱土之時,
蕭紅愛上了音樂、繪畫和詩歌。
在讀中學時,她最喜愛魯迅的《野草》。
來到哈爾濱女中不久之後,
她便以悄吟做筆名,在校刊上發表了抒情詩。
彼時國力孱弱,蕭紅也是心懷熱血,
1928年,哈爾濱發起反日護路遊行,
蕭紅在隊伍中大喊口號,主動擔任了宣傳員。
蕭紅與中學同學合影
父親見蕭紅又是寫詩又是遊行,
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於是替她定了一門親,想把她拴住。
男方名叫汪恩甲,是一名小學教員。
可就在蕭紅中學快畢業時,
表兄陸哲舜將要去北平讀大學,
嚮往新生活的蕭紅萌動了去北平的想法,
便向家裡人提出解除婚約,要去北平念高中。
父親張廷舉震怒,堅決反對。
蕭紅假意答應完婚,拿著嫁妝錢便去往北平。
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就這麼走上了一條,
與舊觀念舊家庭對抗的「造反之路」。
蕭紅在北京
到了北平之後,蕭紅剪短了頭髮,
穿起西裝,做起了男子扮相。
她在女師大附中讀書,
深受五四文化的影響。
懷抱著對知識的渴望,對新式生活的憧憬,
如饑似渴地讀詩歌,學畫畫,看小說,
成為易卜生筆下那個「出走的娜拉」。
她給好朋友寫信分享自己的心情。
可惜這份喜悅並未能持續多久。
在一個舊秩序嚴密的封建社會裡,
個人的自由是何等的微茫,
她的出走給全家人都帶來了一場風波,
父親張廷舉被撤職,理由是:教女無方。
蕭紅的父親,張廷舉
她和陸哲舜的經濟來源,
很快就被兩方的家長切斷了。
魯迅說:「娜拉最後的下場,
不是墮落,就是回去。」
1931年1月,生活陷入困頓的蕭紅,
提著藤箱回到了呼蘭縣城。
呼嘯的寒風吹刮著她的臉,
使她整個人的心情跌入冰谷。
她跟隨家人搬到了福昌號屯,
家裡人覺得她的所作所為敗壞家風,
將其軟禁,與世隔絕。
沒有報紙,沒有小說和詩歌,
蕭紅的生活變得乏味而孤絕。
煎熬到10月份,蕭紅再也無法忍受,
躲在裝白菜的車裡逃離了這個家。
父親的冷漠和繼母的庸俗,
加上幾年前最愛的祖父已經離世。
蕭紅對這個家早已沒有了感情,
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箇舊式家庭,
從此就再也沒有回去。
02
汪恩甲是蕭紅生命中第一個男人。
蕭紅上學時,曾與他通信,替他織過毛衣。
但汪恩甲身上的紈絝氣質令蕭紅深惡痛絕,
更不用說他愛抽大煙。
可在那樣一個女子地位低下的社會,
仍舊抱著讀書求知渴望的蕭紅,
不得不找到自己的未婚夫汪恩甲,
期望他能支持自己去北平讀書。
東興順旅館
然而書最終沒有讀成,
和汪恩甲到東興順旅館同居後不久,
她便懷上了這個男人的孩子。
一天天眼見著自己的肚子大起來,
蕭紅變得氣餒而焦躁,
她怎麼也不會想到,就在這個時候,
汪恩甲說要回家拿錢,竟從此一去不回。
旅館不再為蕭紅提供食物,
將蕭紅趕到樓上一個雜物間里,
不停逼債,甚至要將她賣去做妓女。
蕭紅每天都深處絕望之中,
因此得以感受到人生的冷酷與無情。
萬般無奈,她寫信給《國際協報》文藝副刊求助,
