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和胡蘭成:團圓夢魘 - 學術中華

張愛玲和胡蘭成:團圓夢魘  此前關於胡張關係的正面文字,竟只能依從胡蘭成的《今生今世》,多少傳記作者為此扼腕。我們只看這一次確是張愛玲自家發聲這一個理由,就應該感謝《小》的出版了。  這一次,皇冠出版社用了一個很笨的修辭:「最後的遺作」。是得這麼笨,因為前些年出《同學少年都不賤》、《重訪邊城》,已經把「最後」、「遺作」、「唯一」都用遍了。這還不算,笨修辭下陡然一朵大粉花,庸俗不堪,這封面就不是給文藝讀者作的,因為出版社當然知道,無論封面怎樣,張迷們還是會照買,而他們要賺最多的錢,完全不顧這調調與內文天差地別。  讀者那一邊呢,談論《小團圓》是寫得差的自傳體小說還是寫得好的小說體自傳的人,不免多此一舉,因為大家心急要看的,是名人八卦,才女性事,是張愛玲竟然也墮過胎,是他和她、她和她……竟然都「有過」?這不是《紅樓夢魘》,而是張國榮演賈寶玉的那出《紅樓春上春》。  和《今生今世》有意對照寫  其實再過些時候,索隱派要說的可能就也差不多了,我先說些易見卻意味深長的,因為看過胡蘭成的《今生今世》,看《小》時發現一些時刻似是有意對照來寫,不是刻意申訴,而是這些時刻對二人來說都是記憶中的糾結點。  比如胡蘭成跑路時張愛玲去鄉下看他,張給彼時胡的新愛畫像一節。《今》中如此寫道:「愛玲儘管看秀美,嘆道:『范先生真是生得美的……』當下她就給秀美畫像……她卻忽然停筆不畫了。秀美去後,愛玲道:『我畫著畫著,只覺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來越像你,心裡好一驚動,一陣難受,就再也畫不下去了,你還只管問我為何不畫下去!』言下不勝委屈,她看著我,只覺眼前這個人一刻亦是可惜的。」  在《小》中:「他帶巧玉到旅館裡來了一趟。九莉對她像對任何人一樣,矯枉過正的極力敷衍。實在想不出話來說,因笑道:『她真好看,我來畫她。』……畫了半天,只畫了一隻微笑的眼睛……之雍接過來看,因為只有一隻眼睛,有點摸不著頭腦,只肅然輕聲贊好。九莉自己看著,忽道:『不知道怎麼,這眼睛倒有點像你。』……之雍把臉一沉,擱下不看了。九莉也沒畫下去。」  在胡筆下,張愛玲可以愛屋及烏,即使表露委屈,也隨即被對胡的憐愛沖盪開來;但在張筆下,畫像卻是又傷慟又自尊時的「敷衍」。胡蘭成太自戀,所以誤解了張愛玲的驕傲,《今》在在稱讚的奇偉大度,並非張「糊塗得不知道妒忌」,而是因為她的驕傲,九莉的驕傲令她給之雍的信里一定要刪去那句:「沒有她們也會有別人,我不能與半個人類為敵。」  另一時刻是在上海的永別:  《今》:「是晚愛玲與我別寢。我心裡覺得,但仍不以為意。翌朝天還未亮,我起來到愛玲睡的隔壁房裡,在床前俯下身去親她,她從被窩裡伸手抱住我,忽然淚流滿面,只叫得一聲『蘭成!』這是人生的擲地亦作金石聲。我心裡震動,但仍不去想別的。我只得又回到自己的床上睡了一回。天亮起來,草草弄到晌午,就到外灘上船往溫州去了。」  《小》:「次日一大早之雍來推醒了她。她一睜開眼睛,忽然雙臂圍住他的頸項,輕聲道:『之雍。』他們的過去像長城一樣,在地平線上綿延起伏。但是長城在現代沒有用了。她看見他奇窘的笑容,正像那次在那畫家家裡碰見他太太的時候。『他不愛我了,所以覺得窘,』她想,連忙放下手臂,直坐起來,把棉袍往頭上一套。這次他也不看她。」  按胡文,二人「別寢」是因張不喜胡與小周秀美之事;而在《小》中(此引段落之前文)除了這些,還有之雍言談、思想上屢屢顯露的庸俗(要九莉脫衣驗身的那個之雍更簡直猥瑣不堪)。晨早喚名那一刻,胡文只見到愛玲的滿腔愛戀不舍,張文中的九莉卻只有乍醒一時情迷舊日,但霎時清醒,但已經決定要忍痛抽身。