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生活普通似關中"冷娃" 將"白鹿原"墊棺做枕
2012年09月22日
每天清晨,西安東郊一條小路上,可見一輛小轎車緩緩向市區西南方向駛去。車上坐著一位滿臉皺紋、滿嘴陝西腔的老農模樣的人,他的身邊,或許還會有三幾位同樣的農人。他就是從陝西省作協主席的崗位上退休不久,仍然擔著中國作協副主席職位的著名作家陳忠實,身邊是順路搭載的村上的老鄉。官員、文人、名家、轎車,憨厚、樸實與近乎粗糲,奇妙地組合在一個人身上。他的鄉黨和友人,對此早已熟悉不過並津津樂道,外人卻難免有點打愣,尤其是在《白鹿原》改編成電影並引起熱議的今天,陳忠實的為人以及有關他的點點滴滴,又像揭鍋大饃的熱潮那樣,引起圍觀。其實,陳忠實是極普通的人,像他的名字,更像小說《白鹿原》封頁上那滿臉溝壑的老漢———就一個關中「冷娃」!1敢怒敢罵的「軟骨頭」陝西人說的「冷娃「,有人如此歸納:莊重誠實不耍滑頭,有膽有識堅定執著,表面冷漠心懷熱腸。陳忠實正是典型的「冷娃」式人物。1997年12月19日,發表4年多的《白鹿原》在「第四屆茅盾文學獎」上,與其他3部長篇一起摘得桂冠,然而,後面卻帶上「修訂本」三個字,讓讀者產生諸多猜想。原來,《白鹿原》面世以來好評如潮,深受歡迎,卻也有不同意見,甚至有尖銳的責難和簡單的行政干預。據《文藝報》1997年12月25日報道透露,「茅獎」評委會對這部小說曾提出如下修訂意見:作品中「朱先生」關於政治鬥爭『翻鏊子』的評說與相關描寫可能引出誤解,應以適當方式廓清;一些與思想主題無關的較直露的性描寫,也應加以刪改。陳忠實沒有二話,他像初始創作那樣,平心靜氣躲到郊外一個安靜的地方,按評委意見對書稿進行刪改,還加上若干傾向性鮮明的文字。本來,這是精益求精的好事,改糟了還是改好了,也是屬於學術上的事。然而,他由此遭到某些人 「骨頭軟」的指責,「為了一個茅盾文學獎就卑躬屈膝,與《白鹿原》裡面體現的經典氣質不符」。批評文章還上了著名的《當代》雜誌。引發大論戰是順理成章的事,但出乎意料,陳忠實並沒有公開回應。他跟來訪記者詳細解釋「翻鏊子」說法的來龍去脈,並反覆強調「朱先生」的觀點並不代表陳忠實,小說里一些反派人物把共產黨看成是共匪,難道也是陳忠實的看法?並明確表示,領導的修改意見我是接受的,不接受怎能作出這樣的調整?何況有些話還保留著,人物性格也沒有改變,「咋就涉及誰骨頭硬、誰骨頭軟哩?」一個好作品不被理解是暫時的,最後一定會被理解。從「文革」前的極「左」到「文革」時的更「左」,我都經歷過了,心裡已經有很多承受,幾句批評的話,我還不能接受嗎?此後,誰要提及有關《白鹿原》修訂一事的是非,他總是反覆提醒:不要在這上面做太多糾纏。文學發展有一個過程,不被人接受的東西過一段時間,也許就被接受了。今天看來,陳忠實真不是計較名利地位的人。《白鹿原》拍成電影,他是理所當然的第一改編人,劇組也請他參與,這可是名利雙收的美事。他呢,卻「撒手」不管,連人家改的定稿也沒看一眼。「改得好我歡迎,改得蹩腳,我也不說啥。」擱在以前,該生出「為了上電影連改編權也讓給別人」之類的責難了,其實這是一種理智與信任,與其他無關。他的骨頭其實一點不軟。早在1991年,陝西省醞釀省文聯和省作協換屆,省委有意讓陳忠實去省文聯做黨組書記。陳忠實對此事不管不問,後來被催急了,反覆對省委主管領導表示,說自己一心寫作(當時正在鄉下寫《白鹿原》),就不當領導了。那領導被弄得有些不悅,拿出殺手鐧:「這是定了的事,你要服從組織決定。」 陳忠實的犟勁也上來了:「我要不去會不會開除黨籍,不讓寫作?」如果不是一年後路遙(原定陝西省作協主席人選)意外病故,陳忠實仍是樂於「無官一身輕」。2不問收穫,但問耕耘如果說陳忠實的矜持是因了他的才華,那麼,造就他「冷娃」性格的則是苦難的生活,而正是這樣的性格,孕育和催生了作家陳忠實。