主編裴馨園便差遣一名男子來探望蕭紅。
對方是個遼寧人,曾在舒蘭組織過義勇軍,
是個一腔熱血的青年,同樣喜歡文學。
臨盆在即,蕭紅感到惶惑乃至恐懼,
她把自己的痛苦訴說給了這個男人。
他留下自己乘車的五毛錢給蕭紅,
自己走回了報社。這個男人,就是蕭軍。
蕭軍
蕭軍每天都去看望蕭紅,
雖然蕭紅懷著汪恩甲的孩子,
但兩人最終還是相愛了。
1932年8月7日,
松花江決堤,洪水泛濫市區。
旅館周圍水色接天,一望無際,
蕭紅望著漂漾的水紋,心中不禁孤凄。
由於欠賬太多,旅館老闆不肯放她走。
終於,一天夜裡,
機智的蕭軍租來船和繩子,
悄悄放在蕭紅房間的窗下,
就這麼幫助蕭紅逃離了旅館。
不久之後,蕭紅在醫院分娩,
可由於無力撫養,不得不將孩子送人。
孩子被抱走時,蕭紅用被子捂住臉痛哭,
「孩子在隔壁睡,他一點都不知道,
親生他的媽媽把自己送給別人了…」
哈爾濱洪水
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冷,
蕭軍和蕭紅一樣貧窮,
兩人飢一頓飽一頓,吃盡了貧窮之苦,
在住進免費的居所商市街25號後,
只能靠蕭軍做家庭教師和借債勉強度日。
苦是苦了點,但因為愛情,心總是暖的。
天氣好的時候,兩人便去公園裡曬太陽,
一碗粥分著喝,好歹能管一個下午。
可有時實在太餓了,餓得人絕望。
蕭軍在外奔波,蕭紅一個人留在屋裡,
「面對空蕩蕩的屋子,
我每天想的便是如何填飽肚子,
桌子能吃嗎?被褥子能吃嗎?」
蕭軍與蕭紅在哈爾濱公園
蕭軍與蕭紅在商市街25號門前
那時,蕭軍有不少文藝上的朋友。
在蕭軍朋友們的鼓勵下,
蕭紅認認真真地寫起了小說來。
《王阿嫂的死》《老婦》《棄兒》,
她將自己感受到的苦難和生命的凄寒,
化成一個個文字,一一發表了。
蕭紅與蕭軍的友人合影
蕭紅將目光投向受苦受難的窮人,
以女性的細膩和對人生的關照,
力透紙背地書寫著中華大地上的苦難。
她用敘事的手法來寫散文,
又用詩化、散文的手法來寫小說,
打破了詩歌、散文與小說的界限。
這在當時的作家中是絕無僅有的。
蕭軍與蕭紅合著《跋涉》
蕭紅與蕭軍出版《跋涉》時,
朋友們都覺得他倆瘋了:
「你們連飯都吃不飽,還來湊錢出書?」
但他們如何能夠理解,
蕭紅期盼出書的那份渴望呢?
書好不容易出版了,但不久後就被偽滿查禁。
這時,身為地下黨的朋友舒群提議他們離開。
1934年6月,蕭紅與蕭軍來到了青島,
在那裡,年僅23歲的蕭紅,
寫下了那部奠定自己文學史地位的作品,
《生死場》。
從《生死場》開始,蕭紅才以「蕭紅」作為筆名
03
1934年11月,
蕭紅終於和蕭軍來到了上海,
見到了他們仰慕已久的那個人,魯迅。
在此之前,兩人曾給魯迅寫信,
並將《生死場》和《跋涉》寄給了魯迅。
後來魯迅推介《生死場》出版時評價道:
「小說稿都已經看過了,都做得好的,
不是客氣話,充滿著熱情,
和只玩技巧的作家的作品,大兩樣。」
書出版前,魯迅專為蕭紅做了序:
「《生死場》之所以值得看,
是因為它才會給你們以堅強和掙扎的力氣。」
魯迅給蕭紅蕭軍的信
在上海的日子,是蕭紅一生之中,
稍微顯得明朗的一段時光。
