罵人傳奇

隆冬的傍晚，太陽早早的鑽出了被窩。馬路上的積雪全部結成了冰，人走在上面像溜冰似的，稍不留神就得摔得鼻青臉腫。我的心情惡劣到了極點，很想痛罵幾句排遣，搜腸刮肚仍感到詞窮，真是「罵到用處方恨少」呀，心情愈加壞了。

正在我跟天氣較勁時，忽然被重重的撞了一下。虧得溜冰城去的勤，底子紮實，我擺出一堆極其難看的造型後，竟穩穩的站住了。抬頭一看，是個跨著自行車的中學生，正諾諾的道歉：「對不起，打滑了。」

我抑制不住憤怒，破口大罵：「你他媽的冷不冷啊？」

「不冷，不冷。」他見我沒動殺機，騎上單車逃似的溜掉了。

罵完的那一瞬間，心情格外舒暢。可見罵人就像考試，不親臨現場就不能超長發揮。接著又是一陣懊悔，不管怎樣罵人總是不對的。轉念一想，有忽然意識到那句根本不算罵——分明是長輩對晚輩的關懷嘛。想到這裡，不禁對自己的罵才噓唏起來。真可謂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如果虎子哥在，我何至今時之不濟？

孩提時代的孩子們喜歡拉幫結派，但又毫無原則。今天跟你好，不定明天就翻臉跟他混了，但並不妨礙後天和你重歸於好。但我跟虎子歌卻是鐵打的一對，這主要是我仰仗虎子哥的罵才。那時的我性格羸弱，而且口訥，常被人欺負。而虎子哥罵人有方，誰都惹不起。小孩子喜歡打架這並不假，但互罵是少不了的前奏。只有在罵不贏且不服氣的情況下，才會升級到動手。如果一方被罵得心服口服，是斷然打不起來的。就像兩軍對壘，得先派個嘴巴臟臉皮厚的去罵陣，把敵人罵跑了自然最好，兵書上管這叫「不戰而屈人之兵」，為上上策。只有在罵不出結果時才短兵相接。如果缺了這道儀式，見面就打，就會顯得出師無名、氣勢不足。

虎子哥並非天生就是罵家之絕唱。他的成才經歷正是驗證了牛頓的那句名言「天才是99%的汗水加上1%的靈感！」他的父母不睦，家中罵聲不絕於耳。虎子哥耳濡目染，加上勤於實踐（他常幫父親罵母親或幫母親罵父親）在這方面出口成章。相形於同齡人，顯得極其淵博。那時我家教甚至嚴，且父母不允許我跟虎子哥交往。和別的小朋友相處又常受欺辱，只能呆在家裡看電視。說的順口的無非是「汽車人，出發」、「賜於我力量吧，我是希曼」。最葷的一個是表哥來我家玩時偷偷教我的「天馬流星拳，放屁不要錢。」動畫片里的各路英雄們每念出上述口號，無不戰無不勝威風八面，但我應用於現實生活卻誰也嚇唬不了，何況虎子哥還不屑用這些呢，所以我格外祟拜虎子哥。

那時剛上小學，正在學習遣詞造句。一次老師讓我們用「雖然……但是……」造句。全班一籌莫展，唯虎子哥一鳴驚人：「雖然我是你爸爸，但是我不想要你這個兒子。」老師聽後怔了一下，憋紅了臉，氣呼呼的說：「你敢罵我！」然後獎勵虎子哥一個耳光。那時流行體罰。虎子哥威武不屈，振振有詞道：「君子動口不動手，老子動口，兒子動手。」老師被氣得直哆嗦：「你還敢罵我，你這個有娘生沒娘養的東西，都說有其父必有其子，一點都不假，我今天就幫忙管教一下！」說完又是一個耳光（很久以後我才明白老師這種先打的方式叫做「先君子後小人」）。

我們都驚呆了。倒不是因為哥敢於罵老師，而是我們都沒聽出來！可見虎子哥小小年紀，已經學會了「罵人於無形」。據說這是罵人的最高境界。長大後念起此事，我對虎子哥的欽佩又添三分：中國的髒話多是主謂短語、動賓短語、祈使句、陳述句，最複雜不過排比句。虎子哥第一次引入轉折句，可謂開闢了一個新紀元，後生可畏呀！

課後向虎子哥提及，他只是輕描談寫的說，他也是無意的，不曉得怎麼隨便就罵著老師了。

中國的髒話博大精深，涉及語言學、倫理學、生殖健康學、遺傳變異學等等。對於涉世不深的孩子，顯得高深莫測。能背下來一點已是力不從心，更何況「融會貫通」呢？他常能一口氣罵上十分鐘而不重複一句話，令他的對手常常連插話的機會都沒有而敗下陳來。即使這樣，依然有不怕死的膽敢挑戰他的權威。

大牛家境與虎子哥相妨，但塊頭不相妨，一度輕視罵功，喜歡以武力解決問題。這樣做的後果往往是被揍過的孩子們領著家長前來報仇。而罵人就沒有這個憂慮。受害人的家長犯不上為這個找他麻煩，頂多讓孩子以後離他遠點。分清了利害關係，大牛在學習罵人方面下足了功夫，據他個人喧傳，其功力已經達到能把一個意志堅強的人侮辱到自尋短見的火候。他在日曆上翻出一個黃道吉日，約好與虎子哥決雌雄。