1942年,陳忠實出生在陝西省西安市白鹿原南坡一個小村子,父母都是地道農民。13歲那年,靠賣樹為生的父親無力承擔兩個兒子的學費,只得棄小保大,讓當弟弟的陳忠實先行休學。誰也沒有想到,僅僅一年的休學,改變了陳忠實的命運。在文學上,陳忠實可謂早慧先飛。大約是15歲初中二年級那年,他讀到趙樹理的小說《田寡婦看瓜》,心想這些農村的事我也能寫,就在作文本子上寫下第一篇小說《桃園風波》,一個因為果樹歸公引發各種矛盾的故事,獲得語文老師很高評價。大概就是這時開始,他與文學結下了一生難解之緣。不幸的是,陳忠實高中畢業時恰逢「大躍進」,國家面臨嚴重經濟困難,大學招生名額銳減,成績在班上前三名的他竟然名落孫山!讀大學中文系進而當職業作家的夢想破滅了,命運把少年陳忠實拋回到黃土高原。陳忠實經歷了青春歲月中最痛苦的兩個月,陷入六神無主的失重狀態。父親沉默了許久後無奈地說,「當個農民又如何,天底下多少農民不都活著嘛!」一言驚醒,20歲的陳忠實選擇了到村小學當教師。他不知道父親比他更痛苦,二十多年後,老人患癌症去世前對他說:我對不起你,休那1年學,讓你錯過了20年啊!忠實聽了渾身戰慄,久久無言。他慶幸選擇了當教師,雖然不合他的性格和愛好,但覺得這一職業與他深愛的文學保持著某種聯繫———當農民的幹完一天體力活回來,再沒有精力和時間讀書寫作;當教師的放完學後,還可以讀書、寫東西。他下決心向文學天堂衝刺,從最基本的閱讀、收集新詞、造句和練筆開始,在基本功上下苦功。回憶這段生活時他說,大學、兵營和鄉村三條道路中,我在最不想走的鄉村之路上落腳,反而把未來一切僥倖心理都排除凈盡;在自修文學寫作上,開始了潛藏心底、義無反顧的人生理想。在老屋晦暗的牆上,陳忠實寫下了他的座右銘———不問收穫,但問耕耘。然而,瑰麗的文學夢想剛剛開啟,「文革」來臨了。看到各種中外名著被定性為「大毒草」、「反動言論」,遭無情批判,被抽調到公社「搞運動」的陳忠實,趕緊返回老家把厚厚的日記一頁頁撕下燒掉。然而「紅衛兵」還是從他某篇作品裡「找出」問題。他被扣上「保皇派」的帽子,罰去學校養豬。一天,他看見遊街隊伍里,挨批的竟有他崇拜的柳青、杜鵬程等好些作家。他是個「柳青迷」,也被稱為「小柳青」,即使上「五七」幹校,包里仍然帶著柳青的《創業史》。他感到絕望,「中國連柳青這樣的作家都不要了,我還想幹什麼?」更大的厄運來臨了,1976年,陳忠實在《人民文學》發表了小說《無畏》,描寫在「造反」中起家的一名公社黨委書記,在「全面整頓」到「反擊右傾翻案風」中的故事,結果受到調查,由公社黨委副書記轉為文化館館長。那是一段充滿「自虐式的反省和反思」的日子———他後來在文章中這樣說。而郊區的文化館工作,其實是他自己主動要求的,辭去行政職務是為了安靜讀書,「用真正的文學來驅逐、滌盪我藝術感受中的非文學因素」。1977年的一天,妻子罵他天天寫作,「沒啥用,掙不了錢」。正好老友徐劍銘在他家聊天,身上揣著一張幾十塊錢的稿費單,就遞給她看。她拿著看了半天,說了句「啥時咱忠實也能拿到這些就好了」,這句話,堅定了他寫下去的決心和信心。兩年後的1979年,陳忠實的《信任》榮獲當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以此重歸文壇。正是文學上死而後生的默默前行,加上長期的農村生活,對他日後的創作起了決定性的影響,他對中國農民、中國農村的理解和了解,正是那些年完成的。這為《白鹿原》的誕生,植下堅實厚重的文化底蘊,獲取了豐富生動的真實素材。3為了一部墊棺作枕的書《白鹿原》寫作的直接起因,是1985年陝西作協一個會議,敦促青年作家從事長篇小說創作。其實,陳忠實對這部長篇孕育已久。他在縣誌里看到,有白鹿游於西原,這個原就是白鹿原。白鹿原這個名字幾經轉換,歷史上曾叫灞陵原,「鴻門宴」中「沛公軍灞上」,說的這個灞陵原就是白鹿原。他出生的地方,也叫白鹿原。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故事,被陳忠實寫入了小說。