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 源遠流長的全民藝術 ——略論中國古代的壁畫(下)

五、眾教涉獵,同釋善意

壁畫的可觀可賞及題材的故事性、大眾性,使得各種宗教多將其當成宣教或裝飾的平台。素有「像教」之稱的佛教自不待言,無論是藏傳、南傳、漢地佛教,還是密教、顯教,無論是禪宗、律宗,還是圓宗、蓮宗,皆有寺宇壁畫,用作弘法的良方,如明代北京法海寺壁畫、清代布達拉宮壁畫等。道教受佛教的影響,也在道觀中注入壁畫的因素,藉以宣傳道家旨趣,如元代山西芮城永樂宮壁畫、河北曲陽縣北嶽廟壁畫等。即便是唐初傳入中國的景教,也有壁畫繪於新疆高昌(今吐魯番一帶)故城,如《說法圖》壁畫,左邊繪一高大的傳教士,正向著右邊的三位回鶻男女信徒佈道,他們身穿圓球形無領衫,而且不通體連貫,僅如短袍。景教徒們髮髻上似有網巾,女子則梳有高髻,穿緊身長袍。人人手上持一個帶叉的細樹枝,以代表十字架。全圖工細精緻,尤其是傳教士衣服的褶皺較多,顯示出他的衣料之輕柔與華貴,與眾不同。伊斯蘭教反對偶像崇拜,所以繪畫以圖案、植物紋飾、山水紋飾居多,一些穆斯林在他們的清真寺或住宅壁上繪上圖案紋飾,以美化生活。

各式宗教的壁畫,內容雖然有所不同,主張亦各相異,但他們壁畫的題材卻傳達了善良的意願。如儒家堂廟的壁畫,宣傳忠孝節義,孔廟壁畫多有《二十四孝圖》《孔子授徒圖》等,崇尚教育、忠孝等。佛家寺宇的壁畫,有《釋迦牟尼說法圖》《西方極樂世界圖》《佛本生故事圖》《佛傳故事圖》等,宣傳佛家的和平、善良旨趣,雖有《地獄變相圖》之類令人駭目驚心的恐怖場景,但也是從反面誨人行善。道家廟觀的壁畫,多以《朝元仙仗圖》《玉帝出巡圖》《天宮巍峨圖》為旨,一派飄然天外的神采,宣傳寡慾修行、得道升天的思想,也有凶神惡煞的內容,亦是警示世人勿可作惡。景教、摩尼教壁畫以繪寫傳教士說法、信眾虔誠歸奉為多,其教義主旨是勸人歸信,不可作惡,以避免末日審判時被溺入苦海。穆斯林的花草圖案紋飾壁畫,寄託著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同樣也傳達了善良的意圖。壁畫正因為有宣傳宗教的向善思想,而一直植根於中國古代社會的文化土壤中,生生不息,代代不絕。

水月觀音圖 甘肅安西榆林窟第2窟(西夏)

六、各族效尤,普及大眾

漢族如唐宋帝王喜愛壁畫外,中國古代不少少數民族也十分喜愛壁畫,上文已舉了信奉藏傳佛教的藏、蒙名族,信奉伊斯蘭教的西北民族,以及信奉景教、摩尼教的高昌回鶻等。筆者在參與王伯敏教授主編的《中國少數民族美術史》過程中,更了解了一些古代少數民族熱愛壁畫的例子。

如地處新疆庫都的庫木吐拉石窟壁畫,就是古龜茲人所為,這些壯觀的壁畫還形成了具有特色的「龜茲風」:一是壁畫布局規整對稱,有程式化的基調,給觀者以嚴肅、端莊之感,令人一進佛窟便如入佛國,循其規而蹈其矩,倍加虔誠。二是圖案化,尤其是菱格圖案與人體的符號化,具有華貴雍容的裝飾感。特別是庫木吐拉新2號窟之穹窿頂壁畫,以頂部為中心,將半球面穹壁用圓心輻射法,以直線分作十多條幅面相等的扇面,繪有菩薩,底紋豐富。三是受中亞犍陀羅藝風影響,人物束腰豐胸作三折式姿態,動感強烈,端莊、傳神,撼人心魄。

隋唐時期另一個少數民族地方政權于闐國,為了加強與中原的文化交流,還推薦于闐國王族尉遲跋質那、尉遲乙僧父子到長安(今西安)創作寺院壁畫,人稱「大小尉遲」。大尉遲創作的壁畫氣勢浩大,人物、山水錯落有致,表現了異域的風貌,令人耳目一新,作品有《六番圖》《外國寶樹圖》等。小尉遲畫外國鬼神與佛像,線條如屈鐵盤絲,遒勁流暢,灑落而有氣概,使長安的慈恩寺、光宅寺、興唐寺及洛陽大雲寺等為之增色,事見《隋唐五代畫家史料》。

