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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蘇軾學怎樣拉史書

編劇有一個基本功,叫做拉片子。打開一部電影或電視劇,隨看隨停,從鏡頭運用到台詞走位,一幀一段地悉心揣摩。拉透了片子,大師的用心便瞭然於胸。

同樣的道理,想弄明白一段歷史,最基本的要求,也得把相關史書拉上幾遍才行。

可史書並不是那麼好拉的。

最近知乎上有個問題,題主抱怨說有心想學歷史,但大部分史書呆板枯燥,平鋪直敘,讀起來太難受了,向大家詢問讀史之法。我看到這問題,並不覺得他孤陋淺薄,反而心有戚戚焉,因為當年我也有同樣困惑。

那時候我年幼無知,立志鑽研歷史,決定拉一拉史書。可一翻開書頁,眼前登時一黑。拿前四史來說,《史記》還好,司馬遷寫得有鼻子有眼,可讀性還不錯;《三國志》勉強能看,因為好歹有三國演義帶著入門;至於《漢書》、《後漢書》這樣平淡如水的,真是打死也讀不進去——對於初學者來說,拉起這種沒主線少伏筆描摹沒起承轉合的實錄,委實太痛苦了。

對於這種學渣的痛苦,史學高手大概會手持戒尺批評說:「你這猢猻,這般不學,那般不學,卻待怎麼?」不過當年菩提老祖敲頭歸敲頭,之後也給了孫悟空一條出路。同樣,對於我們這種業餘文史愛好者來說,即使沒機會接觸史學專業訓練,仍希望能有學霸開示一條拉史書之法。

幸運的是,早有一位先賢,指出了一條明路。

這人叫蘇軾。

別看蘇軾天資聰穎,文採風流,其實他當初讀史也曾苦不堪言。蘇軾在發配至儋州時,心情鬱悶,做了一個回到童年的噩夢。他醒了以後,以《夜夢》為題寫了首詩,前六句是這麼寫的:

夜夢嬉遊童子如,父師檢責驚走書。

計功當畢《春秋》余,今乃始及桓庄初。

怛然悸寤心不舒,起坐有如掛鉤魚。

回到童年時代的蘇軾,本來開心地玩耍著,可玩著玩著,忽然想起來了,父親要求自己讀《春秋》啊!可是《春秋》何等微言大義,何等枯燥,豈是一個小孩子能看懂的?蘇軾哼哼唧唧,才讀到魯桓公、魯庄公——《春秋》魯國十二公:隱桓庄閔僖文 宣成襄昭定哀,小蘇軾這才讀了四分之一不到。

那一天,蘇軾終於回想起曾一度被父親所逼迫讀史書的恐怖。他嚇得差點心肌梗塞,坐立不安,好似一條上了鉤的魚。如果那時候有知乎,大概蘇軾也會發個問題,抱怨《春秋》這麼呆板乏味的書,該怎麼讀下去才好。

蘇軾去儋州時,已經六十二歲,居然還能做這樣的噩夢,求幼年讀史給蘇軾留下的童年陰影面積。

所以大家不必妄自菲薄,天才如蘇軾,讀起史書來曾如此痛苦,何況我等凡人。

那麼蘇軾是如何克服讀書之苦呢?這就要從一個叫王庠的年輕人說起了。

王庠,字周彥,是蘇軾弟弟蘇轍的女婿。他是個學霸級的怪物,七歲就能寫文章,水準不輸成人。十三歲那年,父親因直言諍諫,被貶官去世。這位少年憤而發下宏願:要閉門讀書,窮經史百家書傳注之學——口氣奇大,心氣極高。

蘇軾對這位侄女婿很看重,生怕他空有讀書之心,卻無讀書之法,特意寫信過去,淳淳教導自己拉史書的心得秘要。蘇軾在信里是這麼說的:

卑意欲少年為學者,每一書皆作數過盡之。書富如入海,百貨皆有,人之精力,不能兼收盡取,但得其所欲求者爾。故願學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興亡治亂、聖賢作用、但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別作一次,求事迹故實典章文物之類,亦如之。他皆仿此。此雖迂鈍,而他日學成,八面受敵,與涉獵者不可同日而語也。

這段話,可謂字字珠璣,乾貨十足,值得反覆揣摩。

年輕人若想立志讀書,每本書都要讀上幾遍。要知道,書籍就像大海,裡面的內容實在太多,窮一人之精力,根本不可能盡數吸收,所以只要找你想要的東西就行。所以每次讀書,只帶一個追求的目標。比如想研究古今興亡治亂和聖賢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就盯死這個目的去讀,其他都不要去想。下次讀第二次,再設定目標是了解事迹、故實、典章、文章等等。這辦法雖然笨,但一旦學成,便受用無窮,比淺淺了解的人,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

說白了,蘇軾的辦法是:每次讀史書,要給自己設定一個極其明確的目的性。我這一次,要搞懂哪一個問題,然後在閱讀時,帶著問題,只專註於一個層面下功夫,其他的暫且拋開不管。所謂「每書數過,一意求之,勿生余年」。

