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關於人類存在意義的終極思考

郭齊勇

熊十力是我國著名的哲學家、國學大師,他出生於1855年,1968年病逝,其一生頗為傳奇。熊先生天賦甚高,他在父親的好友何檉木先生那裡讀了半年私塾,後遊學鄉間,沒有再接受其他正式教育,自學成才,一生刻苦鑽研學問。他早年參軍從政,1917年參加孫中山領導的護法運動,失敗後從事哲學研究,苦讀佛學、儒學,35歲之後棄政向學。熊先生為自己改名為「十力」。「十力」是佛典《大智度論》中讚揚佛祖釋迦牟尼的話,比喻佛祖有超群的智慧、廣大的神通和無邊的力量。熊先生晚年頗為孤寂,「余年七十,始來海上,孑然一老,小樓面壁,忽逾十祀,絕無問字之青年,亦鮮有客至」。熊十力先生與梁漱溟、馬一浮並稱為「現代三聖」。

二、重建儒學「本體論」

熊先生的學術思想,隨著他的年齡增長而不斷發生轉變。熊先生早年批判六經,中年趨向佛法,後來以《周易》為主研究中國文化的傳統。熊先生的哲學跟其他人的哲學不一樣,有的人講完了哲學,言行不一,但是熊先生不一樣。熊先生所講即所做,他是用生命踐行哲學。熊先生是中國哲學的繼承者,他的生命和他的學問是連在一起的。

熊先生面對西學的衝擊,在儒學價值系統崩壞的時代,特別是在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抗戰困難的四十年代,他重建儒學的「本體論」。「體」或「本體」,就是最終的根源與根據。他把中國人的宇宙論和本體論聯繫起來,通過講「本體宇宙論」或者是「宇宙本體論」,重建了本體(物質與精神世界的根荄與根據)。熊先生將研究視角拉回至王陽明和王船山,以二王之學,重建中國文化的主體性。熊先生評價中國的學問「吾學貴在見體」,那麼「見」的是什麼體?「見」的是哲學的本體、良知的本體。

儒學特別重視的是五經、四書,這些學問都是以仁愛、仁義之體為中心,同時,這也是熊先生的生命的體驗。熊先生的「見體」,就是要體驗仁心本體,這個本體既是宇宙的根源,也是道德的生命,它們都是聯繫在一起的。

熊先生從儒家哲學的思想資源里挖掘並重建「大本大源」。他認為,哲學的根本任務是「明示本體」,哲學是「以本體論為其領域」。生命本體是生生不息的,同時這種宇宙生命本體也是道德的本體與主體,體現的是道德的自主性。人的生命的創造活動、道德自我完善的活動過程,也就是本體及其實現的過程,即是人的最高本質。這就是熊先生所謂的中國哲學,是與生命、生活相關的哲學,它涵蓋了天地萬物,主導著自然宇宙。熊先生在這裡強調的儒學之「本體」,尤其是心學之本體,不是超絕的本體,而是合天地萬物,即人的精神生命與道德意識的運動或感通,人的生命與宇宙大生命能夠渾然成為一體。

熊先生在「本體論」的基礎上,進而提出「體用論」。「體」即前面所說的生命的根據、良知本體、仁心本體,而「用」是指開出來的文化世界與宇宙等。人的生命與宇宙大生命連接的環節是「用」。所謂「用」,按照中國哲學傳統的話語來講,它是一種功用或工夫;從社會文化角度來講,它是一種道德實踐、道德修養。所以,良知、本體、修養以及實踐,就是熊先生所講的工夫和本體、內聖和外王的統一。體用哲學,一方面主張尊生、明有、健動、率性,強調用、物、有、坤的層面,呼喚科學、民主、自由人權、知識理性,另一方面重建我們道德的尊嚴和人格的尊嚴,及中國文化的生命。

熊先生大談本體論問題,尤其是把儒家哲學的內核——內聖之學中所探討的心性關係問題、道德哲學問題、人的安身立命的基礎和終極寄託的問題,加以系統化、體系化,從而在中國儒學史上第一次公開地以「本體論」的名目標誌他的儒家哲學體系。