中國的髒話雖然數量龐雜變化無常，但大體上可以歸納為三層意思。雙方一上陣，先是互報對方家屬的生殖器，接著表達了願與其家屬發生性關係的意願，最後提出他們並非親生的假設和對方及其全體家屬可能是自己後代的猜想。雙方互戰一百個回合不分勝負。場面可謂別開生面。只見兩人口若生花，一口氣罵了十分鐘竟都不打一個梗。其口齒之伶俐，思維之敏捷，令圍觀學生嘆為觀止。可見罵人不僅能矯正口吃，還能激發潛能——兩人罵架時殫精竭慮、奮不顧身的勁頭，分明體現了人類挑戰極限勇攀高峰的精神。

虎子哥第一次碰上一個這麼能扛的。噪門調高了二十分貝都無濟於事。圍觀學生早被臊的滿臉通紅無底自容了而對手卻鎮定自若。再這麼下去，不被氣死也被累死。大牛見虎子哥快撐不住了，再接再勵把髒話複述幾遍，口沫橫飛，罵聲震天，可謂又是雷又是雨。虎子哥漲紅了臉，半天才憋出一句震耳欲聾的吼叫：「我跟你媽灌醬油！」

大牛忽地給震住了，半晌不解其意。這句話臟中有凈，凈中藏臟，不列三界之中。被罵後如中了武俠小說中來自西域的奇毒，因路數不同而為中土高手所不能解，只能等死。大牛不肯死，學慕容絕學「以彼之道，還師比甚」的神功，使盡全身氣力還了一句：「我才跟你媽灌醬油呢！」

虎子哥此時已經不屑回擊，趾高氣揚的漠視著，他管這招叫「無罵勝有罵」。

大牛方才已經亂了方寸，此時氣焰已經完全潰散，不得不敗下陣來。

我此時對虎子哥已佩服得五體投地，忙向他請教那句殺手鐧是什麼意思。虎子哥思索良久，說：「不知道，是給急出來的，多半並沒有罵人的意思吧。」我當他是大智若愚了，每次向他請教，他不是故弄玄虛，就是顧左右而言其它，從不肯透露絕學。顯然並不真心拿我當朋友。

終有一天，虎子哥因經常罵人記過太多而被開除了。再後來，他轉了學。臨走時，虎子哥握著我的手語重心長的說：「阿凱，我知道你一直很想跟我學罵人，原諒我一直沒教你。」見我一臉不領情，接著說：「就算我手把手的教，他也頂多只能學到我一半功力。」

我不服氣地說：「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他若有所思的說：「你知道我和大牛為什麼喜歡罵人么？」

「厲害唄！」我說。

虎子哥苦笑著，說：「從我記事起，我爸媽就一直在不停的吵架。我想去勸他們停下來，他們就連著我一起罵。所以我就學會了罵人，罵他們，罵別人。我想做個壞孩子，讓他們後悔，讓他們為了我以後別再吵架了。可是到頭來後悔的還是我自己。他們還不停的吵，不停的罵我，罵我不爭氣，罵我喜歡罵人。我常問他們，既然沒有感情，幹嘛不離婚呢？他們總說是為了我。如果真是為了我，幹嘛一天到晚罵來罵去呢？」他輕哼了一聲，接著說：「如果你要是生活在我這樣的家庭里，就能和我一樣罵的好了。這罵集中營，用學校領導說話說，"就是要從娃娃抓起』。」說完他反倒笑了起來，笑的凄涼：「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和你做朋友么？」

我哪裡知道。

「因為你從不罵人。」他的解釋讓我感覺莫名其妙。我一直以為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至少我結交他的目的並非出於真心喜歡他，只是為了尋求保護罷了。

「其實我討厭罵人，罵人的孩子不是好孩子。這我知道，但是我必須不停的罵，罵別人不敢罵的人，讓別人不敢欺負我，讓我爸媽內疚。可是我發現，我錯了，除了把自己變成一個討厭鬼，我什麼也沒有改變。如果我的父母都和你的一樣，我是絕不會罵人的。」

「那你以後有什麼打算呢？」我問。

「去另一個地方重新開始。」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接著說：「和你一樣，不罵人，做一個好孩子，也許他們都喜歡我了，才真的會為了我而不再吵架。」

「那以後誰欺負你了就說"天馬流星拳』、"廬山降龍霸』！」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叮囑很幼稚。

「我會的。保重！」說完，他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一代梟雄隕落。至此，再也沒有見過面。

踱到家裡時，廚房正溢著陣陣菜香。母親掌勺，父親打下手，不亦樂乎的忙著。人進了屋，壞心情就擱在了門外。虎子哥說的對，和睦溫馨的家庭是不會有罵聲的，也教不出會罵人的孩子。不知虎子哥一家此時是否也在其樂溶溶的準備著晚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