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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絕句鑒賞之九

宋人絕句鑒賞之九

陳友冰

惠崇《春江曉景》 蘇軾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這是一首題畫詩,是蘇軾在神宗元豐八年(1085)為惠崇和尚的《春江曉景圖》而作。惠崇是北宋初年一位著名的詩僧,也是一位出名的畫家。據《圖畫見聞志》記載,他是福建建陽人,擅長鵝、鴨、雁、鷺等花鳥小品,所作「寒汀煙渚,瀟洒虛曠之象,人所難道,世謂「惠崇小景」。據宋人葛立方詩話《韻語陽秋》介紹,當時的名流如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等與惠崇都有交往,對此「惠崇小景」也都極口稱讚。王安石詩云:「畫史紛紛何足數,惠崇晚出我最許。沙平水澹西江浦,鳧雁靜立交儔侶」。黃庭堅稱讚曰:「惠崇筆下開江面,萬里晴波向落暉。梅影橫斜人不見,鴛鴦相對浴紅衣」。蘇軾這是這首題畫詩。「皆謂其其工小景也」(《韻語陽秋》)卷十四)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位擅作小品的畫家的《春江曉景》經過歷史淘汰已鮮為人知,為這幅畫所作的題畫詩卻聲名大振,九百年來膾炙人口,吟誦不衰。要解釋這種奇特的歷史現象,只有從這首詩和這幅畫的本身來找原因。

  蘇軾的這首七絕,把惠崇的「小景畫」轉化為「小景詩」,通過對早春江上典型景物的描繪,表現了春天給大自然帶來的蓬勃生機,也給詩人帶來了盎然的情趣。詩的首句「竹外桃花三兩枝」,即扣住了早春這一特色。桃花,本來就是春天的象徵,現在桃花只開三兩枝,更顯其春早,從布局上看,詩比畫顯得更為別緻。詩人慾詠畫面上的春江,卻先寫岸上竹外之桃花,這不但使畫面顯得很有層次,而且三兩枝桃花點綴於青青翠竹之外,也顯得疏淡雅緻,更富有情韻。然後,詩人再用「春江水暖鴨先知」一句,使畫面由遠景過渡到近景,也進入對主體的描繪。鴨生性愛水,一年四季多與水相伴,特別是寒冬過後堅冰初融,鴨群乍入春水更顯得歡暢,因此在畫面上用鴨戲於水來表現春江,這很典型,也顯露出畫家惠崇的獨具慧眼,但從中著意點「水暖」,而且是「鴨先知」,這就是蘇軾的功勞了。因為繪畫畢竟是靜態的,它只能用形體和色彩作用於人的視覺。畫春水,無法直接表現水的溫度;繪群鴨,也無法直接道出它們的知覺。因此,直接點出「水暖」,道出「鴨先知」,這是語言藝術的特色,也是蘇詩的高明之處。正是「春江水暖鴨先知」這短短七字,使一幅靜態無生命的畫變成了一首有生命的詩。順便提一下,有的選本把這幅畫題寫作《春江晚景》,這似乎不確,因為鴨子下水大都在早上,剛下水的鴨子會顯得特別歡快,更何況是閑了一冬剛進入春江之時了。另外從詩中表現的情趣來看,這一派勃勃生機和到處洋溢著的活力,似乎與日暮之情也不協調。

