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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紅幫」,不止於「紅幫」

  一到上海茂名南路淮海中路路口,目光很容易被國泰電影院北面那一排閃亮發光的玻璃牆吸引。一家接著一家,店名大多是復古字體的英文字母,直譯過來便是「某某裁縫店」的名號。通透的櫥窗里,除了往常服裝店裡應有的人體模特兒,還陳列著各式布料,擺著尺子、剪刀、針線等裁縫工具。店堂空曠,店員基本都操港式或者粵式普通話,若進去詢價,基本上3000元到5000元便能西裝、襯衫做上全套。總共十幾家店面,便組成了上海有名的「西服定製一條街」,又稱「中國的薩維爾街」。

  然而,比起100年前「紅幫」裁縫在上海灘鼎盛時期的場面,這條街還是差得太遠。那時候,從虹口碼頭延伸開來,淮海中路、四川北路,到處都是本土西服商號,競爭之激烈,分為「三幫五派」:「三幫」之一便是「紅幫」,「五派」則是「紅幫」之內,按洋人客戶的不同偏好和要求,各家長於不同版型風格,大略分為「羅宋派」、「英美派」、「日本派」、「猶太派」和「海派」。到20世紀40年代末,在最繁華的商業街——俗稱「大馬路」的南京路上,擁擠著90多家西服裁縫店,當年全上海最有名的六家大商號盡數在內,統稱「南六戶」,其門面之氣派,與其他佔據不過一間門臉,甚或借客堂、過街樓營業的小店不可同日而語。以「南六戶」字型大小之一「王興昌」為例:三開間三層,一字排開,下店上場,店堂在一樓,辦公室和作坊工廠在二、三樓,裁剪師分正副2人,手下裁縫10多個,加上其他職員可達20人。小店掛一塊「某某洋服店」的牌子,大店的店名標牌上不僅中英文並列,且還有專門設計的Logo,英文字母排列得比中文漢字更顯眼,店號後面謙遜地加上「裁縫」(Tailor)一詞,顯然符合的是西方人的認知習慣。

  「在租界年代,外國人一講到中國的裁縫,就會稱『Shanghai Tailor』,在外國人心目中,這是高品質的代號,是有別於其他地方——比如廣東裁縫的。」西裝定製店「W.W.Chan」創始人陳榮華之子陳家寧介紹道。

  追溯起來,「W.W.Chan」正是如今茂名南路成為「定製一條街」的創始者。2006年它在此地開出內地第二家分店,隨後便吸引了眾多香港商人進駐,經營類似業務。因為隨之而來的租金高漲,它一年前搬到了如今的新址,還是在茂名南路上,卻是與國泰電影院北面那一串店面完全相反的方向,幾乎往南已經到了路盡頭,店面旁邊是銀行和公園,對面是一所學校,環境顯得相當幽靜。這樣反而更符合店家的心思:有心人才尋得來,識貨人正好相見。

  「寧波本地窮困,生意在哪裡人就往哪裡跑。」陳家寧的父親陳榮華當年正是這樣,先去滬上學了「紅幫」裁縫的手藝,又在解放前隨著客戶南遷而轉移到香港。「去了香港,因為這裡也是有很多老外做生意,西裝的市場很好,但是本地裁縫的水平很一般,於是就紛紛打電報回寧波老家:出來出來,這裡生意好。」陳家寧回憶道。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香港經濟起飛,對內地來的「紅幫」裁縫來說,是定製西裝的黃金年代。「那時候客戶來定西裝,都不是一套一套地定,覺得相信你,喜歡你,你做得好,來個五套十套吧。冬天怎麼辦?再來件大衣吧。」客人送來的料子可以裁得緊些,也可以裁得鬆些,陳家寧還記得,「要是下手省,一年下來,多出來的面料,攢起來可以買一間樓」。

  到70年代,「『W.W.Chan』在香港,比它好的有沒有?或者不說比它好,說排名,點上前幾十名也不一定點到它。但現在,不僅在香港,在美國,在中國內地,一點就點到它,算是數一數二。為什麼從那麼後到那麼靠前?因為當年紅幫裁縫很興旺,你有你的好處,他有他的好處,師傅很多,百花齊放,店面很多。但是到現在,很多店都變了性質。父親死了,兒子不願意做裁縫,改做別的行業,做裁縫一般不是大學生,也不是很有學問的人,都是手藝為主」。陳家寧說。