居住於雲南西南部阿佤山區的佤族,在他們居住的「大房子」牆上繪有壁畫,題材主要是人、牛、鹿、馬及方格符號等,畫風質樸天真,構圖無一定格局,忽疏忽密,較為自由奔放,造型採用平面手法,如同剪影,明快傳神。事見王伯敏主編《中國少數民族美術史》第四十二章《佤族美術史》。各民族參與壁畫的記載,書中皆有詳細的介紹,茲不贅述。

七、文人工匠,齊聲相應

壁畫因需站立繪製,體力消耗較大,故大多由職業畫師、畫工繪製。他們中不少人往往依據粉本傳模移寫,按既定圖稿放樣操作,而這些粉本由當時高手所制,其中不乏文人畫家參與的可能。然而從現有的中國古代壁畫遺存來看,大多是沒有畫人的署名之作,即使山西、河北的一些壁畫有少許繪製畫工的姓名,卻是在畫史上無稽可考之輩,唯太平天國壁畫留有揚州畫家虞蟾、陳崇光師徒之名於《揚州畫苑錄》中可考。可以說,中國古代壁畫遺存,是一部無文人畫家留名的畫史。可是從文獻來看,文人參與壁畫的記載卻史不絕書。如前文所述東晉顧愷之為建業瓦棺寺作《維摩詰圖》壁畫,就見於《歷代名畫記》,而顧愷之是位文學家,擅長散文,僅畫論就有《畫雲台山記》《魏晉勝流畫贊》《論畫》等名篇傳世。

又如唐代大詩人王維,官至尚書右丞,文學成就冠絕當時,有「天下右丞詩」之譽,著《輞川集》,他曾為長安千福寺西塔院、慈恩寺東院作山水壁畫,朱景玄《唐朝名畫錄》記其事。在文人畫興起的元代,官至從一品的大學士、翰林學士承旨李衎(號息齋),曾應元仁宗愛育黎拔力八達之召,為大都(今北京)嘉熙殿作壁畫,元人戴表元《道園學古錄》卷二十八有載,並有詩記其事云:「嘉熙殿里春日長,集賢奉詔寫蒼筤。」自注云:「因記延祐甲寅,息齋奉詔寫嘉熙殿壁。」奉召為嘉熙殿作壁畫的還有文人畫大師趙孟頫的學生唐棣,並因畫藝高超而被陞官。唐棣是茂才,善詩文,著有《唐子華詩集》《休寧稿》等。趙孟頫的友人、儒學教授郭畀,亦為無錫錫山弓河上玄元道館、錫麓玄丘精舍等處作壁畫,山水古木尤佳。郭畀有《快雪齋集》《客杭日記》等文集行世。趙孟頫的另一位學生王淵,曾在集慶(今南京)為大龍翔寺作壁畫。這些皆在《元代畫家史料》(增訂本)中可覓。所以雖然實物遺存缺少文人參與壁畫的證據,但文獻已彌補了這一缺憾。

八、因地制宜,各見特色

我國古代歷史悠久,加上幅員遼闊,各地更因自然條件、民間風俗、宗教信仰等的不同,而因地制宜,使壁畫藝術也呈現出多元的風格,自具特色。

如東漢時期的墓室壁畫,雖然大多有辟邪驅鬼、吉祥升天等題材,但各地仍有不少差別。河南洛陽卜千秋墓壁畫,繪有門卒屬吏、車騎出行、宴飲歡聚等生活場景,線條挺勁流暢,比例準確,殊為生動;而山東梁山後金山墓室壁畫,則以繪儒生、武士為多,且於屋舍裝飾著墨頗多,具有典雅氣象,殊為蕭散放逸;內蒙和林格爾新店子墓室壁畫,布滿四壁,構圖飽滿,並多榜題,車騎出行,隊列雄壯,人物眾多,參差有序,殊為壯觀,又有莊園之圖,包含牛耕、畜牧、桑園、手工作坊等內容,富有生活情趣;江蘇徐州漢墓壁畫,以描繪墓主生前家庭生活為旨,夫婦並坐宴飲,觀賞樂舞,甚具幸福氣氛。

而步入佛道諸教盛行的兩晉南北朝之後,中原信奉漢地佛教,西南信奉南傳或藏傳佛教,西北受中亞信仰影響,華南受多神教影響,導致各地壁畫的題材更為豐富多姿,不一而足。

至於畫風也各有千秋,或工細精密,或誇張神似,或繁或簡,或艷或雅,異彩紛呈。甚至如捲軸繪畫唐以後出現南北分宗一樣,有重勾勒精細一類,有重逸筆暈染一類,如北京法海寺壁畫就與南京太平天國壁畫有不同的畫風,前者精工具體,後者以神攝形,前者逼真,後者多趣,這自然是各地審美觀的不同所致。

