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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的生活沒詩里那麼閑適

作家張煒研究發現
陶淵明的生活沒詩里那麼閑適

《桃花源記》、《歸去來兮辭》……東晉詩人陶淵明在很多人印象中,歸隱後過得閑適超脫,完全沒有世俗煩憂。然而,真相是這樣嗎?近日《陶淵明的遺產》出版,作者是著名作家張煒,他接受長江日報記者採訪表示,歸隱後的陶淵明時常要忍受一事無成的自責,其實難言舒心。

▲《陶淵明詩意圖》

傅抱石作

有地有僕,最後卻入不敷出

魯迅曾指出,陶淵明最初的田園生活還算體面,但不能把一般的農民生活,特別是不能把後期的窘迫,與剛剛回返時的狀態相提並論。

「雖然陶淵明對田園生活有憧憬,但想像是一回事,實際生存又是另一回事,他生活的困苦可能比自己所能料想的還要嚴重得多。」張煒指出,陶淵明上京的房子被燒、戰亂災荒、長期鄉間生活造成的隔膜、寂寥,會引起一種特殊的飢餓感。

即便在最為順遂的初期,陶淵明也要把荒蕪的園子從頭整理,還有一些很棘手的事。「所有這一切,陶淵明都要適應。這是一個艱難的過程。」

張煒認為,陶淵明對生活中的辛苦,還有其他一些複雜難言的滋味,比常人品味得更深入,所以給自己帶來額外的精神困擾。比如《乞食》中的「談諧終日夕,觴至輒傾杯」「日入相與歸,壺漿勞近鄰」等詩句,透著辛苦和清貧。

隱居時,陶淵明有地、有僮僕,最後怎麼入不敷出了呢?張煒推測,陶淵明遭遇過蝗災、大火、乾旱,但這些不足解釋全部,實際情況要更複雜。陶淵明有「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詩句,證明他像農民一樣,期待好收成,但一定和他不苛求世俗功名一樣,對農事也不會投入最大的牽掛。

「陶淵明天性率性、恬淡、自在,要求這樣一個人把農事搞好,驕傲於鄉鄰,是不可能的。」

「田園」

沒法概括陶淵明

「田園」

沒法概括陶淵明

記者宋磊通訊員周語

張煒以「靈魂需要」的角度分析陶淵明,認為陶淵明寫詩是為了靈魂快樂,以詩吐訴讓自己愉快、舒暢,並非為寫詩而寫詩。他飲酒與休憩,不是為了更高雅,而是為了勞作。同樣,他生活窘迫,也是因為不把自己當成「工具」,追求心靈快樂,而讓農作荒廢。

張煒指出,人們認識陶淵明有誤區,「我們似乎只知道用『儒』和『道』,極為順手地去破解歷史人物,特別是一個詩人的奧秘,非常不夠。」

「對於陶淵明的意義和價值,我們總是一再強調『田園』,『田園』終於成了陶淵明身上一個不可剝離的符號。」張煒分析,人們總喜歡按照一個虛擬的理想,單方面地概括和構築出一個陶淵明,「那就相當無趣了」。

張煒認為,就陶淵明這樣一個詩人來說,僅僅依靠提煉出來的某種思想與體系去取代,遠遠不夠。陶淵明所投入的田園生活,是有機的生存和吸收,這種營養的全面性和複雜性,許多時候是無法分析、概括的。這種有機性使得陶淵明的個體更加活潑、生機勃發。

「陶淵明不是為實現老莊之志回歸的。」張煒認為,「田園」是一片包含了各種微量元素的土地,而不是人工扎制的旋轉舞台。陶淵明很難學,因為一般人很容易在儒道之間、入世和出世之間,選擇一個總開關,只在需要時才按。但陶淵明行動卻有很多「總開關」之外的東西。他生命力之所以強悍,在於他對自然萬物的強盛吸收。「有些人將陶淵明模板化,這樣,我們離真正的詩人真的越來越遠了。」

陶詩很少提到他與動物的關係

「他的閑適與超然往往是被誇大,另一些生活內容卻被省略或大大簡化了。」張煒認為,陶淵明書寫美好田園生活的文字,塑造了整個中國文學傳統中最和諧完美的詩人形象。但只有深入到陶詩內部,我們才會感到陶淵明那些時時襲來的不安和痛苦,還有無法排解的寂寞和牽掛。

張煒說到一個有意思的現象,田園畫面中,少不了動物、如貓狗的存在,但在陶淵明的詩里,很少提及他與動物的關係。雖然也有「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的描寫,但「雞犬」都是遠處的,並非自家的。

「一般來說,享受田園生活少不了狗和貓的相伴,但它們在陶詩中並沒有怎麼出場,令人覺得遺憾。」張煒考察貓狗豢養史發現,狗雖然在中國馴化很早,但大多用來狩獵、祭祀,用於看家護院是清代以後的事了;到了唐朝,貓才大量入駐家中,成為寵物。「可以想像,如果陶淵明生活的年代再晚一些,貓和狗一定會成為他最好的陪伴,給予他難得的慰藉。」

鄉間畢竟是孤獨的,鮮有真正的知音,來往的知識分子很少。大部分時間,陶淵明都在個人咀嚼、吟唱、消磨。他的《歸去來兮》中有一句:「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為什麼「關」?就是不必開門迎客,只好獨享門內的孤獨。

還有「寢跡衡門下,邈與世相絕」等詩句,都說明陶淵明在精神上是自給自足的自樂,在農耕生活遮掩下,是一個寂寞的靈魂。「他的桃花源只是期望、幻想,他不曾親手築起,也沒有真正遇到。」

陶淵明離開的不是功名,而是物質

在很多人理解中,陶淵明非常超脫、不掛記物質收穫,完全沉浸於個人精神世界。「實際情況要複雜得多」,張煒認為,陶淵明不苛求世俗功名,但不代表他對仕途沒有一點期待、奮鬥,只能說在這個方向上思考很少、設計很少。

陶淵明回歸田園第三年,寫下《讀<山海經>十三首》,詩中透露面對嶄新田園氣象、生活轉折時的喜悅,但同時,也發出」猛志固常在」的悍聲,轉向另一種懷念和幻想:好男兒立於天地間,要有一番作為,「這有點回歸思想老路的傾向。」

「很多人只知他的『採菊東籬下』,而以為他很恬淡,卻不知他內心的波濤,直到最後還在洶湧不息。」張煒指出,陶淵明在田園生活越久,他的內心其實更趨向激烈。到了近晚年時,他變得暮士壯懷、悲憤難抑,寫出「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

陶淵明在很多詩中,流露出對「魏晉叢林」的恐懼、厭惡,還有觀望與進出不定的心緒。在邊緣挪動、躊躇中,他免不了產生不甘、痛苦的內心折磨。「『壯士驚』是陶淵明,『悠然』也是陶淵明。它們共存於一人身上不奇怪,因為人性就是這麼複雜。」

張煒分析,陶淵明離開的不是官場和功名,而是物質,後者對人的誘惑更大。「所以雖然陶淵明頻頻回頭,最終還是沿著田園的方向,一路走去,直至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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