為什麼史書讀起來乏味?因為你沒有目的,讀的時候不知側重何處,讀完更不知能幹嘛,自然覺得味如嚼蠟。當你有了方向,便可做到有的放矢,對資料有所取捨,專註一道,興趣一下子就起來了。

蘇軾說自己「觀書之樂,夜常以三鼓為率,雖大醉歸,亦必披展至倦而寢。」靠的就是這種讀書法。曾經有人問他,你這麼博聞強記,別人能學嗎?蘇軾一點沒藏私,舉了一個讀《漢書》的例子:

「吾嘗讀《漢書》矣,蓋數過而始盡之,如治道、人物、官制、兵法、財貨之類,每一過專求一事。不待數過,而事事精竅矣。」

你看,蘇軾讀史書,目的性非常明確。你想了解政治國策,就著重於書中的奏章議論;想搞懂典章制度,就著重於書中官職升遷秩爵變動;想看明白軍事經濟,就著重於書中的軍制沿革食貨財稅,每次側重不同,只專註搞清一個領域。幾遍下來,《漢書》被他吃得透透的。

這事我深有體會。《漢書》里最無聊的段落是地理志,各種地名堆砌,可讀性極差,我從來都是繞著走。有一次,我要寫王莽,談及他亂改地名的事。忽然想到《漢書地理志》里,班固細心地在每一個地名後頭,都加了一個「莽曰」,該地名在王莽時期叫什麼。我想搞明白這個疑問,便興緻盎然地去拉《地理志》,一條一條看過來。這次閱讀,邊看邊笑,因為王莽實在太神經病了,無錫改有錫,亢父改順父,每一次地名變動簡直可以當段子來看——從前我怎麼沒發現?上下兩卷《地理志》讀完,跟看笑話書差不多,輕鬆愉快。借著這個勁兒,我再去讀新莽以及東漢初年的人物傳記,覺得不過癮,又去擼譚其驤的《新莽職方考》。

相信蘇軾拉《春秋》,一定也是用這法子。一遍一遍地讀,每次都專註於一事,要麼是禮法,要麼是史實,要麼是孔子遣詞用字的微言大義,等等……總之肯定不會像小時候那樣痛苦不堪,興緻勃勃,樂此不疲,所以成了治《春秋》的大家。有機會大家可以去讀一下他關於《春秋》的一系列文章,能清晰地感覺到蘇軾對《春秋》的議論層次分明,可以一層一層剝下來,還原他每次拉《春秋》時的不同用意。

就這個話題,鄭板橋後來做過進一步闡發,說「學問二字,須要拆開看。學是學,問是問,今人有學而無問,雖讀書萬卷,只是一條鈍漢耳。」

所謂的「問」,其實就是讀書的目的。那麼,蘇軾讀書的目的性強到了什麼程度呢?

曾經有一個眉州同鄉的少年才子叫唐庚,偶爾路過定州,去跟蘇軾請教。蘇軾問他最近讀什麼書呢?唐庚說:「《晉書》。」然後咣咣咣地講了一通, 蘇軾突然沒頭沒腦來了一句:「裡面有什麼好聽的亭子名嗎?」

唐庚嚇了一跳,他哪讀到這麼細,答不出來。唐庚回去琢磨了半天,才領悟到這是蘇軾在教他讀書之法,大為感嘆,說:「始悟前輩觀書用意蓋如此」估計蘇軾當年讀晉書,其中有一遍是專門研究裡面的建築物名稱——讀書分層細緻到了這地步,也難怪唐庚會嚇到了。

蘇軾把這種讀書法叫做「八面受敵」。典故出自《唐摭言》里形容吳融的話:「才力浩大,八面受敵」,意思是用這種辦法拉史書,學問得來紮實,乾貨多,即使八面來敵也可從容應對。我倒覺得,這個命名也許還能解讀出第二層意思:憑你幾路來,我只一路去。任憑資料鋪天蓋地淹沒而來,我只盯著我想要的讀。

這大概就是蘇軾在《稼說送張琥》里說的那樣:「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

如果要再進一階,就可以配合韓愈的「提要勾玄法」,寫下讀書筆記,撮其概要,勾其精髓——說人話就是,概括段落大意,總結本文中心思想。其實中學語文課本用的,就是韓愈這套,當然這就跑題了。

最後說說我自己對八面受敵法的體驗吧。

有一本書,叫做《隋唐兩京坊里譜》,是一位現代學者楊鴻年寫的。他以《長安志》和《兩京城坊考》為基礎,加上大量新發現的史料、文物、碑刻,對隋唐長安、洛陽兩座城市的幾百個坊市進行了詳盡的考證。每一坊曾住過什麼人,開過什麼店,有什麼寺廟道觀,出過什麼靈異事件,都做了一一整理。

這本書很見功力,可是也著實枯燥,它的呈現方式是這樣的:

你們看。基本上就是資料羅列,讀之味如嚼蠟。我幾次發下宏願要讀完,結果都半途而廢。

後來我決定寫一部長安背景的小說,拿出這本書做參考。這一次翻閱,卻愛不釋手。

為什麼?因為我腦子裡有一個故事的雛形,需要給它找一個合適的舞台展開。

主角的危機該在哪裡展開?轉折又該發生於何處?哪一坊遇敵,哪一坊休憩,走哪條路才能逃避追捕?情節不能脫離場景獨立存在,一個合理的背景才能提供情節的可信度。

於是我帶著這無數的需求,再次翻開《隋唐兩京坊里譜》,裡面給我展現出來的,不再是冷冰冰的資料列表,而是一個個鮮活的場景。

比如主角需要有一個辦公地點,我查到了書中的「光德坊」條目,裡面赫然記載是京兆府的所在地。但是主角身份特殊,不能公開出現在那,但不可離得太遠。再查條目,發現同坊還有孫思邈宅,最妙的是,故事發生時,孫思邈早已去世,於是這宅子就被主角佔據,改為他用。孫思邈宅旁,還有慈悲寺,兩邊只有一牆之隔,妙極妙極,這樣一來,主角在後面若要避難,便可以逾牆而走,化裝成和尚。再一查,光德坊內,還有一條渠槽,從西市連接而來,而且寬八尺,深十尺。反派如果想襲擊主角,便可以避過戒備森嚴的坊牆,從水路潛入,搞一個突發的大新聞。

就這樣,這麼一段彼此沒什麼聯繫的資料羅列,便用幾段情節給串聯起來了。那些資料不再面目可憎,反而個個都值得咀嚼。

(順便說個有趣的巧合。唐代京兆府類似於長安的公安局,位於光德坊內。而光德坊這個條目在《隋唐兩京坊里譜》里,頁數恰好是110。)

就這樣,我翻閱著一個個裡坊條目,逐一把腦中的故事放進去,就像給一副骨架賦予血肉,看到整個情節在書中緩緩地舒展開來。甚至裡面的一些不經意的小記載,還能反過來給故事提供更多靈感。

比如下圖這條記載,原來翻看的時候,我只是一帶而過,根本沒多注意。但這次帶著構思小說的心思,時查到這裡,我眼睛一亮,長安郊區的一處墓葬群落,雖無坊里之實,卻被當時的居民以「上好里「稱之,這不就是陰宅鬼坊嗎?放在故事裡,實在是一個天造地設的陰森場景,能生髮出許多或詭異或凄涼的橋段來。比如反派或者藏身於此,主角幾經周折才闖入這屍骸遍地的鬼地;再比如一位義士生前忠勇慷慨,死後卻被官府遺忘,拋來這凄涼之地,反而是一些民眾自發前來祭奠……總之是個好場景。

雖然這些腦洞最後沒寫到書里,但我查到這裡的時候,順便又把隋唐墓葬儀式、白居易年譜和長安地理複習了一遍,亦有所得。

總之吧,我為了寫成小說,帶著無數疑問去拉《隋唐兩京坊里譜》,真是覺得遍地是寶,字裡行間全是橋段後來小說寫成什麼樣姑且不論,但我對長安、洛陽的城市布局與風貌已諳熟於心,哪有酒肆,哪能招妓,招了妓去哪裡租牛車,去何處遊玩,聽什麼小曲,給多少纏頭,都熟稔得很。倘使突然穿越回去,我也輕車熟路。

最關鍵的,在這個拉書的過程中,我並不覺得有多痛苦,反而開心得很。雖然距專業水準仍是霄壤之別,但比之前的自己,著實是有提高了。

這就是」八面受敵「讀書法的威力。

對了,蘇軾教會王庠這個拉史書的辦法後,唯恐他有誤會,特意勸告了一句,這裡引用一下,與諸位共勉:「甚非速化之術。可笑可笑。」

再好的辦法,也得持之以恆,讀書絕不能指望速成,該下的苦功夫不能少。蘇軾被貶黃岡之後,朱載上有一次去拜訪他,蘇軾半天沒出來。朱載上問他幹嘛去了,蘇軾說我做功課呢,每天得抄幾段漢書。朱載上說:「別逗了,你一個學霸,還用得著這麼干?」 蘇軾特別嚴肅地回答:「可不能這麼說,漢書我都抄了三遍了。最初每一段事,我得寫三個字為標題索引,以後只要兩個字,現在就只要一個字就夠了。」朱載上拿過抄寫本,但看不太明白。蘇軾說你隨便挑個字吧,朱從標題里選了個字,蘇軾咣咣咣咣,順著這個字一口氣往下背了幾百字。

朱載上回來跟自己兒子感嘆說:「東坡尚如此,中人之性可不勤讀書邪?」

歸根到底,天才都這麼努力,我輩再不加油,就更沒後路了。蘇軾如果能見到朱載上的兒子,也許會問上一句:

「你見過凌晨三點的黃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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