  詩的第三句再由主景回到旁景,這就是「蔞篙滿地蘆芽短」。蔞蒿,又叫白蒿,是一種春天生長出來的野草,蘆芽,即蘆葦的嫩芽,生於江邊的淺灘之上。詩人在寫了主體鴨戲之後又來寫陪襯的蔞蒿和蘆芽,這不光是為了使畫面顯得更加寬廣和深邃,也不光是為了再次點出早春的季節特徵和江邊的地理環境,更重要的是要引出第四句:「正是河豚欲上時」。河豚是一種淡水魚,頭圓口小,背褐腹白,有劇毒,但處理得好也是一種極難得的美味。河豚魚正是在早春季節,由海入江,沿江上溯,俗稱「搶上水」。蘇詩所寫「欲上時」,一方面是指早春河豚「搶上水」這一季節特徵,另外還含有這時正是河豚肥美將上市之意。因為河豚以江邊蘆葦、蔞蒿為食,「河豚食蒿蘆則肥」(王士禎《漁洋詩話》),現在既然是蔞蒿滿地、蘆芽短嫩,河豚必然肥美,上市亦即不遠,食河豚的口腹之樂亦在眼前。由此看來,蘇詩的最後一句比原畫的高明之處就在於它發揮了文學的想像功能,突破了繪畫所無法突破的時空界限,道出了不屬於畫面但又與畫面存在著必然聯繫的內容——河豚欲上時。詩人憑藉著自己豐富的想像力.使惠崇的畫繼續向前延伸,表現出更加豐富的內涵和更為吸引入的生活情趣。前人總結題畫詩的主要經驗是「其法全在不粘畫上發論」(郭熙《林泉高致》)。蘇軾的這首題畫詩正是與原畫保持了這種不即不離、若即若離的關係,既是這幅畫的鑒賞和介紹,又是它的擴大和延伸,這是它在藝術成就上超越了原畫,九百多年來膾炙人口、為人們吟誦不衰的主要原因。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附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一 宋·胡仔

  《石林詩話》云:「歐公謂河豚出於暮春,食柳絮而肥,殆不然。今浙人食河豚於上元前,江陰最先得,方出時,一尾直千錢,然不多得,非富人大家,預以金瞰漁人未易致。二月後,日益多,一尾才百錢耳。柳絮時,人已不食,謂之斑子,或言其腹中生蟲故惡之。而江西人方得食,蓋河豚出於海,初與潮俱上,至春深,其類稍流入於江西,公吉州人,故所知者,江西事而已」。《苕溪漁隱》曰:東坡詩云:「『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簍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此正是二月景緻,是時河豚已盛矣,但欲上之語,似乎未穩」。

《韻語陽秋》卷十四 宋·葛立方

  僧惠崇善為寒汀煙渚,蕭灑虛曠之狀,世謂「惠崇小景」,畫家多喜之,故魯直詩云「惠崇筆下開江面,萬里晴波向落暉。梅影橫斜人不見,鴛鴦相對浴紅衣」。東坡詩云:「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舒王詩云:「畫史紛紛何足數,惠崇晚出我最許。沙平水澹西江浦,鳧雁靜立交儔侶」。皆謂其其工小景也。

《漁洋詩話》卷下 清·王士禎

  蕭山毛奇齡大可,生平絕不喜東坡詩,謂其詞繁意盡,去風騷之義遠。一日汪主事蛟門舉「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之句相難,謂「此等詩亦得雲不佳耶?毛西河遽拂然曰:「鵝詎便後知耶?何獨尊鴨也」!眾為捧腹。

《履園叢話》叢話十二·藝能 清·錢泳

  王輔嗣《易經·頤卦》「大象」注云:「禍從口出,病從口入」。蓋古來已有此語,食者不可不慎。如河豚有毒,而味甚美,當烹庖時,必以蘆芽同煮則可解,坡公詩云:「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蓋謂此也。蝦味甚鮮,其物是化生,螞蟻、蝗蟲之子一落水皆可變,煮熟時有不曲躬者不可食。繪魚背脊有十二刺,應一年十二月,有閏則多一刺,如正月之毒在第一刺,二月之毒在第二刺,以此類推,有中之者能殺人,惟橄欖汁可解。雞味最鮮,不論雄雌,養至五六年者不可食。又如蟹者,深秋美品,與柿同食即死。

王復秀才所居雙檜(二首選一) 蘇軾

凜然相對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蟄龍知。

  以物喻人,托物詠志,這是中國古典詩歌中常用的手法。屈原詩中的鸞鳥、鳳凰,李白詩中的長鯨大、鵬,杜甫詩中的葵藿、佳人,都是詩人品格的外化,也都寄託著詩人所追求的理想。蘇軾的這首絕句《王復秀才所居雙檜》也是如此,表面上是詠物,實際上是喻人。詩人借對直干凌空和根到九泉的檜的詠嘆,來稱讚友人王復光明磊落的為人,從而表現了詩人處世的態度和美學理想。王復,是當時杭州一位著名的醫生,住候潮門外,家有園圃亭榭。這首詩是熙寧五年(1072)蘇軾任杭州通判時,過訪王復園居見其所植雙檜而作,共二首,這裡選的是第一首。

