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獨秀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三傑之一,五四運動的「總司令」,中國共產黨的開山書記。在今天中國大陸,大家提到陳獨秀,也許第一反應更多的是我們教科書上說的那個犯了右傾機會主義大錯誤的中國共產黨總書記,正是由於他的右傾錯誤,使中國共產黨蒙受了巨大的損失,導致了大革命的失敗。右,在近代中國語境里,意味著軟弱、妥協、反動和阻擋中國前進的步伐。
可是,有多少人知道,這個中國共產黨歷史上最早、最大的「右派」陳獨秀,卻是一個響噹噹的硬漢。 17歲以前的陳獨秀除了父親早逝,基本上沒有故事。17歲這年,對於陳獨秀來說,是重要的一年。這一年,他中了秀才;過繼給身為四品知府、富商和著名書畫家的親叔叔陳昔凡做兒子;成為安徽統領副將高登科的女婿。作為官家少爺、富家公子,人生道路在陳獨秀面前一下子變得坦蕩而寬闊。 不過誰也不曾料到,陳獨秀卻與朝廷命官父親和滿清將軍岳父背道而馳,1901年留學日本之後,很快變成了一個激進的革命黨。走上革命道路的陳獨秀也走上了脫離家族的道路。不僅不問家事,而且視家產如敝屐。 相傳有一次他到北京,他父親在北京開的古玩店「崇古齋」掌柜聽說小東家來了,便請他到鋪子里一趟,以賞個面子。陳獨秀當即以「鋪子不是我開的」回絕。在陳獨秀一生中他基本上不提他這個豪富的家族。
1910年,陳獨秀和妻妹高君曼自由戀愛為族人和岳父不容,陳獨秀認為婚姻自主高於家族禮法。於是攜高君曼出走,從此,陳獨秀成為遊離家族之外的人。 陳獨秀對於萬千家財不入眼的同時,對於革命卻有著異乎尋常的熱情。1904年,陳獨秀和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在安慶開辦了《安徽白話報》,不久就只剩下陳獨秀一人,陳獨秀一人跑到蕪湖,躲在汪孟鄒的科學圖片社二樓,一個人負責白話報的編輯和發行。儘管一天只能喝兩頓稀飯,他還是堅持了幾個月,表現了極強的意志和超人的能力。這件事後來廣為流傳,連蔡元培這樣的人都讚賞有加。 《新青年》創辦以後,陳獨秀不自覺地站在大時代的前端,在文化領域裡進行了一次「辛亥革命」。等到蔡元培聘任陳獨秀為北大文科學長,他便成為新文化運動名副其實的領袖。名滿天下的過程,也是誹滿天下的過程。陳獨秀鼓吹白話文,打倒孔家店等活動,使他成為舊派勢力集中火力攻擊的對象,林琴南(林紓)甚至搬出他的得意學生,當時在北洋政府炙手可熱的陸軍次長徐樹錚來嚇唬陳獨秀。雖然陳獨秀沒有被嚇住,可是他孤傲的性格和特立獨行,使他在北京慢慢孤立起來,最終不再擔任文科學長。苦悶的他在新年寫道「萬人如潮北京城,誰知道有人愁似我」。但是在與各種舊勢力的鬥爭中,陳獨秀並沒有後退,五四運動爆發,一躍成為「五四運動的總司令」。 此時的陳獨秀,是萬人敬仰的對象,也是萬人痛恨的對象。北京呆不下去了,便南下上海和廣東,所到之處讚揚聲一片,反對咒罵聲一片。 中國共產黨的成立的時候,陳獨秀人在廣東,無法參加中共一大,還是被選為中共的開山書記。
陳獨秀在中國共產黨成立初期曾經明確的說:「我們有多大能力干多大事,決不能讓任何人牽著鼻子走。」希望中國共產黨能獨立地進行革命,不被第三國際領導和控制。雖然陳獨秀是個天生的領袖,領導新文化運動,辦刊物,寫文章得心應手,可面對無比複雜的中國形勢,領導一個政党進行實際的政治活動,就不是陳獨秀這個書生能夠手到擒來的了。 面對著黨的經費、活動等一個個實際的問題,焦頭爛額的陳獨秀顯出了書生本色。最終向共產國際低了頭。後來有人問陳獨秀在共產黨加入國民黨這一問題上,為什麼一改反對的態度,同意馬林提出的中國共產黨加入國民黨這一提議,陳獨秀說他不得不服從共產國際的紀律。讓心高氣傲的陳獨秀服從一個紀律,在陳獨秀一生中,只此一個。 中國共產黨在陳獨秀的帶領下,迅速發展。此時的陳獨秀,由於他的聲名和能力,在年輕的共產黨里,高高在上。他再一次成為一個孤立的人,一個大權在握的「家長」。