著名哲學家熊十力先生

三、儒家哲學本體論的特點

第一,以西學作為參照,反對把本體當做是離心而外在的事物。西方的本體是物質的本體、自然的本體,包括亞里士多德和斯賓諾莎的實體學說,乃至黑格爾的「絕對精神」,都有作為外緣的、離開主體客觀獨存的實體。熊先生的儒學本體論則不然,他反對「憑理智作用」,向外界尋求或建立本體。他把萬物本源和人的本性打通了,即為「不二」說。熊先生將宇宙本體內化為心性本體,並對「天人合一」「孔顏樂處」「渾然與天地萬物同體」的人生境界作了本體論(即道德形上學)的論證。

第二,以佛學作為參照,主張《周易》形上學的生生不息、尊生健動學說。熊先生的本體論,既重立心性之本體,也重開本心之大用。根據他的「體用不二」「即體即用」的學說,由即流行即主宰的本體開出了「翕闢成變」的宇宙論,積極入世、自強不息的人生論。要之,熊先生關於世界意義和人類存在意義的終極思考,奠定了現代新儒學之道德形上學(或道德的理想主義)的基礎;其重立大本、重開大用的「體用不二」的架構,成為第二代現代新儒家「保內聖、開新外王」的濫觴。

四、源於《周易》的哲學新觀點

熊先生說:「吾平生之學,究探大乘,而通之於《易》,尊生而不可溺寂,彰有而不可耽空,健動而不可頹廢,率性而無事絕欲。此《新唯識論》所以有作,而實根柢《大易》以出也。」由此可見,受《周易》大化流行、生生不息觀念的影響,熊先生的哲學有「尊生、彰有、健動、率性」四義,他所提出的「體用不二」「體證本體」「即體即用」及「翕闢成變」等本體宇宙論,皆可溯源於《周易》「生生之謂易」之觀點。熊先生於《周易》之中汲取新觀點,借鑒《周易》尊重生命之義來補充王陽明之說。

所謂「體用不二」論,首先是指本體具有唯一性,即心體、良知本體是唯一的;其次是肯定本體的能動性和變易性,肯定本體與功能的一致性。真實的世界的存在,不只有存在論,還有價值論、本體論,熊先生把三者貫通起來:一個本體,良知本質,既是宇宙的心,也是世界萬物各自具有的心,是真實存在的一個本體;既是宇宙萬象的本原,又是我們反求自識的絕對真理。本體顯現為大用,本體不是在現象之外,也不是超絕的,它內在於具體的事物中、具體的人中。熊先生哲學本體論的最高範疇充滿著人性,具有人格特徵,是理論理性、實踐理性和情感的統一。這個本體充滿著活力,具有最大的功能。由此觀之,價值真正之終極根源只在每個人的本心。只要除去私慾、小我的束縛,圓滿自足的生命本性或宇宙的心就具有極大的創造性,足以創造世界和改變世界。

熊先生常以眾漚(水波)和大海的比喻來說明體和用的關係。每一個水泡,都是一元的大海的本體的所具有的東西,全體為它所自有。每個水泡都是整體大海的顯現,這個大海就是體。本體是結構與功能的統一,無待與有待、不易與變易、主體和客體的統一,主宰與流行的統一,本質與現象的統一,整體與過程、絕對與相對的統一。

「翕闢成變」論是熊先生另一個具有代表性的觀點,也是「體用不二」論的邏輯發展。「本體現為大用,必有一翕一辟。」「翕」和「辟」是實體的功能:「翕」是攝聚成物的能力,由於它的積極收凝而建立物質世界;「辟」是生命,即是心靈,是宇宙精神,生化不息,能量無限,恆創恆新,自本自根。「翕闢成變」強調的是「變」,強調改造物質世界和改造社會。因此,熊先生的「體用不二」「翕闢成變」,其實還帶有一種強調實踐性和實踐能力的方法。