  全詩四句,基本上可分成兩個部分。一、二兩句詠嘆檜的枝幹,即人所能見到的部分;三、四兩句讚頌檜的根部即隱蔽的部分。當然,檜的品格和詩人的敬佩之情是貫串其中的,對檜的枝幹的詠歌,詩人主要突出兩點:一是直干凌空,二是樸實無華,這兩點也最能體現檜的品格。直干,是說它枝幹挺拔,既無楊柳的婀娜之姿,也無桃杏的俯仰之態;凌空,表面上是在誇其材高大,實際上是贊它超凡脫俗,縱橫於天地之間。「未要奇」則是檜品格的另一面:樸實無華,默默無聞,既不去爭功邀寵,更不去炫奇鬥豔,平日默默側身於閑草幽花之間,只有在嚴酷的考驗下才顯出檜的本色來。詩人的這一層意思,在詠檜的第二首中表露得較為明顯:「吳王池館遍重城,閑草幽花不記名。青蓋一歸無覓處,只留雙檜待昇平」。「青蓋」,用《晉書·陳訓傳》中的典故,指亡國敗家之事。詩意是說在吳越王錢傚鼎盛時,寵柳嬌花爭奇鬥豔,雙檜隱沒於其中默默無聞,一旦青蓋入洛,吳越王降宋,花殘柳敗,只有雙檜經受住了歷史的考驗,迎來了太平盛世。孔子曾說:「歲寒知松柏之後凋」,松柏如此,檜的品格也是如此。也正因為檜具有上述的品格,所以人們對它是「凜然相對敢相欺」。凜然,是恭謹之狀,這裡既有作者對檜的敬佩,也有它本身凜然不可犯之態。清代方苞說遊人一到雁宕山就會產生「嚴恭敬正之心」,其原因是由於雁宕山本身「筆立千仞,持身危正」,使人自然產生敬畏之心(《游雁宕山記》)。蘇軾在這裡說的「凜然相對敢相欺」,意思也在此。

  下面兩句,則是從另一個側面把檜的品格進一步加深和強化,因為上面所詠嘆的是檜的枝幹,這是公開的,人所能見的一面;那未隱蔽的,人所見不到的根又如何呢?詩人稱讚說「根到九泉無曲處」,這是誇張也是想像,因為檜根再長也無法扎到九泉;即使扎到九泉,詩人也無從得知。但詩人認為,檜的這種表裡如一的品格,即使表面上看不出來,世人也不知道,但總有人了解,總有人知道的,這就是蟄龍。蟄龍是潛於地下之龍,它對檜深到九泉的根的曲直當然是深知的了。

  詩人一再稱讚檜的正直不曲,表裡如一,難道真的是在詠檜嗎?不!他是在借物喻入,是要借檜的直干凌空來稱讚王復的才幹過人又剛正不阿,借檜的「未要奇」來稱讚王復身處民間、平易待人,借檜的「根到九泉無曲處」來稱讚他光明磊落、表裡如一。據有關詩話記載,王復精於醫道又能行俠仗義、以醫救人又不圖報,杭之人對他很是推崇,蘇軾對他也很敬佩,曾為王復園中亭題名為「種德亭」。所以這首詩借詠王復園中之檜來稱讚王復,表達詩人對他的敬佩之情,處處是在詠檜,處處是在譽人。

