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蓮》的圓形背後:一場導演、攝影師、編劇、投資方、演員的多方角力
作者/黃周穎 編輯/吳立湘
昨天的電影圈,又再一次因為馮小剛的任性開炮而被攪得天翻地覆。
今天,據馮小剛透露,其實之前王中軍因為害怕跟萬達關係鬧僵,特意跑到王健林那兒去賠禮道歉,「但人家沒理,繼續報復到《我是潘金蓮》」、「但我是不怕事的」。
很明顯,在對於萬達一事上,馮小剛和華誼的心態並不是完全一致,否則馮小剛把華誼稱為「小公司」,把葉寧稱為「小牆皮」的言語,實在是自謙的有些過分了。
可見,只是因為馮小剛,這事才被放到檯面上公開討論。
據娛樂資本論了解,這並不是馮小剛和華誼在《我不是潘金蓮》事情上的第一次不一致。
因為圓形畫幅這個創新,是馮小剛和攝影師羅攀力推而成,華誼前後多次產生過猶疑和反覆,從為了讓華誼安心而專設的預拍片、到拍攝過程中一度「兩套方案同步進行」、再到劉震雲和許多演員的反對意見、華誼內部瘋傳的「撤掉羅攀」的人事變動,以及馮小剛怒到拍桌子……這些林林總總擱到任何一個導演手上,都會放棄。
但,他是,馮小剛。
最終用了圓形畫幅的《潘金蓮》,不僅帶來視覺變化,也重新定義了構圖、運動、光線等拍攝方式和演員表演,同時,這也是一場導演、攝影師、編劇、投資方、演員的多方角力。
初始:不想拍成第二個《秋菊打官司》
這是馮小剛與得過多個大獎的攝影師羅攀的第二次合作,上一次是管虎導演的《老炮兒》。馮小剛把《我不是潘金蓮》的劇本給羅攀看時,羅攀看完覺得「劇本非常好,很好笑」,第一個念頭是去哪兒拍:在劉震雲的原著中,故事發生在河南的一個農村,劉震雲提議去河南拍,但羅攀不想再拍第二個《秋菊打官司》,「我想把農村改成更北方,比如塞外,既有農村,又有草原。」
一行人開車去了張家口、承德以北的農村看景,結果非常失望,「髒得一塌糊塗,沒法看。」羅攀建議去南方,劉震雲雖然不喜歡,但也沒有明確反對。在江西婺源,他們看到了青山秀水的農村,「婺源縣城是兩條河,有無數個橋,縣城具有現代感又有老舊的感覺。」
多蘭電影《媽咪》
在婺源看景的一天晚上,馮小剛找到羅攀說:「你有沒有看過加拿大導演多蘭拍的《媽咪》,你看人家拍的方太不一樣了。」多蘭在這部電影中使用了1:1方形畫幅。羅攀順口說:「《山河故人》、《聶隱娘》都已經用過方了。」馮小剛接著問「那還有什麼搞的?」羅攀開玩笑說:「那要不咱拍成圓的不成?」
馮小剛認真起來,他讓羅攀把在婺源取景的照片都改成圓形,「改成圓立刻感覺很不一樣。當地的白牆黑瓦加上圓後立刻像中國的風情畫」,兩人頓時都很興奮。接下來在婺源繼續看了兩天景,把所有的照片都剪裁成了圓形,馮小剛說:「全部拍成圓吧。」
回到北京後,羅攀繼續看景。在劇本中,女主角李雪蓮因為冤屈,一路上告到北京。羅攀發現北京的建築線條感很強,沒法弄成圓形。「北方為方,南方為圓,方圓之間轉化有意思。我把(北京的照片)弄成方的給馮導看,馮導一看很滿意。」
兩人在圓形畫幅和方形畫幅上都達成了共識,但沒想到這只是故事的開始。
測試片:劉震雲、華誼的猶疑,馮小剛的沉默
首先反對的就是編劇劉震雲,幾次找到馮小剛和羅攀溝通,他覺得「如果用圓和方會讓觀眾太注重技巧,會忽略小說的文本」,羅攀回憶說:「我特別理解劉老師,他其實是希望這個小說是以內容取勝,以文本取勝,不是形式感。」