熊先生還提出了量論,他雖然沒有把量論寫出來,但是他在《新唯識論》《原儒》里有所提及。他提出,我們不止要有科學的真理,還要有哲學的真理。科學有科學的領域,但是科學不能解決宇宙人生的根本問題。人類如果只要科學,而不要「反己之學」,那就會帶來很多弊病,就放棄了萬物發展到最高級的人類的內在生活,拋卻了自家本有的主體性和道德人格。熊先生認為比較哲學之理和科學之理,哲學之理應該是更高的東西。

另外,熊先生也區分了科學的心理學與哲學的心理學。科學的心理學是現象認識,注重用實測、神經系統來解釋心理現象,但是不能夠解釋仁德、仁義之心、惻隱之心,是非之心;而哲學的心理學則為涵養人的內在德性之學,仁、義、禮、智是我們對完美的人格的追求,人類的主體性、創造性,要通過反求自識、默識,來提振本體,所以,中國傳統儒、佛、道等各家學問應該歸屬於哲學的心理學。

熊先生是一位世界級的天才哲學家,他有更高的哲學的智慧,他的「量論」之中有三個關鍵詞:量智、性智和涵養。「量智,是思量和推度,或明辨事物之理則,及於所行所歷、簡擇得失等等的作用故,故說名量智,又名理智」;「此間『性智』二字,實近同於前述的良知、本心,為人與生即俱的認識真理的能力,在宇宙論中,即是萬有的本原,也是吾人所以生之理」;至於「涵養」,即「性修不二」,因為主體的性,本性、工夫的修養是統一的,天道和人道也是統一的,所以熊先生要強調中國人的修養、學習,要強調天性的一種養育,後天的學習、輔助天性,所謂「繼善成性」,通過修養工夫成就人的本性。

五、道德理想主義的形上學

從本體論出發,熊先生的宇宙論、人生論、人性論,充滿了能動的創造的特點。熊先生本體論上的睿智,有助於彰顯人類終極存在的意義世界重建人的道德自我。另外,熊先生的本體論也是道德理想主義的形上學。

熊先生講到道德的形上學、道德的本體論,他指出在整個中國文化的低迷的時代,中國的文化與精神喪失了,中國人一味崇尚的是西方人的皮毛的東西,西方的真正的好東西沒學到,外國真正的精義沒有學好,而且我們很多的「文化健將」,一味地糟蹋自己的文化,糟蹋自己的文明。這種情況下,熊先生要彰顯人的終極的存在的意義——重建人的道德自我,重建人的自尊,重建中國人的價值,為中國尋找失落了的民族精神,來尋找失落了人類的類的本性和個體的真我,解決人類的、族類的、個體的存在危機,反思生命的意義和人生的價值,重新回到大本大源上來。

六、結語

美籍華裔學者陳榮捷先生評價熊先生哲學:「以《易經》為基,闡發內聖外王之道,實為我國哲學主流,不為佛染,不被西風,而是回到了儒學,非舊囊新酒之比於是。」「其影響之於中外,未可限量也。」熊先生對我們的啟發是很大的,沒有精神的民族、、中國的哲學,它有內在的東西,我們並沒有把它拯救出來、洗沒有文化的民族是沒有脊梁骨的,而中國的文化、中國的精神汰出來。經過對西學、印度佛學的學習,熊先生對佛學非常精通,也了解西學的真意。他的領悟力超過了很多大學的講堂教授。他對儒學有批評、有借鑒。中華民族的內在精神發掘得越深,我們本土的價值越豐厚,我們所吸收的西方的、外來的真東西就越多。

今天我們看熊十力先生和他的哲學,發現他的哲學非常有趣,絕不是為了哲學而做哲學。他還對五四以後的中國做了一些思考,不過他做的是哲學的思考,而不是講的文化的現象。他將這些思考提升到哲學層面來講,他用「本體論」「體用論」等重構儒家哲學;他所著的《新唯識論》,其實也是對反唯識學的,是重建良知本體的。

(本文根據《社會科學報》網站講座實錄整理而成,載《人文天下》2015年10月刊,總第5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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