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北海：一個中年男人怎麼好意思去看這個

編saying：

沒錯，這就是那個張北海，那個姜文剛剛宣布要拍他的《俠隱》的張北海。他新近從紐約寫來的隨筆。

祖籍山西，出生於1936年北平，1949年，13歲的張北海隨家人遷往台灣，從台灣師範大學英語系畢業後，在美國洛杉磯南加州大學獲得比較文學碩士學位，1972年定居紐約，在聯合國工作20多年，擔任翻譯和審校，工作之餘為港台報刊撰稿。退休後專事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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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1960年金門服役期間，從師部一位車隊連長為我違紀裝配的一架電晶體收音機上，違紀竊聽到馬尼拉美軍電台播放的一首浪漫優美的流行歌曲，歌名至今未忘，所以不用試著即可回憶，叫做TryToRemember，「試著回憶」。

這是搖滾樂征服了半個世界之後，難得登上了暢銷榜的一首抒情歌，我當時以為它只是美國千百萬流行歌曲中的一支，直到1970年，我才從洛杉磯報紙上得知，這首歌原來是已在紐約連續上演了10年、名叫TheFantasticks的外百老匯（off-Broadway）音樂劇的主題曲。

1972年我移居紐約，本來很想去看這部戲，結果發現它的故事過於天真無邪——男孩愛女孩，女孩愛男孩，誤會，分離，合好……老天！一個中年人怎麼好意思去看這個玩意兒！

鏡頭跳接到1991年，台北一家友人來到紐約，他們有兩個十來歲的小孩，一男一女，我推薦他們去看這部已經連續演出了31年的音樂劇，同時，我也剛好可以藉機同去。

我記得那部百老匯音樂劇AChorus Line（《歌舞線上》），從1975連續上演了15年而於1990年落幕之後，世界各地都報道說，這是百老匯有史以來連續演出最久的一部戲，這些報道顯然都未曾考慮到外百老匯。15年？！TheFantasticks自1960年在紐約格林維治村的外百老匯「蘇利文小劇場」正式啟幕，到2002年終止演出，已經一星期六天八場（周一休息，周六周日各兩場）、而未曾間斷地連續演出了42年！

這還不說，它在2002年最終落幕之後，又於2006年再度紐約登台，而且上了百老匯。但這次重演到今年初，又傳出了閉幕消息。可是這次卻有吉星高照，兩位不願透露姓名的戲迷，不但忠實，而且顯然有錢，大力出資贊助，才使這部音樂劇至今仍在百老匯上演。

很難想像這部單純可愛的音樂劇竟然有如此之強的吸引力，且有如此不可思議的演出成就。半個多世紀以來，它不僅在全美三千多個大城小鎮上演過（當地製作），並在世界八十多個國家演出了八百多場，日本一國就連演了18年。

但我是在那年那次靠小朋友護航，才終於看了這部戲。散場之後，我上了二樓陳列室參觀，才從一幅大海報上得知，它也曾在中國上演，而且是在1987年北京歌劇院製作的那次演出，TheFantasticks才有了一個正式中文劇名——《異想天開》。

《異想天開》的編劇和作詞是湯姆·瓊斯（TomJones），作曲是哈威·史密特（Harvey Shmidt），故事並非原創，所根據的是19世紀法國劇作家愛德蒙·羅斯坦（Edmond Rostand）的一部話劇，即1894年的lesRomanesques，這是他的早期作品，對此劇的指示只是「時間地點無所謂，只要戲裝漂亮就行」。當然，他的名作是詩劇《西哈諾》（Cyrano de Bergerac）。可是瓊斯和史密特二人是根據1900年英文改編本，並使用其英文劇名Fantasticks，其實，英文並沒有這個字，也是「異想天開」出來的。

試著回憶這樣一個九月，回憶一個生活緩慢甜美，當你還是一個嬌嫩，羽毛未豐的小孩的九月，回憶楊柳之外無人哭泣，美夢就在枕邊，愛情之火即將爆發燃起的九月，然後去追隨……

故事從這首歌開始，男孩，男父，女孩，女父，兩家是鄰居，二人家長為了促成他們子女的好事——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可是所生兒女會變成什麼樣子，娶誰嫁誰，父母完全無法預料；同時認識到，家長說是，兒女肯定說不，便利用反面心理學，故意相互為敵，禁止男孩女孩來往，甚至於在兩家院子之間還搭了一面高牆。當然，男孩愛上了女孩，女孩愛上了男孩。男孩幻想自己是英雄，女孩幻想自己是公主，二人在月下談情說愛。

兩位老爸高興計劃成功，但卻發現很難化「敵」為友，就又另外設計，聘請了一位過氣演員，扮演大盜，假裝綁架女孩，等男孩來救的時候再敗給他。這也成功了，可是男孩女孩卻發現了事情真相，覺得受騙，而且在大太陽之下，男非英雄，女非公主，二人爭吵，男孩負氣出走冒險，經歷人生。女孩留在家中繼續做夢……幾經波折，在冬天來臨之前，女孩長大懂事了，男孩也看到了世界，身心受傷地回到家裡，二人互相傾訴，發現愛情如舊，從此一起快樂地生活……

現在是深深的十二月，雖然你知道冬雪一定會來，但是在這深深的十二月，能夠去回憶卻是很美的，回憶那九月的火使我們長大成熟，未曾經受傷害痛苦的心是空虛寂寞的。在這深深的十二月，我們心中應該試著回憶，然後去追隨……

如果《異想天開》只是一個純乎其純的寓言式幻想曲，只是男孩女孩相戀失戀合好，那一個大男人真可能不好意思去看這個玩意兒。可是《異想天開》創造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蹟，它在一個如此純乎其純的寓言式幻想曲內，平衡了世故與天真。它一方面歌頌浪漫，同時又開浪漫的玩笑，而就在最感動人心的時候，去嘲笑我們所受的感動。就在觀眾笑的時候，去表現那個笑的反面。

是，這個玩意兒中年人也可以去看，尤其是忘記了回憶的大男人，而且也不必像我那年那樣，還要等到有小男女朋友護航。

本文刊於2015年8月1日文匯報 筆會 原題《試著回憶「異想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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