至於胡文中「草草弄到晌午」之事,在《小》則交待為之雍搜檢九莉抽屜,九莉還金斷愛;此後之雍也寫過信來盟誓,但九莉沒有理他。  略舉兩例,可見《小》出版的必要。此前關於胡張關係的正面文字,竟只能依從胡蘭成的《今生今世》,多少傳記作者為此扼腕。所以我想,關於出版的道德討論大可不去理會,宋以朗舉卡夫卡的例子舉得很有道理,出版社要藉此撈一筆也是昭然若揭,我們只看這一次確是張愛玲自家發聲這一個理由,就應該感謝《小》的出版了。  《小團圓》語言踏實結構出彩  此處辨析羅生門,不是非要一校真偽,指責誰負了誰,胡蘭成的美辭我相信至少有七分是自我打扮,但剩下兩三分則是他自己真正糊塗,昏昧。對昏人的譴責若超過了他昏昧的比例,就不值了。所以評判胡蘭成個人事小—況且那更多是張愛玲自己的事,但有一樣不吐不快,就是胡身上反射出的封建意識,被他的語言打扮得天花亂墜,但他是封建就是封建,也就是說,在當時追求新思想的環境下,胡蘭成—千千萬萬個胡蘭成的只鱗片影在他們身上探頭探腦的男女—是老土就是老土。  《今》中反覆描摹的那個天神張愛玲,可並非《小》中的九莉。好事者最喜歡跟胡蘭成一起忽悠張愛玲「頂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種震動」,可看下去就發現,即使在《今》里,胡心中臆想的那個完美張也與現實張之間也大有差距,胡還為此扼腕惋惜,長嘆他的愛玲怎麼竟有妒忌云云,其實胡不過希望張愛玲遠遠地在上海守著他們二人的感情:既不來他身邊煩他;也不去和別人談情說愛。  前者可見張愛玲去鄉下探胡,胡十分不快,《今》中自述他幾乎當面就「粗聲粗氣罵她:『你來做什麼?還不快回去!』」,他的理由是這樣千里迢迢為男人拖累豈是他心中的張愛玲應當做的,但《小》里則講述了彼時藏匿小城的之雍對九莉可能引人注目的害怕。後者則可見於前文所述之雍返回上海與九莉告別的那個上午,之雍曾把她的抽屜和字稿翻個「亂七八糟」,前一晚又要檢驗她的身體以確定她是否又「有了別的戀人」……  所以說胡對張的想像除了文學層面之外,和老農地主直無二致,五四運動在這樣的人身上失敗得可以。這不是評論胡蘭成個人,因為這種態度放在今天的華人社會中顯然也面熟得不得了。  由此,《小》給了我們一次考校語言的機會。之前讀《今》,已經覺得胡蘭成的美辭下其實是言辭閃爍、文過飾非,但此書仍然獲得諛評如潮。《今》對張大舉評論,反而模糊了她的本來面貌,越讀越像自戀意淫;《小》對胡未發惡聲,只是從語言神態著手,描摹出一個複雜的對方,他的側面令她愛,他的正面則膽小昏庸,令她懷疑,也描摹出一個複雜的自己,拙笨自卑聰明高傲傷害機遇雜陳並道。與《今》刻求空靈的言辭不同,《小》的語言面貌相當踏實,全無此前典型張愛玲式的炫耀、小聰明、大驚小怪和那種有一非要說成三的架勢。很多為張迷樂道的比喻,眩目奇巧,時嫌刻意做作,《小》也有這類修辭,但相對清健得多,好像是對一個肯聽她講的熟人說話,不需用力和漂亮。  減少的還有情調化的語氣尾巴,這種語氣太多,常令她的好作品打了折扣。胡蘭成自述受張的語言影響,其實他發揮張愛玲語言中的那部分情調態度恰恰發揮到糟糕一面去了:胡的美辭多只用於拔高事實,美化事實,將自己情調化,無賴了還有一大堆道理,並為此沾沾自喜。張的美辭則用於點破事實,直掘人心,二者根本是背道而馳的。《小》里也直接說出了張對此套路的反感:「之雍便道:『你這樣痛苦也是好的』。是說她能有這樣強烈的情感是好的。又是他那一套,『好的』與『不好』,使她憎笑得要叫起來。」將結尾處尤其痛快,九莉看之雍的信:「一看見『亦是好的』就要笑」—「亦是好的」,多少胡迷受過這個腔調的影響恣意低迴。  《小》的結構也出彩。