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權與不美的女性

女權與不美的女性

孫金昱

伸張女權會減少女性的美么?或者說,只有不美的女人,才會去伸張女權么?

在許多反女權者看來,確實如此。在這裡,美的含義包括外表好看,更重要一方面,美的含義也包括德行之美、氣質之美、性格之美。在反女權者眼中,即使女權者符合了他們對外表美的要求,譬如He for She運動的倡導者艾瑪·沃特森,她/他們也難以通過第二輪美的檢驗,即德行有虧,氣質缺失,性格不佳。這兩天看到的兩組和女性有關的漫畫剛好能夠為這一觀察提供一些事實支持。

第一組是人民網以「這是我想要的生活,你呢?」為題的微博圖文,另一組則是由微信公眾平台「北戴河鹼業工人讀書會(ID: beijiandushuhui)」推送的一百年前反女權運動宣傳畫組圖。(篇幅有限各取兩張圖片)

兩組圖片形成比對,呈現出有趣的相似與不同。相似的是,兩組漫畫中的大部分圖片都在展現(有明示也有暗示)家庭生活,尤其是妻子與丈夫之間的互動和關係。不同的是,在人民網微博圖文展現的是一種和諧、融洽的色彩,而反女權宣傳畫就如同它們的名字一樣帶有鬥爭色彩,展現的是不安甚至惱怒的情緒。

對比兩組圖片中的女性形象,可以說是當下,或者說一直以來流行的性別觀點中女性形象的正反典型。在人民網微博圖文中,一個無論丈夫休息或娛樂時都無怨言地投入家務和育兒的妻子是美好的化身,因為既然是「我想要的生活」,生活中的關鍵人物肯定也是美好的。反女權宣傳漫畫中讓男人做家務帶孩子的女性、爭取參政權的女性、吸煙的女性、打罵丈夫的女性則必然是醜惡女性的化身,否則,這則漫畫的主旨也就不可能是反女權了。

女權與女性之美

女權運動與女性之美之間有著怎樣的聯繫呢?第一種回答是,二者之間沒有聯繫。原因在於,女權運動的參與者和支持者並非全部是女性,女性之美對於那些非女性的參與者和支持者無從談起。這個群體不單單包括異性戀女性,還有LGBT團體,當然也有異性戀男性。這一現實也直接回應了文章開篇的第二個問題,只有不美的女性才會去伸張女權么?

當然,這只是簡單回應問題的表面含義。「只有不美的女性才會伸張女權」背後的預設是,不美的女性,因為自身的缺陷和問題(比如先天外表不夠美,後天不夠勤奮變美,性格氣質不夠溫婉賢淑……)無法得到「美女」獲得的優待而不滿,所以跳過了修鍊自己的環節,直接去要求更多的「權」。相對應的,「伸張女權會讓女性變得不美」背後的預設不過是反話正說,即一旦女性伸張女權或者獲得了她們所要求的女權,她們就會不勤於打扮自己、不溫婉賢良。面對這樣的預設,女權與女性之美就又自然地產生了聯繫,即使「不美」的指控不能算是對女權主義思潮的尖銳反對意見,卻足夠引起普通大眾對女權的誤解,尤其是這種「不美」的指控遠遠不限於外貌,更涉及到一個群體的德行的時候。

而事實上,對這類預設的回應也是非常簡單的,女權主義所要抗議和挑戰的恰恰是男權主導的審美設定。為什麼女性的美要被設定為溫婉賢淑,為什麼女性的美要體現在相夫教子,為什麼衡量女性美的指標最終都指向丈夫、家庭、生養,為什麼女性美的設定者不能是每一個女性自己?如果美之定義本身就是一套壟斷的話語,壓迫著一個話語缺失的群體,以這套定義為基礎對話語缺失的群體進行指責自然是充滿了偏見的,它不可能構成一種公允有效的批評。

在男權話語構建的美麗標準之下,對女性之美的讚許看似甜蜜實則是牢不可破的枷鎖。女性無法,更沒有義務按照單一的男權審美標準而活,於是那些未達標的女性就被理所當然的調侃、指責、侮辱甚至侵害。你還沒結婚呢么?那麼,你不是一個賢妻,「剩女」理當被調侃;你不打算要小孩么?那麼,你不是一個良母,你理當被指責沒有盡到延續物種的自然與社會責任;你有許多的感情經歷且思想很開放么?那麼,你不是一個正直的淑女,用「放浪」形容你有何不可?你衣著暴露,夜晚還出門娛樂么?那麼,你不夠自重體面,遭到性騷擾乃至侵害都只是活該。

紀錄片《印度的女兒》記錄了這樣一種觀點,女性珍貴如寶石,若你將她棄在街上,就不要怪牛將她拾去。將女性比作珍寶,看似讚美,實則在這樣的語境之下,只不是淺薄的物化。丟在街上的寶石,縱然再美麗珍貴,終究是無主之物,可以被先得者佔有使用。而女性既不是物,也不是無主。她們是擁有權利、尊嚴、自我意識的人,她們的主人只是她們自己。當她們的權利受到侵害,侵害她們的人有無可推脫的責任。當一個人走在街上遭遇搶劫,很少有人怪罪他為什麼在身上攜帶錢財,更少有人調查他平日的行為品性,我們都明白錯在搶劫犯,而和受害者帶了多少錢、平常生活是低調還是高調無關,為什麼當「性」這個因素在性騷擾和性侵害案件中變得突出的時候,很多人會轉而指責女性受害者呢?