在劉震雲的反對下,馮小剛似乎也有些沒底,但羅攀很堅持,一定要拍圓,於是提出先拍個測試片。「馮導其實內心也在想出來的東西怎麼樣,拍測試片等於也消除了華誼高層擔心。」
羅攀帶著30人團隊、五箱器材和100萬預算從北京「殺」到婺源。測試片是原劇本的節選片段,時長20多分鐘,目的是要看這個圓能不能拍成,成敗在此一舉。
圓形畫幅給光影的聚焦帶來很大難題。
在測試片中,羅攀只用了25毫米和35毫米兩支鏡頭。羅攀發現,不能使用搖鏡頭,「因為圓特別怕像望遠鏡在看」;其次是絕不能縱向運動,機器要跟著人水平運動,「就跟中國捲軸畫一樣是散點透視,背景在移,人沒動。」不能用長焦和廣角鏡頭,不能扣拍,不拍特寫,不能仰拍。
「因為圓導致首先水平方向的視域就窄,如果再搖來搖去讓窄的感覺更明顯,特別希望讓大家忘掉這個圓,把注意力集中在熒幕中,所以鏡頭盡量不要亂動。」
測試片在2015年10月7日殺青,影片開頭,鏡頭從水底往上拍水面上的蓮葉,水波蕩漾開去,如古代山水畫一般。馮小剛看了測試片,「看的時候,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羅攀心裡有些忐忑,過了兩天,在馮小剛的工作室里,王中磊、鄭鈞、馮小剛和一些後期人員在一起又坐下來看了一遍,王中磊看完同樣一句話沒說,羅攀回到屋裡,更加忐忑不安。這時馮小剛過來跟他說:「好,咱就這麼定了。」
正式片:一次發火與一次謠言
拍到一個半月的時候,華誼的幾個工作人員來婺源探班,「他們還是不怎麼認同這個圓」,接著馮小剛發了一次大火, 在屋子裡,「虎哥(管虎)說好,但是他也擔心是不是會影響觀眾視覺;劉老師(劉震雲)說這個不行不行;中磊哥(王中磊)拿著雪茄不說話;馮導拍著桌子,摔門而去。」剩下的人面面相覷,不知道怎麼辦。
事後,羅攀回憶覺得這可能是馮小剛的策略,「現在覺得馮導還是高級,用這個方式逼你們就範,因為如果不發火,大家就不停的說,本來我(指馮)已經不打算聽,但又不能捂著你們嘴,乾脆歇斯底里發怒,你們就誰也不說話了。」
攝影師羅攀(右)
其實馮小剛也沒那麼有底,最開始他讓羅攀同時「拍兩套」,圓形的拍一次,正常的拍一次,羅攀說「我們擺兩個機器。」結果只這麼拍了一天,馮小剛說:「這個方的怎麼這麼難看。」然後作罷,此後就堅持拍圓形畫幅。
在拍攝期間,羅攀的一個朋友找到他,對他說:「華誼內部有消息說要把你換掉,因為這個拍圓就是你鬧的,不把你換掉不行,你就聽他們的拍成正常的。」
羅攀現在回憶起這段插曲,覺得可能是謠傳,他當時的想法是「看馮導,如果馮導都說不拍了算了拍成方的,我要尊重導演創作,我也知道這個壓力,這麼多錢花出去,要不做特別好,要不就死的很慘。」
演員、編劇與攝影,極大的不適應和興奮
圓形畫幅對演員的表演提出了全新的要求。圓形構圖比正常構圖在寬比上少了一半,鏡頭又不能搖動,羅攀告訴小娛:「演員擔心我走出畫,你還不跟我,我就卡在這裡,演員的本能是盡量留在畫面里不能動,所以他會覺得好像局限很大。」
這個限制對女主角范冰冰來說,她並沒有太多擔心,反而覺得很有意思。但范冰冰奇怪的是,「為什麼沒有特寫?」羅攀說:「沒有,對不起。」