  裁縫這種手工活兒,不需要太多資本,主要靠手藝。紅幫裁縫初到香港,一個包袱就可以帶著所有執業家當,走街串巷接單,被稱為「包袱鋪老闆」。「中國人做西裝,原本就是跟老外學的,長處是手工很好。」然而手藝在傳承過程中恰恰是最容易流失的,一旦沒有人繼續學繼續做,再有名的字型大小也便泯滅了。另一方面,裁縫也是一個苦活兒累活兒。「當裁縫的人,都沒有太多私生活,單子一來,交貨期限擺著,就只能加班加點地做。因為做一件衣服上了手,心裡要時刻想著這件衣服成品該是什麼樣子,一剪一裁、飛針走線都要集中注意力,不可能時時被打斷,否則做出來的衣服就少了整體感,這樣就免不了加班。」滬上有名的裁縫師傅翁金榮告訴我。他前半輩子做衣服,後半輩子當中國紡織大學的老師,經手過名流政要的西服套裝禮服裙子無數。甚至還未真正拿起針線,只要一比畫穿針引線的動作,他的眼神已經馬上變得全神貫注起來。

  按陳家寧的說法,一個裁縫,一天做活12小時,一個星期工作6天到6天半是常態,「沒有那麼多的工時,就不可能做出東西來」。「當年大家都很苦,一天8小時之外,還要兼職打工,為了增加收入,都願意苦幹。相比之下,裁縫這行當能夠提供很高的收入,工資可以達到普通白領的一倍。可是80年代之後,其他行業的工資漸漸追上來了,裁縫的工作強度還是那麼強,漸漸就很難找到工人了。」

  陳家寧15歲開始當學徒,那是1967年,正是香港這一行業逐漸開始衰落的時候。3年後,他被父親送往美國讀書,因為華人文化圈裡裁縫說到底不過是靠手藝吃飯,並不受人尊敬。「其實這正是矛盾之處。」翁金榮說,「做一個好裁縫,不僅需要專業知識,還要懂各方面而不是某一門類的專業知識,至少要懂人體結構學、紡織材料學、消費心理學、色彩學、社會公關學等等。」這些在一般人看來,不會想到學科造詣一類的高深辭彙,而只是籠統而抽象形容為「經驗」。

  這個「經驗」,就是陳家寧後面幾十年兢兢業業,不斷摸索而積攢出的手間眼底的感覺。「學徒三年,只是學個基本,後續才是關鍵。」在他的兒子陳風凡的印象中,父親「20年來,每天早上10點開店,他就會提前半小時到店裡,理面料,做準備工作,早點就吃麥當勞,每天都是同樣,刻板,有規律,一成不變。給客戶做衣服,量體、裁剪、試身到最後交貨,他一定要從頭跟到尾,生怕疏忽,不肯有絲毫放鬆」。

  正因為做衣服做得拚命,從50年代開始,「W.W.Chan」就接下了國泰航空的單子,給飛行員做制服。「當時國泰航空是屬於太古洋行的,我爸爸給太古洋行的幾個老闆做衣服,做得好,國泰航空也變成客戶了。」陳家寧回憶道,「一開始只有兩架飛機,兩三個駕駛員,一人定製好幾套。當時飛機還沒有普及,算是高端消費,國內也沒有飛行學校,所以駕駛員都是老外,身份比較高,制服的價格會比較貴。一做就做了好多年,一直做到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之前。一個飛行員,一件大衣、一件上衣、一件襯衣、兩條褲子,我記得基本上是1萬多港元。當時的物價講起來是天價,那是80年代。」

  除了國泰航空的訂單,「W.W.Chan」還逐漸形成了一年三次去美國,兩次去英國和德國的海外定製流程。「『紅幫』裁縫的特性之一,就是很容易適應不同的版型款式要求,靈活性強。」陳家寧說。與此同時,他也積累了與不同國家的客戶打交道的經驗,「戰後美國經濟繁榮,香港的美國遊客很多,後來就是日本人、韓國人,近幾年是我們中國人,基本上是哪個地區經濟好,哪裡的客戶就多。」

  「有一個單子最有趣。」陳風凡說,「那個客戶在美國休斯敦還是亞特蘭大來著,讓我爺爺去。『可是我那邊沒有客戶』,我爺爺說。『我叫你來你還擔心客戶。』那個人說。後來去了,住在那個人家裡面,行程、接單安排全部是管家幫忙弄好,白天幾個客人,晚上幾個客人。那個客戶的家裡,衣帽間很寬大,邀請我爺爺進去,西服掛得整整齊齊好幾排,從藏青到淺藍,黑色到灰色,從深到淺排列,像彩虹一樣,每個色系兩三套,條紋、格子,每種花紋各一套,最後指著一排說:你們做的在這裡,這是專屬你們的特別系列(special collection)。」