所以,女權主義和女性之美有何關係?女權主義要顛覆男權壟斷的審美標準,要拒絕為男權社會服務的審美標準。這種顛覆和拒絕的意義不止於日常中關於美與不美的評價是否讓女性舒心,而關乎她們切實的自由選擇和基本權利。

女性的宣戰:我要變成你?

先來看看我們常遇到的觀點:

「你說的我都明白,美的標準不應該單一,女性的選擇應該被尊重,女性也不應該遭受性騷擾和侵害。可是,這些與自己的男朋友、丈夫、父親還有社會上其他男性開戰的女權主義者怎麼會美呢?」

「男性和女性就是有自然差別的,只有女性有生理周期,十月懷胎和哺育嬰兒也只有女性能夠做到,這你總不能抹殺吧。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二者肯定是不一樣的,女權主義者為什麼看不到這一點?」

這兩種觀點是比較有代表性的對女權主義的反駁,同時也是誤解。

女權主義抽象的口號容易獲得支持,例如男女平等,女性參政,女性受教育,反性騷擾反性侵害,這些抽象訴求落實到具體政策和具體言行上應該如何卻難以被理解。口號支持者仍然可能認為女性應當承擔大部分家務勞動,女性領導人不如男性靠譜,女性讀博士沒有必要且後患無窮,帶點顏色的笑話無傷大雅,霸道總裁的示愛方式值得效仿……從具有幾千年歷史的男權話語體系中脫離出來是困難的,通過教育、灌輸、宣傳、文化傳統等多個方面,這套男權話語已經完成內化,也因此,當一些已經開始從這套話語中脫離出來的人對這個體系進行批判和反抗之時,尚未脫離出來的人會視這種批判和反抗,包括這背後的厭惡和敵意,是針對自己而來。

這就是為什麼一百年前的歐洲反女權漫畫會展現出一種女性向男性開戰的色彩。這一時期的反女權者大抵認為,如果女權主義勝利,那麼男人將會被女性統治甚至奴役,從此過上悲慘的生活,連帶著,孩子、家庭、整個社會都不會幸福。拿到今天來呈現,這組漫畫反而像對男權的反諷。如果你覺得這組漫畫中描繪的世界失序、可怕,那麼,將漫畫中性別對調的世界一樣的失序、可怕,而這偏偏就是現實世界的樣子。

如果一定要給女權主義尋找一個敵人,相比於男性這個群體,性別壓迫(sexist oppression)和支持這種壓迫的觀念更加恰當,施與這種壓迫的不必須是男性。所以,性別壓迫的含義並不局限在一個性別壓迫另一個性別,更準確的表述是,如果一個人遭受性別壓迫,構成她/他遭受這種不公的原因主要是她/他的性別。在不同的語境之下,壓迫表現出不同的形式,在Iris Young 的分類中, 包括系統性的暴力(systematic violence),文化帝國主義(cultural imperalism),去權力化(powerlessness),邊緣化(maginalisation)和剝削(exploitation)。

同時,女權主義也不要求女性「變成」男性。在女權運動的早期,確實存在這樣一種現象,希望女性在各個方面都和男性一樣(比如穿男裝)。女性成為男性的訴求事實上是反女權主義的。因為,要女性成為男性那樣,進而實現性別平等,暗示著男性確實是高於女性的,而這直接和男性與女性具有同等的道德地位產生矛盾。

所以,真正的女權主義不是要消除性別差異,而是尊重性別差異的。但是,尊重性別差異,並不意味著尊重在差異基礎上產生的不公正。例如,十月懷胎確實是大部分女性的人生必要階段,而男性並不需要經歷這個階段。由於這一差異的存在,女性僱員相對於男性僱員成本更高,進而導致企業在僱傭中偏向男性員工(即使工作崗位無論男女皆能勝任、男女應聘者能力相同)。承認和尊重性別差異,不是以自由為名放任這樣的就業歧視存在,或者為歧視進行合理性的辯護。真正的尊重是充分考慮女性的這種需求,在國家、企業的政策層面予以支持;是認可女性的生育為家庭和社會做出的貢獻,並分擔做出這種貢獻產生的必要成本。女權主義的視角所看到的是:男性和女性一樣需要面對生育,因為二者皆有生育的能力。而男性本位的視角則將男性定為標準的平均人,不符合這個標準的女性(甚至也包括男性)或將自己改造成一個標準的平均人,或者接受自己不會被作為標準平均人對待的事實。

立白洗衣液有這樣一段廣告,一個溫柔的女聲緩緩傾訴:「我是女人,我不要做超人,我要你呵護我。」百度在婦女節推出首頁圖片,音樂盒裡衣著精緻漂亮的跳舞娃娃被珠寶包圍,類似的廣告、文宣不可勝數。有人會問,這樣的女性醜陋不美么?女性這樣生活,不美好不幸福么?

不是這樣的女性不美醜陋,不是這樣的生活註定悲慘。成為問題的不是這種美麗的方式、生活的方式,成為問題的是其他美麗的方式不被認可,追求其他美好生活的可能被大大限制。

這個看似要鬧得天翻地覆的女權主義,這個看起來不安分、太激進的女權主義所要的,實際是最樸實的東西,女性作為人所應有的權利,女性作為人所應被給予的考量。女權即人權,女性之美即人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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