脾氣越來越大,書生氣越來越重。即使加入國民黨後,也沒有多大改變。一次因為中共中央批評國民黨,惹得孫中山氣沖沖地對馬林說:「像陳獨秀那樣在他的周報上批評國民黨的事再也不許發生,如果他的批評里有支持一個比國民黨更好的第三黨的語言,我一定開除他」。 作為中國共產黨的領袖的陳獨秀在孫中山還沒去世的時候就意識到中國共產黨和國民黨的不和諧,他在寫給莫斯科共產國際的維經斯基的信中說:「據說,孫中山雖不會馬上拋棄我們,但根本無意識制止反對派對我們的攻擊。」 孫中山死後,國民黨左、中、右三派,共產國際、中國共產黨各種力量相互鬥爭激化。陳獨秀受制於蘇聯顧問,也拿不出好的鬥爭策略。中山艦事件後,陳獨秀對彭述之說:「我們和蔣介石轉圈子,蔣介石手裡有槍,我們手裡沒有武器,所以我們很被動,我主張建立我們自己獨立的軍事力量。」並讓彭述之去找加倫談談,能不能從蘇聯那裡弄到五千枝槍。這可能是陳獨秀在大革命後期最有遠見的一次提議,不過在蘇聯顧問的否定之下,沒能實現。
此後的陳獨秀面對蔣介石和國民黨右派的進攻,蘇聯顧問的制約,不知所措,一路後退。陳獨秀後來在他的辭職書中說:「國際一方面要我們執行自己的政策,一面又不許我們退出國民黨。實在沒有出路,我實在不能繼續工作。」 簡單的一句話道出了當時無奈、無力和不甘的複雜心情。年輕的中國共產黨在失去陳獨秀的絕對領導後,內部各種意見此起彼伏,難以統一,最後為自己的年輕付出了血的代價。 大革命失敗以後,瞿秋白和共產國際勸陳獨秀到莫斯科,陳獨秀一直不肯。中共六大上,陳獨秀只被保留了黨籍。此後一年的時間內,陳延年和陳喬年先後犧牲,大女兒為陳喬年料理後事,見到弟弟慘狀。傷心刺激過度,不久病逝。 此時的陳獨秀六大落選,失去三個子女,國民黨通緝,東躲西藏,不但在悲憤驚嚇之中煎熬,而且又成為一個被孤立的人。即使作為托派的領袖,也是風雨飄搖。
1932年10月15日,陳獨秀被蔣介石的特務捕獲,進了監獄。 1936年,蔣介石西安被扣,獄中的陳獨秀知道後,以為這回蔣死定了,特地請人買來酒和菜,對獄友濮德治和羅世凡說:「我平生滴酒不沾,今天要喝個一醉方休」。喝酒時,陳獨秀先斟了一杯酒,倒在桌邊,說:「大革命以來,為了共產主義而犧牲的烈士,請受奠一杯,你們的深仇大恨有人給報了。」他又倒了一杯,說:「這一杯是為了延年、喬年兒,為父的為你們酹上這一杯」。 說著淚流滿面。多年鬱結在心中的恨與痛洶湧而出。 1937年七七事變後陳獨秀被放出來,蔣介石讓胡適勸陳獨秀當國防參政會參議員,陳獨秀對胡適說:「蔣介石殺了我許多同志,還殺了我兩個兒子,我和他不共戴天。」「現在大帝當前,國共二次合作,既然國家需要他合作抗日,我不反對他就是。」此後蔣介石還準備讓陳獨秀當勞動部長或組織第三黨,都被陳獨秀拒絕。陳獨秀還拒絕了胡適讓他去美國的邀請和托派的邀請。他的真實想法是去延安。不過中共中央要陳獨秀對加入托派作出書面檢討。陳獨秀說:「回黨固我所願,唯書面檢討,礙難從命。」這個倔強的人,環顧世界,蒼茫之中不知歸路在何處,陷入空前的孤立之中。他對濮德治說:「我已不隸屬任何黨派,不受任何人的命令指使,我絕對不怕孤立。」 陳獨秀在此之前也意識到自己的孤立。 1935年,劉海栗從歐洲回來,到獄中探視陳獨秀,請他為自己的黃山古松圖題字,陳獨秀提筆寫道:「黃山孤山,不孤而孤,孤而不孤,孤與不孤,各有其境,各有其圖。」如果上一次還有些瀟洒的話,這一次則充滿了凄涼和悲傷。 無處可歸又蒼老的陳獨秀隨著逃亡的人潮來到四川江津,在敵機的轟炸下度過政治上軟禁,經濟上很窮,生活上靠朋友的風燭殘年。誰能認出常常在街上出現的那個蓬頭垢面、步履踉蹌的老頭子就是當年叱詫中國的陳獨秀? 1942年5月27日晚上9點40分,陳獨秀在四川江津鶴山坪這個異鄉一座別人的房子里永遠地閉上了眼。「誤食霉變豌豆花」的死因只是為他凄慘的晚年再增加了一絲凄慘。 蔡元培說:「近代學者人格之美,莫如陳獨秀。」在我看來,就是對他的「硬」和「孤獨」的最好詮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