  那麼,這首詩的寓意是否僅止於此呢?「世間惟有蟄龍知」有無弦外之音呢?有些評論家主張分析到此為止,不要再深下去了,因為蘇軾為了這首詩,尤其是詩的後一句吃盡了苦頭。據宋代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記載,元豐二年八月蘇軾因御史舒宜等人誣陷被捕入獄後,獄吏曾把這首詩作為蘇軾的主要罪證之一,在審問時追問「『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有無諷刺?」幸虧蘇軾回答的很巧妙,他引用了王安石的《偶題》:「山腰有水千年潤,石眼泉無一日干。天下蒼生待霖雨,不知龍向此中蟠」。王安石在這首詩中指責蟠龍不救蒼生,卻于山間吐泉,譏諷之意是很明顯的,蘇軾卻說自己詩中的蟄龍就是王安石詩中的蟠龍。蘇軾的罪名是以詩諷刺新法,而王安石是變法的領袖,蘇軾把自己的詩與王安石的詩聯繫起來,獄吏投鼠忌器,只好作罷。另外,據《石林詩話》所載,當時的權貴確實是想借這兩句詩給蘇軾戴上一個大逆不道的罪名,把他置之於死地的。宰相王禹玉就曾向神宗進讒,說「陛下龍飛在天,軾以不知己,而求地下之蟄龍,非不臣而何」幸虧神宗還清楚,說:「詩人之詞,安可如此論!彼自詠檜,何予朕事?」蘇軾才算保住了腦袋。誠然,說蘇軾在這首詩中有不臣之心、反叛之意,這當然是穿鑿附會,污衊不實之詞,但這並不意味著蘇軾在詩中就沒有寓意和寄託了,這隻要了解一下這首詩的寫作背景就可知道。在此之前,蘇軾因對變法持不同看法引起了王安石等人的不滿,但蘇軾冒著頂撞權相甚至皇帝的風險,接連寫了《上神宗皇帝書》、《再上神宗皇帝書》、《進士策》等,反覆申述自己的主張、堅持自己的看法,這樣更招來了王安石周圍一些人的攻擊。熙寧三年八月,侍御史謝景溫彈劾蘇軾服喪期間不穿喪服,並假借出差派士卒來回做生意,蘇軾在辯白不清的情況下只好要求離開京師。從以上的寫作背景來看,蘇軾在杭州所寫的詠檜詩除了對王復為人品格的讚譽外,我認為此句還有以下以下兩重內涵:一是詩人品格的自我表白。他為人光明磊落,不願隱蔽自己的主張;他為人勁節堂堂,不因遭到排擠而改變初衷、委曲俯就。他相信自己的為人和主張,總會有人理解的。這些內涵通過對檜的品格的詠嘆,暗暗地但又是明白無誤地流露了出來。二是宰相王珪進讒之言並非無中生有,詩中的蟄龍確有暗示皇上之意,不過不是貶義而是褒義,暗指皇上為知己,對自己的賞識,而且不止是神宗皇帝,而是數代帝王。這在宋人的文史筆記和詩話中均有記載:

  宋人陳岩肖在《庚溪詩話》中說,不僅是神宗,「而累朝聖主,(對蘇軾皆)寵遇皆厚:仁宗朝登進士科,復應制科,擢居異等;英宗朝,自鳳翔簽判滿任,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宰相限以近例,且召試秘閣,上曰『未知其能否,故試之。如軾豈不能耶!』宰相猶難之,及試,又入優等,遂直史館」。只是神宗對蘇軾更加賞識:「神宗朝,以義變更科舉法,上得其議,喜之,遂欲進用,以與王安石論新法不合,補外」。除了「蟄龍事件」否決宰相的讒言外,在一次君臣對話中甚至認為蘇軾超過李白,並排除層層干擾,直接下達手諭,將蘇軾由監管黃州量移到京城開封附近的汝州:「又上一日與近臣論人材,因曰:『軾方古人孰比?』近臣曰:『唐李白文才頗同』。上曰:『不然,白有軾之才,無軾之學』。上累有意復用,而言者力沮之。上一日特出手札曰:『蘇軾默居思咎,閱歲滋深,人才實難,不忍終棄』。因量移臨汝」。(《庚溪詩話》卷上)

  宋人李燾在《續資治通鑒長編》中對蘇軾黃州之貶後,神宗數次欲起用蘇軾但遭朝臣干擾,最後不得已親自下手詔的前後經過還有具體的敘述:蘇軾「以黃州團練副使安置。然上每記憐之。一日,語執政曰:『《國史》大事,朕欲俾蘇軾成之』。執政有難色,上曰:『非軾則用曾鞏』。其後,鞏亦不副上意。上復有旨起軾,以本官知江州。中書蔡確、張璪受命,王震當詞頭。明日,改承議郎、江州太平觀。又明日,命格不下,於是卒出手札,徙軾汝州。有『蘇軾黜居思咎,閱歲滋深,人材實難,不忍終棄』之語。軾即上表謝。(《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三百四十二·神宗元豐七年)

