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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婊子無情到有情:為何中國文人愛歌頌妓女?

妓女,一個背負著故事、罵名與傷痛的詞語,一個處於社會歧視鏈末端的非主流群體。

僅僅是在幾十年前,你對她們的印象,還停留在"淫詞艷曲十八摸","大爺快來玩兒"的風塵形象。女人們用最惡毒的語言為她們蓋棺定論,嫖客們則用暴力手段來彰顯男人的優勢。《太平輪》中章子怡扮演的失足女於真,不僅被吃霸王餐佔盡便宜,還被重重的耳光和羞辱的言語打臉,像這樣戲劇化的情節,在現實世界,更加有過之而無不及。

電影《太平輪》劇照

邁入21世紀,隨著女權主義的不斷崛起,公眾開始用"性工作者"這樣溫和的中性詞,去取代有明顯貶低意味的"婊子"和"賣淫女";有學者梳理近三十年的新聞報道,發現媒體將她們總結為"受害者"、"失足女"、"待拯救的弱勢群體";今天,性學家李銀河將西方"賣淫嫖娼非罪化"的觀點引入中國,並擁有了大批支持者;就在12月18日,馬其頓的性工作者們上街公開遊行,紀念"國際終止對性工作者的暴力日"。

一個容易發現的轉變是,社會對於"性工作者"的包容度正在不斷提高,不僅嫖客在事後煙的過程中,喜歡打聽她們獨特的人生故事,並施以同情,就連文人、法律工作者和人大代表,也為保障她們的基本人權而提出各類議題。

"婊子無情"到有情

自古文人妓女多糾葛,不得志的才子寄跡於青樓,流連與北里。在這裡,文人士子盡情享樂,可以不顧社會倫理,家庭責任,不僅彌補了心靈創傷,還激發了創作激情。

所以長久以來,好或壞的妓女形象,深刻沉澱於各類文學作品,其重要性甚至遠超良家婦女。葉凱蒂認為,文人與妓女"相互定義"。胡適曾直接地指出,"近人的小說材料無非三種,一種是官場,一種是妓女,一種是不官而官,非妓而妓。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大內密探零零發》如花劇照

正是因為文人與妓女母題的濫觴,所以"婊子無情"和"妓女有情"的形象作為一種悖論,成為不同時代的隱喻。其背後的成因,不過是話語權掌握在誰手上。

才子遇到平常的薄情妓女,便寫出諷刺。

"青樓之輩以色侍人,以財利己,所知惟諂,不知其情。"清代文人俞達寫《青樓夢》,提示風月場合的逢場作戲。姜夔在《揚州慢》有言:"青樓夢好,難賦深情。"嫖客也有打油詩,用"進門笑嬉嬉,床上好夫妻,一夜知心話,穿衣各東西"這樣滑稽的打油詩,來表現嫖客與妓女的簡單關係。

《武林外傳》由杜十娘演繹出的扈十娘

才子聽說離奇的痴情妓女,便寫出傳奇。馮夢龍在《警世通言》中描繪的杜十娘,有情有義,懷揣從良的美好夢想,苦苦攢下百寶箱,並寄希望於嫖客中能有一個好郎君,能幫她贖身從良。然而沒想到遇上李甲這等渣男,竟打算將她轉賣他人,一瞬間如雷轟頂,受盡屈辱,便怒沉百寶箱,自己也投身於滾滾江濤。

《霸王別姬》菊仙劇照

類似借有情妓女諷喻的作品,還有《霸王別姬》里的菊仙之於段小樓,"君王情已盡,賤妾何聊生?"看清段小樓的菊仙上吊自盡。《胭脂扣》中的如花之於十二少,"涼風有信,秋月無邊。思嬌情緒好比度日如年……"如花跨越生死等待十二少五十年,有情反被無情誤,真可謂最痴情的"生死絕戀"。

我們可以看到,文人們在對妓女施以同情之時,更多的是一種反諷。其背後的潛台詞,不過是"妓女如此有情,男人卻如此薄涼,禮教卻如此封建,社會卻如此荒唐。"

《胭脂扣》如花劇照

實質上,痴情妓女萬中無一,文人們用最戲劇性的手法來塑造一個痴情妓女,再為她們的愛情蒙上一層悲劇主義陰影,而小說的重點,永遠是隱藏著的社會背景,而非苦等五十年的如花,自殺的菊仙,投江的杜十娘。

在這裡,妓女從男人享樂的工具,轉換為文人諷喻他人的工具,在大部分人的認知里,妓女依舊是不道德的存在,作為一個群體,她們依舊聲名狼藉。

妓女的救贖與自我救贖

關於對妓女的救贖,永遠圍繞著從身體骯髒,到精神聖潔的轉變。

明代有柳如是這樣的才貌雙全的妓女,明亡之時,以身殉國。徐天嘯評價她"其志操之高潔,其言辭之委婉而激烈,非真愛國者不能。清末有妓女賽金花保護京城,人稱"議和人臣賽二爺"。

《金陵十三釵》玉墨劇照

妓女變身英雄的自我救贖,在一些電影中也不乏戲劇化演繹。如陸川導演的《南京南京》中,藝妓小江自願站出來犧牲自己保護她人。張藝謀導演的《金陵十三釵》中,紅菱說:"都說"婊子無情婊子無情"的,明天我們姐妹也去做一件有情有義的事",真是看得人眼泛淚花。

導演把她們作為宏大敘事中淚點的同時,幫她們完成從骯髒到聖潔的"救贖"。同時,還借這些俠妓進行反諷,告訴這個國家的政治家和男人們:處於下九流的歌妓娼優,在民族危亡之際用香肩擔當道義,轉行救國救民,做的比你們不知出色到哪裡去,而你們又怎麼好意思苟且偷生?

可見,出於主旋律文本訴求的需要,或許才是小說家把妓女塑造成英雄的根本目的。

所以,對妓女的救贖,從不是依靠文人虛假的形象塑造,終究還是要靠她們自己。今天,妓女們走上街頭,勇敢的為自己爭取權利,性工作者們為自己爭取中性稱謂,舉條幅在街頭遊行,努力終止性暴力。

2016年5月,曾經的性工作者Toni Mac走上TED進行演講,講述性工作者的權利保障。

她提出賣淫的全面犯罪化讓她們無法從良,因為沒人會僱傭妓女與妓女需要錢本身就是矛盾。有些妓女並非自願為妓,很多遭受拐賣的女孩,身體有缺陷卻無法治癒的人群,一無所有的她們不得不成為妓女,而在遭受毆打、死亡和當妓女苟活之間,大部分人也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後者;她們呼籲的妓女去犯罪化,也絕不是要求合法化,她們只是在爭取最基本的權益。

李銀河曾就"妓女和二奶的區別"這個問題做過一番論述,她認為二者本質都是以性服務作為買賣的標的物,其中的差別,不過是一個批發,一個零售。但奇怪的是,在對待妓女和二奶的態度上總是存在雙重標準,人們對妓女的憎恨和討厭程度遠超二奶,但是妓女卻要永遠打上賣淫的鋼印。

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在這個大膽談性和約炮盛行的年代,如果妓女們仍舊遊離在社會邊緣,搶劫妓女等於以暴制暴的邏輯仍然流行,從妓仍然完全犯罪化,那這些年她們的悲慘際遇,和文人為她們塑造的光輝形象,豈不是猶如廢紙一張,早該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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