  「大概是老一代人的緣故,他們認準哪家裁縫店,就一直穿他們做的衣服,可能要佔到他們70%的衣服比例。」陳風凡說,「有一次訂單,我爺爺已經去世,我爸爸去接待,可是來的並不是客戶本人,而是他的兒子,原來他爸爸年紀已經太大,快要病逝,走不來了,這是他做的最後一套衣服。也有人覺得穿我們的衣服好,自己的兒子到年齡了也要穿,也到我們這裡來做。」

  源源不斷的訂單不僅給「W.W.Chan」提供了穩定而持續的收入,還迫使它不得不尋找手工足夠熟練的工人。80年代,陳家寧曾經想來內地尋找裁縫師傅,然而,昔日「紅幫」的聲名雖在,人脈卻早已斷流。當年大部分紅幫裁縫都隨客戶外流到了海外,留在國內的,一部分被政府收編,主要給領導人制衣,另一部分進入工廠流水線,做的是機械化成衣。「改革開放前,中間斷得太多。一個是款式,一個是用料。」陳家寧說。款式自不用說,面料方面,西服用料早已更新換代了好幾次。「紅幫」最興盛的時候,羊毛面料普遍還只用70支的,如今早已升級到了100支到120支,130、150支的高支面料也不少見。「數字越高,面料越細,原來粗面料的時候,做起來不容易出毛病,面料細了,難度就提高了,里襯、裁剪、縫法都要改進。固守原來的紅幫工藝,肯定就不夠用了。」

  最後的解決辦法就是「W.W.Chan」自己來培訓工人,最先的工廠開在深圳,可是店面生意卻並不成功,因為沒有市場。「直到2000年前,中國人穿西裝,還是更認品牌,願意穿成衣,沒有『Bespoke』(定製)的概念,找裁縫做衣服等同於去社區街道里的小裁縫鋪,覺得那樣的衣服穿出來是土氣的,沒有品位的。」陳家寧說,「但是沒有關係,當時培訓工人主要解決的是我們美國訂單的製作問題,生產力是積攢下來了。」

  2002年,「W.W.Chan」在上海開出了內地的第一家分店,地點在「麗茲卡爾頓」酒店廣場,因為「這裡的商業氣候像個小唐人街」,而他們的目標客戶主要是外國人。此時,陳家寧子承父業後,店名也改成了「W.W.Chan&Sons」。剛開店一年,就受到「非典」打擊,堅持過這段危機後,發展可謂迅速,2006年就在茂名南路開了第二家分店。上門來定製的客戶中,中國人也逐漸多了起來。「外國客戶和中國客戶的比例,從5比5,到4比6,最近馬上要到3比7。」茂名南路駐店裁縫包師傅說,「來的我們中國人裡面,年輕人多,第一次定製衣服的人也越來越多。」

  這樣的發展速度在陳家寧看來是意料之外的。他說:「裁縫有兩種,一種是生意,我多了5單做不完,找你幫忙,一個晚上交貨,一套2000塊錢,5套就是1萬塊,一晚到手,你要不要做?另一種是職業。我們只能生產這麼多就是這麼多,再開店,擴大一倍訂單,同等水平的裁縫不會多,做不來就是做不來。在外國,好裁縫店也是一樣的。你要做好衣服,東西質量不降低的前提下,產量只能是很慢很慢提高的。現在上海的發展,已經快於我們的預計了。」

  客戶數量增加的同時,對於定製的審美趣味也在發生微妙變化。「以前我們接待的客戶,主要是功能性定製,他們由於身材特殊,在外面買不到衣服。現在從功能性變到以審美為主了,不再是我必須穿西服出來我才來買西服,而是希望做一套真正符合自己身材,穿了好看的衣服。」陳風凡說,「男裝的變化其實並不多,款式和剪裁不會有天翻地覆的區別,領子的形狀、手巾袋的寬窄,講究的可能就是兩毫米到一毫米的事情。而很多師傅學的都是傳統剪裁,不大願意採用新式的版型,怕萬一效果不好,責任要他承擔怎麼辦。」

  因此,陳風凡在店裡擔任的一個角色便是「造型顧問」。他出生於1982年,與「W.W.Chan&Sons」新增的國內客戶的年紀十分相近,也容易溝通和理解對方的想法。事實上,回內地10年,「W.W.Chan&Sons」對手工細節的追求,已經得到了圈內的認可,接下來,如何讓「W.W.Chan&Sons」做出的衣服更新潮,也是這家老店面臨的挑戰。陳風凡說,「現在的國內年輕人都很聰明,他們來做衣服前,會在網上查很多資料,也很有自己的想法。而且成衣品牌非常多,大家也會覺得,不同風格、不同品牌的衣服都想試一試,並不會像以前那樣,只穿某一家的衣服」。對此,他表示:「我們的希望仍舊是,我們的衣服,他不會穿幾次就不要了,那是溝通失敗的結果,我們希望做的是客戶會一直留著,不時拿出來穿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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