  此詩雖寫於「蟄龍事件」發生之前,但對神宗上述言行,蘇軾不可不知,不可能沒有感遇知己和危難中救助之情。只是仁宗、英宗尤其是神宗對自己賞識獎掖不可能不知,不可能不心存感激。只是由於此詩要歌頌雙檜的紮根身後,只能用蟄龍不能用「飛龍在天」而已。這同王安石《偶題》中「蟠龍」用典相同,只不過一是挖苦,一是謳歌而已。

(元人四大家)吳鎮《雙檜平遠圖》

  附

《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三百四十二·神宗元豐七年 宋·李燾

  元豐中,軾系御史獄,上本無意深罪之。守臣王珪進呈,忽言蘇軾於陛下有不臣意。上改容曰:「軾固有罪,然於朕不應至是,卿何以知之」。珪因舉軾檜詩「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蟄龍知」之句,對曰:「飛龍在天,軾以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蟄龍,非不臣而何?」上曰:「詩人之詞,安可如此論。彼自詠檜,何預朕事?」珪語塞。章惇亦從旁解之曰:「龍者,非獨人君,人臣俱可以言龍也」。上曰:「自古稱龍者多矣,如荀氏八龍、孔明卧龍,豈人君也」。遂薄其罪,以黃州團練副使安置。然上每記憐之。一日,語執政曰:「國史大事,朕欲俾蘇軾成之」。執政有難色,上曰:「非軾則用曾鞏」。其後,鞏亦不副上意。上復有旨起軾,以本官知江州,中書蔡確、張璪受命,王震當詞頭。明日,改承議郎、江州太平觀。又明日,命格不下,於是卒出手札,徙軾汝州,有「蘇軾黜居思咎,閱歲滋深,人材實難,不忍終棄」之語。軾即上表謝。前此,京師盛傳軾已白日仙去,上對左丞蒲宗孟嗟惜久之,故軾於此表有「疾病連年,人皆相傳為已死。饑寒並日,臣亦自厭其餘生」之句也。

《庚溪詩話》卷上 宋·陳岩肖

  東坡先生學術文章,忠言直節,不特士大夫所欽仰,而累朝聖主,寵遇皆厚。仁宗朝登進士科,復應制科,擢居異等。英宗朝,自鳳翔簽判滿任,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宰相限以近例,且召試秘閣,上曰「未知其能否,故試之。如軾豈不能耶!」宰相猶難之,及試,又入優等,遂直史館。神宗朝,以義變更科舉法,上得其議,喜之,遂欲進用,以與王安石論新法不合,補外。王黨李定之徒,媒櫱浸潤不止,遂坐詩文有譏諷,赴詔獄,欲置之死,賴上獨庇之,得出,止置齊安。方其坐獄時,宰相有譖於上曰:「軾有不臣意」。上改容曰:「軾雖有罪,不應至此!」時相舉軾《檜》詩云「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蟄龍知。陛下飛龍在天,軾以為不知己,而求地下蟄龍,非不臣而何?」上曰:「詩人之詞,安可如此論!彼自詠檜,何預朕事?」時相語塞。又上一日與近臣論人材,因曰:「軾方古人孰比?」近臣曰:「唐李白文才頗同」。上曰:「不然,白有軾之才,無軾之學」。上累有意復用,而言者力沮之。上一日特出手札曰:「蘇軾默居思咎,閱歲滋深,人才實難,不忍終棄」。因量移臨汝。哲宗朝起知登州,召為南宮舍人,不數月,遷西掖,遂登翰苑。紹聖以後,熙豐諸臣當國,元祐諸臣例遷謫。崇觀間,蔡京蔡卞等用事,拘以黨籍,禁其文辭墨跡而毀之。政和間,忽弛其禁,求軾墨跡甚銳,人莫知其由。或傳:徽宗皇帝寶籙宮醮筵,常親臨之。一日啟醮,其主醮道流拜章伏地,久之方起,上詰其故,答曰:「適至上帝所,值奎宿奏事,良久方畢,始能達其章故也」。上嘆訝之,問曰:「奎宿何神為之,所奏何事?」對曰:「所奏不可得知,然為此宿者,乃本朝之臣蘇軾也」。上大驚,不惟弛其禁,且欲玩其文辭墨跡。一時士大夫從風而靡。光堯太上皇帝朝,盡復軾官職,擢其孫符,自小官至尚書。