《白鹿原》里的每個人物,陳忠實都十分熟悉,基本上都能找到原型,然而陳忠實還是採取他的「笨」辦法,動筆之前置身於長安、藍田、咸寧三個縣的資料館,埋頭查閱與鄉土歷史有關的縣誌。有人問他,「你用得著攤時間下工夫查資料?你到底想弄啥?」陳忠實直白地回答:「我想給我死的時候,有一本墊棺做枕的書。」這時,他已經四十多歲了。1988年清明節前後,陳忠實回到鄉下灞河邊的祖屋,在鄉村的寂靜里,習慣地坐在綠布沙發的左面,在用完的墨水瓶里倒上煤油作燈;把瘸了一隻腿的圓桌用麻繩捆好作寫字檯,硬皮筆記本在膝蓋和大腿上攤開,一個個爛熟於心的男人女人的故事,就在他筆下一幕幕上演……「這次豁出去了,如果還弄不成,就回家養雞去。」他給妻子撂下這樣的話。那是一種決絕,是「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的豪氣。因為創作《白鹿原》,沒有時間寫短篇小說,斷了稿費收入,生活十分清苦。他每隔一段時間,就從鄉下趕到城裡,背妻子擀好的麵條和蒸好的饅頭。次年元月完成草稿,40多萬字寫滿了兩個厚厚的大16開筆記本。4年後,《白鹿原》畫上最後一個句號。在《白鹿原》里,陳忠實觀照業已過去的半個世紀,在動蕩的歷史進程中書寫各色人物的命運,他們經歷了從大清覆國到國共內戰的漫長歷史,或倔強或孤傲,或清明或陰險,或善良或殘暴,而個人生命猶如螻蟻,顛沛流離使得傳統信念一點點崩塌,最終陷入了巨大、深刻的時代悲劇。
而《白鹿原》的真實性,簡直到了無懈可擊的地步。他哥哥陳忠德說,《白鹿原》裡面的好多事兒都是身邊發生過,或者從小聽說的故事,他都很熟悉。弟弟送給他10套《白鹿原》,他只看過一遍,就全部被熟人要走了。妻子看到《白鹿原》的封面人物,實實在在地說「這個人像我爺」。有人發論文專門研究這個問題,搞人物索引,陳忠實知道後,硬說自己是虛構的。他多麼希望真是虛構的啊!完書後那個冬日的下午,他順著灞河往上走,內心一片空白,沒有了依靠。他蹲在河堤上一根根地抽煙,抬頭看到河堤尾部一片茂密的枯茅在風中輕擺,特別凄涼,於是走過去點燃了茅草,大火把村裡人都驚來了。陳忠實坦承:「我不是陝西人的驕傲,他們才是,是他們的生活生存,創造了陝西黃土地上獨有的一種文化形態,幾千年沿襲到今天,我只是受這種文化熏陶哺育的一代人中的一個個體。希望《白鹿原》這本書能讓人有更深的感受,能從中明白我們民族是從怎樣的過去走到今天的。」上世紀90年代初文學處於低谷期,《白鹿原》初印只有1.5萬冊,但在當時已經相當高了。近20年來不斷再版,迄今依然暢銷,而發行量已達六百多萬冊。陳忠實感動之餘,表示《白鹿原》永遠不會有續集。很多出版社都向他發出過寫自傳(或者口述)的邀約,都被他拒絕了;而他至今也沒有寫出第二部長篇小說。4讓女性也能成為真正的「人」《白鹿原》中有關性的描寫,在不少人眼裡總覺得過於暴露。其實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陳忠實不少作品都是純粹的男性世界,幾乎沒有以女性為主體的作品,《徐家園三老漢》就是這方面的代表作。寫農村老漢是陳忠實的拿手戲,因何在《白鹿原》里卻一反常態?陳忠實並不完全同意這一看法。他認為愛情自然是由愛而生的情,這樣的情才是純真可靠的,也是他所欣賞的。以往的作品,他也曾寫過幾篇男女愛情的小說,發表後無人喝彩,反應平平,是因為通往女性世界的障礙仍未打通。及至中篇小說《四妹子》和《地窖》,愛情的探索才有了讀者積極的回應。在他看來,寫愛情是為了揭示中國傳統文化中最腐朽最缺乏人性的對女人的苛律,也是把脈人物文化心理結構形態,從而把握與她相關的男人的心理結構形態的重要手段。到了《白鹿原》,男人只構成生活的一半,而眾多女性人物的特殊經歷和心理,使得性愛的描寫成為不容迴避的問題。不僅不能迴避,還要撕開來寫,撕開我們傳統封建文化中最腐朽的黑幕,寫深寫透。