它同張的大部分作品不同,敘事散亂,意隨筆到,部分寫童年的閑散段落實在讓人想到《呼蘭河傳》,不過實際上,這也都是現代小說的慣常寫法。但學者型張迷們還是會舉出部分段落認為完全無關宏旨,突然出現的人名要到幾頁後才知來龍去脈,由此可見它的行文粗糙云云,可事實上這些都在意識流小說里常見。《小》開頭用了整整兩章描寫香港的讀書生涯,一直寫到日戰,也被認為不吸引、無作用,人名紛出如「點名簿子」,但實際上正是為全篇打好了精細與惶惑並陳的底子,越是不厭其煩地堆灰,後面才越能激蕩粉塵。根據張愛玲的信件,這是一部「醞釀得實在太久」的小說,多番修改而未訖,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其實是一個動態的文本,但正是這個深思熟慮過的非定稿,反叫讀者更能體會她的心思筆意,那多處轉折在事實交代方面或許突兀,實則處處皆有相通相成的心理依託。  根本捨不得修改  張愛玲沒能完成修改的原因是什麼呢?據宋以朗的序言,宋淇初閱小說後力勸張愛玲大改,舉出很多原因,比如「無賴人」胡蘭成尚且在世,比如文學同行的嫉妒等等,修改意見是進一步褪去自傳色彩,將以胡蘭成為原型的「邵之雍」改為地下工作者,貪利成為雙料間諜後又被僱主之一幹掉,這樣,漢奸胡蘭成總不會跳出來說自己就是那個地下工作者了吧。此外,宋淇還建議《小團圓》的結局應當是邵死後,她的女人們聚首對質,一對就對出他原來「是這樣一個言行不一致,對付每個女人都用同一套」的男人,讓女主人公「徹底幻滅」。宋淇的策略周全,是好萊塢、媒體人、文化人……的路子,卻不是作家的路子。作家的路子不周全,可是耿介。張愛玲反對宋淇建議的「幻滅」,她在信中堅持,她想寫的恰恰是「完全幻滅了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宋以朗在序里說張愛玲「根本捨不得『銷毀』《小團圓》」,我則認為張愛玲根本捨不得修改《小團圓》,至少是捨不得按照那種齊備得有如四喜丸子的方法修改。  「到底是中國」,張愛玲曾在《中國的日夜》里驚嘆,但這卻是不可能容她的中國,《小》結尾寫及在海外看中國雜技團演出,「花樣百出」,又道:「到底我們中國人聰明,比海獅強」,這「花樣百出」的何嘗不是胡蘭成、何嘗不是他自詡代表的中國「文化」?文學畢竟不是文化,長大後的張愛玲更知道「聰明」從來只是二等文學的標準,所以張愛玲到底並不聰明,《小》到底並不聰明,甚至不顯得漂亮。從小說的形式來說,一頭一尾那段完全重複,也算是團圓了,可寫的終究也是夢魘:大考的早晨—「斯巴達克斯」奴隸叛軍遙望羅馬大軍擺陣,這大軍可是壓倒性的屠殺機器—「完全是等待」—等待什麼呢?當然是等待死亡。張愛玲就是把一個萬人期待的團圓寫成了夢魘,那些想看華麗文字的、想看高級艷照門、真實版《色,戒》的,最終看到的還是夢魘,文字的粗礪,為的叫人直面這夢魘如許荒涼。  九莉在離開之雍十年後,唯一的一次夢見他,是一個「好」的夢,青山樹影中,好幾個小孩,「都是她的」,接著「之雍出現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裡拉」九莉醒來後快樂了很久很久—快樂的是九莉,這個夢要是在張愛玲生平中成真,那她就只有恐懼的份了,對於受盡傷害的她來說,如果還要如此好萊塢地自欺,這才是真的夢魘。再過二十年後,開筆寫《小團圓》的張愛玲,已經深諳人間夢魘之味,在眾人膾炙的最「兒童不宜」的一段,人人都看見「獸在幽暗的岩洞里的一線黃泉就飲」之獸飲輕狂,可是殊不知張愛玲此刻的覺悟,盡在「黃泉」二字,冥冥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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