贈劉景文 蘇軾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桔綠時。

  冬天,在詩人的筆下往往是一個嚴酷的形象。「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這是邊塞的初冬;「羸蹄凍不行,死轍冰難曳」,這是北國的苦寒。即使有人詠嘆風雪中挺立的松柏,冰霜下怒放的紅梅,也是以這個季節嚴酷的氣候來反襯松柏,紅梅的品格,而不是歌頌這個季節的本身。蘇軾的《贈劉景文》卻與此不同,詩人倒是懷著濃厚的生活情趣描繪了橙黃桔綠的初冬景象,並把此時譽為一年中最美好的時光,從而表現出一種積極樂觀、奮發進取的可貴精神。

  這首詩是寫贈他的好友劉景文的。劉景文字季孫,開封祥符人,是北宋名將劉漢凝的孫子,曾任兩浙兵馬都監,又能詩能文。作者在任杭州知府時與劉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據《春渚紀聞》所載,蘇軾在杭開浚西湖時曾得到他的大力支持,「日由萬松嶺以至新堤」,天天陪著蘇軾在湖邊巡查。蘇軾調到潁州任太守後,還很懷念這段在杭結下的友誼,他在一首和劉景文的詩中寫道:「萬松嶺上黃千葉,載酒年年踏松雪;劉郎去後誰復來?花下有人愁斷絕。」這首《贈劉景文》也寫於潁州任上,時為哲宗元祐六年(1091)。詩中借傲霜的菊花來暗示劉景文品格的高潔,並通過深秋、初冬生氣盎然之景來暗勉友人不要氣餒,在晚年取得更大成就。當然,從中也表現了詩人廣泛的生活興趣和那種積極樂觀、奮發進取精神。

  這首詩在藝術上最大的特點就是詩人在景物的選取上既抓住了季節的典型特徵又獨具慧眼。一年四季各有自己的季節特徵,所謂「春遊芳草地,夏賞綠荷詩。秋飲黃花酒,冬吟白雪詩」,這是人們的一般看法,而蘇軾卻通過荷、菊、橙、桔等花木的變化和各具特色的形象來顯示初冬小景,這就既有季節典型特徵又別具一格。詩人圍繞初冬的特徵,選擇了四種典型的花木,這四種花木又分成兩種類型:初冬已凋殘的——荷與菊,初冬正茂盛的——橙與桔,無論是凋殘了的還是正茂盛的又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充滿頑強的生命力,使初冬變成一年之中最絢爛的季節。「荷盡」一句似寫衰景,但「殘菊」一句卻作了及時的補救。這菊不是李清照筆下那滿地堆積「憔悴損」的黃花,也不是柳永《樂章集》中那含愁飄零的衰菊,而是以自己的傲干對抗著風刀霜劍,以自己金色的花辦宣告嚴冬對生命摧殘的失敗。所以「殘菊」一句為初冬的大地留下了生命搏鬥的痕迹,也給全詩增添了內在的骨力。橙黃和桔綠則著力渲染了初冬的絢爛。這句是互文,即橙和桔皆是黃綠相間,由綠轉黃之際。橙,又叫「黃果」或「廣柑」,似桔但比桔大。就在菡萏香消、黃菊猶殘,大地一片蒼白的時候,橙和桔卻以它青的枝,黃的果占斷風情,在一片蔥綠之中傲然挺立!於是,蕭殺的初冬在詩人的筆下竟然變成了一個充滿著生機、碩果累累的收穫季節,難怪詩人要讚頌它是一年好景之所在了。詩人以荷、菊、橙、桔這幾種極具典型性格的植物及其色彩來渲染初冬的絢爛和生機,就使這首絕句在構思上表現出一種獨出心裁和別具一格的美!