在這方面,田小娥是非常引人的一個角色,這麼個人物是有史可據的。他是查閱縣誌時,查到連續三本的《貞婦烈女》卷,深切感受到所謂歷史的灰塵是多麼沉重!他心裡泛起聽到過多次的女人偷情的故事,而民間歷久不衰傳播的卻是蕩婦淫娃……這個民族的麵皮和內心是如此分裂,且由來已久!於是,電擊火迸中幻化出一個女人來,一個藝術靈感誕生了,這就是《白鹿原》中的田小娥。這個角色也有生活原型。幼年時,陳忠實親眼目睹村裡的男人,將一個女人捆起來狠狠抽打,他被嚇得不行,站到很遠的地方還是能聽到那個女人一聲聲的慘叫。寫《白鹿原》時,筆尖觸到田小娥,第一個映現腦海的,就是這個慘烈的場面。在那麼個時代,中國女性在家庭和社會所處的地位一直很低,提高女性的地位,不僅是為了推翻封建制度,更是要讓女性也能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一個獨立的個體!用他的話來說,這是一個非常新鮮的話題。他決定在女性角色上花些重墨。當然要有個基本準則,就是「不做誘餌,描寫男女之間的事情,只為展現人物的精神世界服務,絕不能作為吸引讀者的誘餌」。可以說,在大多數讀者心中,這個準則他是基本做到了。5面對盜版他一籌莫展《白鹿原》讓陳忠實成了富人,然而盜版問題卻讓他頭疼不已。不久前,他花費大量時間,收集到了30餘種盜用他名字出版的文學作品。這些作品清一色打著陳忠實的名字,有的還將陳忠實的名字作為賣點,在封面上作重點推薦。陳忠實感到很頭疼,過去的盜版,雖然給他帶來多方面的損失,但書好歹還是他寫的。這幾年,盜版者不僅盜書還盜名,而他「連告誰侵權都不知道」。的確,西安的很多小書攤上,都不難看到印著陳忠實名字的書。同為《白鹿原》,封面設計與顏色卻大相徑庭,紙質與字型大小也差別很大。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白鹿原》,定價35元,而地攤上的盜版書只要8-10元。常見的「大車店」,用三輪車拉滿整車的書,當中不乏《白鹿原》這樣的「名家名著」,賣價5-10元,光聽價錢就知道不是正版。有市民對陳忠實說,僅《白鹿原》他就見過不下4個版本,但正版的一年裡都沒有看到。這還只是西安,在別的地方,在全國,盜他書和名的誰知道有多少?飽受盜版書、盜名書的侵害,陳忠實也曾向有關部門反映過,但按「誰主張誰舉證」 的現行法律,他要保護自己的知識產權,就得掌握對方確鑿的犯罪證據。而這個「對方」往往是地下團伙,看不見摸不著,而且不是某一個人或幾個人。忙於文學創作的他,取證何其難,既不可能親力親為,也不知委託誰人代勞。起初,陳忠實對盜版書深惡痛絕:「盜版書賊頭賊腦冒著賊氣!」別人拿來盜版書讓他簽名,他屢屢拒絕:「簽了就等於我承認那些書的合法性。」 後來,他發覺不少讀者是看了他的名字才買的書,他們也不知道買的書並非正版,他就為那些讀者鳴不平,願意為他們簽名。「如果我不簽,讀者就是最大的受害者。」幸好,近5年來,已有上千起知識產權案件,在西安通過司法途徑得到解決,使他對前景多了點樂觀。「相信隨著法制進程的加快,知識產權問題最終會得到有效解決。」事事想到別人,想到大局,這就是陳忠實,敦厚樂觀的陳忠實。6陳忠實今年70了,說話從不客套,幾乎不用形容詞,偶爾一兩句玩笑話,會把在場所有的人逗樂。他吸的是「巴山雪茄」,喝的是早茶晚酒,喝到興起,他還能來上一段鏗鏘的秦腔。《白鹿原》火了,也重新復活了周代就有的白鹿原。陳忠實老家的坡道邊上,不知從何時起,掛起了方磚大小的路牌,上面的箭頭指著「陳忠實舊居」。到此旅遊的人越來越多,「白鹿原」也成了搶注的商標……白鹿原還將存在下去,並越來越好,因為有了陳忠實,有了《白鹿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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