雖然沒有特寫,但圓形讓整個畫面呈現了古典又寫意的一面。尤其是在郭濤與范冰冰的床戲這一場戲裡,導演和攝影師精巧地利用圓畫幅中人物的進出和燈光的變化營造了一場看不見的性愛戲。
圓形遮罩的使用讓鏡頭的豐富性銳減,但羅攀覺得劉震雲的台詞已經賦予了劇情很多東西,他並不想用特寫等方式再強化女主角李雪蓮的情緒,他想拍一個更加客觀的「上訪者」。
很快,范冰冰就和羅攀建立起了信任,「她非常了解我們在幹什麼,也從來沒有提出任何其他的意見。」當回到北京拍攝時,畫幅變成1:1的方形,演員們反而覺得特別奇怪。
拍圓的過程中,羅攀和馮小剛一起把很多以前他習以為常的手段拋棄了。「因為景別的變化無法強調演員的心理,全景的展示和運動鏡頭能增加節奏感的方式都沒了,鏡頭都是穩穩的,剝奪了他運用電影手段的(空間),但是用更大的手段代替了這個,他自己也覺得很新鮮。」
其實,分歧直到拍攝中期都存在。在拍一場李雪蓮去找前夫秦玉河的戲時,街上有很多人,馮導吩咐副導演「轟」了很多群演上去。但羅攀覺得畫面中人越少越好,「因為人的出畫入畫會引起觀眾的注意,人可以全在背景里遠處永遠不出畫。」這一點上,馮小剛和羅攀並沒有達成完全的共識。
馮小剛和劉震雲在其中一場戲中也有過爭吵。劉震雲說:「希望除了這個人,周邊還有人,我們拍醫院或者縣政府,除了主角還有社會上的人,我需要看到社會背景,中國的群像,可是你弄圓看不到,只能看到那幾個人。」馮小剛桌子一拍說:「你要看什麼?有什麼可看的?中國社會有什麼可看的?」隨即一陣痛罵出去了。
另一個分歧是羅攀覺得應該少拍過肩鏡頭,有一天現場,馮小剛終於發火了:「羅攀你不讓我拍戲,你全搞這些東西(指圓)。」羅攀選擇了巧妙的妥協,他說:「馮導我可以給您拍一個過肩,但是我覺得我們堅持兩個月的東西,因為今天放棄了(就)不純粹了。」
政治隱喻:農村的圓、北京的方
在中國影史上,能如此直白地展示農村婦女進京「上訪」的電影幾乎沒有。而《我不是潘金蓮》在故事上的荒誕性和諷刺的力度都超過馮小剛以往的電影。
在圓形構圖中的農村,是一幅幅中國農村風情畫,官員們文縐縐的,吃著精美的菜肴,聽著崑曲,「我覺得荒誕感是人的狀態,你越是拍得一本正經,就越覺得可笑。」
在羅攀的觀念中,「北京是一個政治性的城市,是有規矩的,圓因為是柔和的,符合江南的,而北京是乾燥空曠政治性城市。」所以回到北京的戲份,從圓變方。
回到北京的戲份,從圓變方
馮小剛在一場映後交流中,表示自己特別喜歡這種圓形畫面所造成的「第三隻眼睛在觀察的感覺」,「這個故事是現實主義的,同時它又有一些荒誕性,而這個圓也會讓你感覺到,它和現實之間有一些很荒誕的感覺」。
起初最反對圓的劉震雲也開始轉變自己的觀念,甚至因為故事地點從河南轉到婺源,台詞中的南方普通話已經把原劇本的北方的糙化味道幾乎都被抹掉,劉震雲做了妥協。
這場角力最後以堅持的圓形畫幅拍下來了,各方的堅持和妥協共同塑造了這部電影最後的模樣,在娛樂資本論看來,不管市場和觀眾是否買單,這都是一次勇敢而偉大的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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