  這首詩在藝術上的另一個出色之處是它那豐富的含蘊。詩是要講究含蘊的,所謂「語忌直,味忌淺,脈忌露」(劉熙載《藝概》)。遺憾的是由於宋人愛把才學和議論融入詩作,給宋詩(絕句也不例外)帶來不少語直意露、形同說教的弊端,但蘇軾這首詩絕無此病。他雖然有訓戒之意、但卻是通過鮮明的景物來暗中寄寓的。這種寓意不光表現在殘菊的傲霜斗寒上,而且也表現在對橙黃桔綠的詠嘆之中。屈原曾寫過一首《桔頌》,歌頌桔「受命不遷」、「深固難徙」等堅貞的內在品格和「青黃雜揉」、「綠葉素榮」等華美的外表。蘇軾正是借《桔頌》中這種寓意來含蓄地表達對劉景文的讚賞:劉景文不但有霜菊那種不畏強暴的精神,還有著橙桔的堅貞和華美。據有關筆記記載,劉景文雖是一位武官但又很有文才,「博學能詩,凜凜有英氣」(《春渚紀聞》),為人又很清貧廉潔,據說「死之日,家無一錢,但有書三萬軸,畫數百幅耳」(《遊宦紀聞》)。因此,當時王安石、蘇軾對他都很賞識。據《石林詩話》記載,劉景文初為饒州酒監,王安石時為江東提刑,有次到饒州來查問酒務,看到屏風上有首詩:「呢喃燕子語梁間,底事來驚夢裡閑。說與旁人應不解,杖藜攜酒看支山。」詢問後知是劉景文所作,大加嘆賞,也不問酒務就升車而去,恰逢該郡無學官,王隨即命劉景文兼攝學事,結果名聲大噪,一郡皆驚。蘇軾也曾把劉景文比作是三國時的陳元龍,並推薦他做過官。所以詩中提到傲霜的菊花和南國的橙桔,比附之意是很明顯的。

  值得進一步研究的問題是:詩人為什麼偏偏喜愛初冬之景,寫荷、寫菊為什麼又偏偏點出是枯荷和殘菊?我們認為這與劉景文的遭遇有關,也與作者的生活觀有關。劉景文雖是名將之後,乃父劉平又死於王事,於朝廷有功,但本人一生卻坎坷多艱,從未顯達。當蘇軾知潁州時,劉已快六十歲了,曾寄一首詩給蘇軾,慨嘆老大無成,甚至對前途也喪失了信心。詩中寫道;「四海共知霜鬢滿,重陽能插菊花無?」蘇軾回了一首詩,題為《次韻劉景文見寄》,詩在回顧了兩人的友誼後接著寫道:「烈士家風安用此?書生習氣未能無!莫因老驥思千里,醉後哀歌擊唾壺。」詩中借曹操《短歌行》「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慷慨之聲和王敦高歌此詩擊缺唾壺的豪宕之舉來激勵劉景文,要他發揚烈士家風,保持書生意氣,不要嘆息垂老無成,應該繼續奮發進取。這首和詩寫於元祐六年與《贈劉景文》的時間相近。了解了這個背景,我們也就明白了詩人為什麼偏偏喜愛一年中這個最後的季節,為什麼著意點出「荷盡」和「殘菊」了。當然,詩人之所以選擇這個季節,選擇這幾種典型景物,並不單純是為了暗中讚賞和激勵劉景文,它與詩人自己的生活觀也有緊密的關係。蘇軾的生活興趣非常廣泛,他認為大自然的萬物都有可觀之處,問題在於你能否去發現它,欣賞它罷了。他的這種生活觀在《超然台記》中表露得很明白:「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瑋麗者也」。在這種生活觀指導下,晴日的湖光他喜愛,雨中的山色他也喜愛;春江水暖,他覺得生機盎然,橙黃桔綠,他又覺得這是一年好景。所以不去嘆息,不予偏廢,盡情地欣賞、領略大自然為我們輪番展出的美景,把自己的生活情趣融合到大自然的發展規律之中,這也是這首詩給我們的另一個方面的啟示吧!

最是橙黃桔綠時

  附

《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十 宋·胡仔

  苕溪漁隱曰:「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此退之早春詩也。「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此子贍砌滲詩也。二詩意思頗同而詞殊皆曲盡其妙。

《巧對錄》卷六 清·梁章鉅

  百文敏公〔齡〕屏藩滇中時,眷一伶兒名荷花者,色藝俱佳。越數載,公總制兩廣。荷花適至,仍令居珠江菊部中,而荷花馬齒加增,顏發已禿。公戲之曰:「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蓋公號菊溪,下句以自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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