不再被貧窮困擾,不再面對冰冷的天空。
魯迅一家人接納了她和蕭軍,
並支持他們創辦了「奴隸社」。
兩人文藝創作迎來了一個嶄新的階段。
《生死場》一經出版,立即震動文壇,
上海的作家紛紛奔走相告,
誰也不能相信寫出這樣震撼人心作品的,
竟是一個二十齣頭的年輕女作家。
詩人胡風甚至評價說:
「《生死場》寫的雖只是一個偏僻的村莊,
但它預示著中國的一份和全部,
現在和未來,死路與活路!」
蕭紅與魯迅妻子許廣平的合照
文學上的收穫,
並未給蕭紅帶來太大的喜悅。
她和蕭軍情感上的裂縫,
這時候變得越來越重了。
原來早在在哈爾濱時,
蕭軍便和幾個女學生有所曖昧。
其中有一個名叫陳涓的女孩子,
蕭軍甚為愛護,令蕭紅感到異常敏感。
原以為到了上海一切會好轉,
不料陳涓也在上海出現了。
這時的蕭紅,「煩悶、失望,哀愁籠罩著整個生命」。
有一次,朋友發現蕭紅眼睛腫了一塊,
問是怎麼回事,蕭紅說是自己跌傷的。
蕭軍卻在一旁得意地說:「什麼跌傷的,
那是我喝醉酒之後打的。」
魯迅寫給蕭紅的信
與蕭軍感情的崩裂讓她極度痛苦,
身體狀況也越來越差。
在朋友的建議下,蕭紅孤身去往了日本。
在異國他鄉的蟬鳴聲中,
蕭紅一邊創作小說一邊調養情傷。
而在1936年10月21日,
一個令人更加的悲痛消息傳來:
魯迅先生逝世了。
於蕭紅而言,魯迅不但是她文學上的導師,
也一度是她精神上的支柱。
蕭紅感到頭頂的天空越發灰暗了。
「我精神上的信賴死了,我不能不哭了。」
在連著發了一個月的高燒後,
蕭紅提前回國,在萬國公墓魯迅的墳前,
落下了悲傷的眼淚。
蕭紅寫給魯迅的《拜墓詩》
04
蘆溝事變之後,蕭紅、蕭軍去到了武漢。
蕭紅遇到了生命中第三個男人,端木蕻良。
端木在清華讀過書,有非常好的文藝修養,
對書法、繪畫都有很高的興趣。
和蕭軍相比,他身上的浪漫氣息,
似乎更加符合蕭紅對理想伴侶的要求。
在文學觀念上,端木也和蕭紅走得更近。
一開始,端木於蕭紅而言,
只是多了個談文論藝的朋友。
端木尊重她,將她看做一個獨立的作家,
而並非蕭軍的附屬品。
蕭紅與端木蕻良
抗戰爆發後,幾經輾轉,
蕭紅來到民族革命大學教書。
當大學淪陷,蕭紅跟隨教員撤退時,
蕭軍選擇了投筆從戎。
實際上,這是兩人不得不面對的分手。
在同居的幾年中,蕭軍頻頻發生外遇,
情感上的藕斷絲連,
一次又一次折磨著蕭紅的身心。
此時此刻,兩人終於迎來了告別。
可命運就是如此荒誕,
當端木走進蕭紅的生活,和蕭紅建立起感情時,
蕭紅又懷上了蕭軍的孩子。
蕭紅在西安
端木的感情是深厚的,
他並不介意蕭紅肚子里的孩子。
5月,兩人輾轉武漢結婚。
但還沒能夠安頓下來,
日軍的炮火再次逼近。
蕭紅委託朋友買兩張去重慶的船票,
結果只拿到了一張。
面對這張船票,端木骨子裡的軟弱顯示了出來,
作為丈夫,無論如何,他應該讓蕭紅先走,
最後卻獨自上船去了重慶。
漢口的轟炸聲越來越近,
懷著孩子的蕭紅不得不獨自找船,
兵荒馬亂歲月里的凄惶,
再一次讓蕭紅感覺到人生的笨重和寒冷。
「我幾次倒下,爬起來已經是徒勞了,
我就這麼躺著,望著夜空,反而平靜了。
乾脆死掉吧,可死掉又有什麼用呢?