再如壁畫的底仗材料及製作方法,也存在諸多的不同,人們依據當地的自然地理與氣候條件,包括獲取畫材的方便程度,來實施壁畫的製作。可以說,在廣袤的中華大地,壁畫藝風是多元的。

冶煉、鍛鐵圖 甘肅安西榆林窟第3窟(西夏)

九、遺存流芳,藝史增輝

由於壁畫的場地固化,流通遠不及捲軸畫等,尤其是墓室壁畫,入土後無人欣賞,再加上自然的風化、壁體的裂毀,難於保護,所以壁畫相比捲軸畫而言,雖有輝煌的歷史,但在中國繪畫史上並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目前出版的一些中國繪畫史著作,往往略於壁畫而詳於捲軸畫、文人畫、宋元明清時代的可移動畫作。即便是一部《中國美術全集·繪畫編》洋洋二十一卷,而壁畫僅佔六卷。其實通過前文的論述,有全民藝術之稱的壁畫是中國古代繪畫的重要組成,它既可彌補先秦兩漢至隋唐存世捲軸、帛畫的稀缺與不足,又可彌補畫史對西北、西南、東北偏遠地區繪畫作品,以及少數民族作品介紹的空白與不足。

從現存的主要壁畫遺存就可以說明這一點。如河南洛陽卜千秋漢墓、燒溝六一號漢墓、八里台漢墓,甘肅武威五埧山七號漢墓,陝西西安交大漢墓,墓中的壁畫可以彌補西漢繪畫實物史料嚴重不足的缺憾。

又如新疆若羌米蘭第三號寺院遺址壁畫,為鄯善國的繪畫;新疆和田丹丹烏里克廢寺壁畫,為于闐國的繪畫;新疆吉木薩爾北庭回鶻佛寺遺址壁畫,為高昌回鶻的繪畫;西藏札達古格王國都城遺址的白廟、紅廟、貢康洞、曼陀羅殿壁畫,為古格王國的繪畫;吉林集安舞俑墓、角觝墓、三室墓、長川一號墓、五盔墳四號墓的壁畫,為古高句麗的繪畫;雲南麗江大覺宮的壁畫,為納西族的繪畫;西雙版納宣慰街大佛寺《天堂地獄圖》壁畫,為傣族的繪畫;西藏拉薩布達拉宮、日喀則札什倫布寺的壁畫,為藏族的繪畫;內蒙古土默特右旗美岱召的壁畫,為蒙古族的壁畫。它們為我們認識古代各族繪畫提供了珍貴的實物史料,無疑為中國古代美術史增添了多重的光彩。

十、鑒古知今,情思綿綿

中國古代壁畫藝術的魅力,既在於它有四千年的悠久歷史,又在於它有豐富的美學和東方文化內涵,更在於它是全民的藝術,具有濃郁的中國特色,是我們弘揚優秀文化傳統、增強文化自信的資源。在社會主義新時代,作為繪畫工作者,更應探求古老壁畫藝術的與時俱進,以反映社會主義祖國的和諧與生機,鼓舞人們實現偉大的民族復興。

改革開放以來,隨著政治日益開明、經濟繁榮發展、文化進步提高,古老的壁畫藝術也獲得了新生,除一些古建築陸續恢復了壁畫藝術,新建的不少機場、車站、賓館等也引入了壁畫。中國美術學院、中央美術學院增設了壁畫人才的培養,展開對壁畫的學術研究,或參與修復、保護古壁畫的文保工作,或介入創作新壁畫的工作。在大江南北及長城內外的一些文保單位,活躍著師生們應物象形、傳模移寫、隨類賦彩的身影。如中央美術學院孫景波教授、王穎生教授,中國美術學院林海鍾教授、何士揚教授、梁怡博士等走出校園,分別參加山西、杭州等地寺觀壁畫的創作;一些青年學子,參與牆景美化,協助杭州城區和雲南邊陲城鎮繪製歌頌文明新風的社區壁畫。

不僅如此,對於長期以來不受關注、破損嚴重卻又極具藝術與歷史價值的傳統南方壁畫,中國美術學院藝術鑒藏系何士揚教授帶領研究團隊對浙江、安徽、四川、福建等南方地區的壁畫遺存進行深入調研,並以杭州上天竺法堂壁畫創作為契機,對南方壁畫的牆體工藝和創作保護展開全流程研究。他們一方面進行傳統工藝傳承實踐,聯合浙江大學文物保護材料實驗室對相關材料進行科學化檢測,探索南方壁畫從牆壁製作、壁畫創作到保護修復的當代研究新模式;另一方面,梳理南方壁畫的審美文脈,力圖在創作中傳承南宗繪畫的審美意境。隨著學院的參與,相信壁畫這個古老的藝術門類,在新時代一定會結出更為豐碩的成果。

【詳見《中國書畫》2018年3期】

本文編輯:歐陽逸川 新媒體編輯:崔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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