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
蕭紅在魯迅家門前
在朋友白朗的幫助下,
她獨自一人去醫院生下孩子,
產後第四天,孩子莫名其妙死掉了。
孩子的死,或許帶走了蕭紅一部分的生命,
千辛萬苦抵達重慶與端木重逢後,
蕭紅心情抑鬱,人也日漸消瘦。
在寫完《回憶魯迅先生》三個月後,
朋友找來兩張去香港的機票,
她與端木又將啟程。
從家裡「逃亡」出來這些年,
蕭紅就這樣一路顛沛流離,
青島、上海、臨汾、西安、武漢、重慶…
沒有人更能比她真切感受到人生的流亡。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山河破碎,
蕭紅就這樣在一次次流離失所中,
感受到了個體的微小與希望的渺茫,
同時也迸發出生的隱忍和堅強。
但她沒有想到的是,
在香港,等待她的就是死亡了…
蕭紅在重慶
在香港,蕭紅寫下了《呼蘭河傳》,
從異鄉到異鄉,家鄉的輪廓反而越發清晰,
斷斷續續的三年中,
蕭紅的靈魂飛回了故鄉,
她用自己的童年經驗和人生體悟,
一點點串起了呼蘭河城社會風貌、人情百態,
無情地鞭打了中國封建社會幾千年的陋習,
深刻地評判了當時的國民性。
這本被稱為「國民靈魂的輓歌」的小說,
最終成就了蕭紅不可撼動的文學地位。
文學評論家夏志清曾說:
「我沒有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
評論蕭紅的作品,是『最不可寬恕的疏忽』。
《呼蘭河傳》的長處在於它的高度的真實感,
蕭紅是二十世紀中國最優秀的作家之一。」
詩人林賢治說:「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
蕭紅是繼魯迅之後的一位偉大的平民作家。
《呼蘭河傳》為中國大地立傳,
其深厚的悲劇內容,富於天才創造的詩性風格,
我以為是唯一的。」
《呼蘭河傳》
1941年,香港也淪陷了。
炮火連天,硝煙瀰漫。
更為不幸的是,蕭紅突然病重,
窗外的炮聲隆隆,給人以朝不保夕之感,
在這種關鍵的時刻,
端木將蕭紅安頓到思豪大酒店後,
文藝青年駱賓基前來探訪,
他竟然找了個借口離開了。
在蕭紅生命最後的歲月里,
駱賓基對她悉心照料,給了她人生最後的溫暖。
而對於端木的離開,蕭紅似乎早有預感,
「我們從此分手,要各走各的了…」
炮火紛飛,街上的人越來越少,
最後差不多連醫院的人也走光了。
1942年1月22日,由於誤診而引起的病情加重,
蕭紅走完了顛沛流離的一生,享年31歲…
駱賓基
05
蕭紅的文學成就是毋庸置疑的,
她以她豐沛的才情與人生體悟,
給中國文學以衝擊和生命力。
同時,她的人生故事又飽受爭議。
立志做新女性的她,
最終輾轉於一個又一個男人之間,
情感對錯,眾說紛紜。
作為一個母親,她拋棄了自己的孩子,
第二個孩子弔詭地死去,
更讓她的人生蒙上了一層殘忍的迷霧。
以至於有人說她做人比不上她的文學。
許鞍華導演拍攝的蕭紅傳記電影《黃金時代》
但今日度公子以長文素描蕭紅的一生,
並非是想評述這位女作家的是非對錯,
也不想從中品悟出什麼格言,
因為那樣實在顯得太過輕浮。
木心先生寫下句子:
「我曾見過的生命,都只是行過,無所謂完成。」
我想展現的,是蕭紅如何在時間的曠野中行過。
在這31年的長卷中,我們可以看到,
一個女性是如何反抗、掙扎、堅強和悲痛,
而這其中的況味,還請諸君自我品嘗。
最後附上羅大佑所寫《只得一生》,
是許鞍華導演《黃金時代》的宣傳曲,
再借林夕之詞作以結尾吧:
「一個人自由地笑,自在地哭,此生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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