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轉載]詩人王維,山中一日

原文地址:詩人王維,山中一日作者:北師大康震

這是一篇舊文,共分九小節,九九歸一,大吉大利!

《山中與裴迪秀才書》

王維

近臘月下,景氣和暢,故山殊可過。足下方溫經,猥不敢相煩,輒便往山中,憩感化寺,與山僧飯訖而去。

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華子岡,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舂,復與疏鐘相間。此時獨坐,僮僕靜默,多思曩昔,攜手賦詩,步仄徑,臨清流也。

當待春中,草木蔓發,春山可望,輕儵出水,白鷗矯翼,露濕青皋,麥隴朝雊,斯之不遠,儻能從我游乎?非子天機清妙者,豈能以此不急之務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無忽。因馱黃檗人往,不一。

山中人王維白。

這是一個沒有時間的月夜,一個自由想像的月夜。

已是冬天的末尾,寒氣依依不捨的在指尖消散,輕暖的月光洋溢在左右心房。近旁的灞水在暗夜裡低迴流轉,悄無聲息,不見一點顏色。只有華子岡還是那麼親近月亮,也許,晚上的故事就要從這裡出發。

登上山岡,果然有一番別樣景象。遠處的澗溪如輪輞環輳,宛轉匯成輞水。月色如乳,靜靜融入流波,泛起層層白銀漣漪,也有銀鈴般的喧鬧,不過都在靜謐的夜色中沉沉睡去了。

多麼遺憾啊,老友裴迪,不能與我一起領略這美妙夜晚——其實,王維說這話多少有點兒矯情。自從天寶三載(744)前後,他買下前輩詩人宋之問的藍田輞川別墅,便開始精心裝點,著意營造,綿延二十里的輞川川道上,處處可見朱欄迴環,館舍深藏,茱萸累累,文杏蒼蒼,閑暇之際,他便邀好友裴迪浮舟往來輞水,彈琴賦詩,嘯詠終日。

記得一個秋天的黃昏,也是在華子岡上,極目南山,摩詰吟出一首詩來:

飛鳥去不窮,連山復秋色。上下華子岡,惆悵情何極!(《華子岡》)

望著高飛的鳥兒,在蒼茫暮色中影影綽綽,漸漸消逝不見,裴迪的詩句也開始在落日松風中流淌:

落日松風起,還家草露晞。雲光侵履跡,山翠拂人衣。(《華子岡》)

就這樣,在俯仰山水泉石之際,兩人游止一地,輒各賦一詩,輞川山谷中,舉凡孟城坳、華子岡、文杏館、斤竹嶺、木蘭柴等二十處勝跡,皆為王維規劃建造而成,一路歌詠,一路建造,別業既成,詩篇亦成,遂將吟得的四十首絕句繩編一冊,取名《輞川集》。

算起來,藍田輞川不過是年屆四十的王維安頓自己心靈的又一個驛站。早在十八歲前後,年輕的王維就曾與好友祖自虛隱居長安終南,翩翩作神仙之游:「念昔同攜手,風期不暫捐。南山俱隱逸,東洛類神仙。」(《哭祖六自虛》)山林、月光、溪澗、長風,對摩詰總有一種難以割捨的魅力,令他魂牽夢繞,不能忘懷。即便早已高中進士,步入仕途,也總是念茲在茲。如果不是家中弟妹的拖累,也許早就脫掉惱人的烏紗帽,離開這喧囂的官場了:

日夕見太行,沉吟未能去。問君何以然,世網嬰我故。

小妹日成長,兄弟未有娶。家貧祿既薄,儲蓄非有素。(《偶然作》其三)

他是太嚮往自在瀟洒的山林生活了!農舍田間的每一個片斷,每一個畫面都令他難忘,禁不住寫到詩里,好讓自己在枯燥冷漠的衙門裡依然能感受隴上菜蔬的甘甜滋味,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似乎才是個了無冠帶之苦的快樂田舍翁:

有時農事閑,斗酒呼鄰里。喧聒茅檐下,或坐或復起。

短褐不為薄,園葵固足美。動則長子孫,不曾向城市。(《偶然作》其二)

對佛教的興趣也就在這個時候漸漸濃厚起來。

長安城最寬闊的朱雀大街東側,座落著大名鼎鼎的大薦福寺,寺僧道光禪師精研大乘無上法門《華嚴經》。29歲那年,王維開始追隨他修習頓修頓悟教門,十年後,王維在為道光撰寫的塔銘中,曾一再感慨難以言表的佛法僧德行境界:「維十年座下,俯伏受教,欲以毫末,度量虛空,無有是處」(《大薦福寺大德道光禪師塔銘》)其實,他對佛法的體會早就從輞川的花草魚蟲中了悟出一二來:「漆園傲吏,著書以稊稗為言;蓮座大仙,說法開藥草之品。道無不在,物何足忘?故歌之詠之者,吾愈見其嘿也。」(《薦福寺光師房花藥詩序》)不然,《輞川集》中如何有那麼多空寂而不失蓬勃,明快而不失深幽的夐絕詩篇: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辛夷塢》)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鹿砦》)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鳥鳴澗》)

自然界的生滅聚散並不因人的喜怒哀樂而抑揚緩急,它似乎在渾然不覺中自在自為的行走,在豁然開朗中無始無終的生長,一面是空幻寂寥,一面是水天明媚,一面是靜謐安然,一面是生機宛如,正是在片刻直觀與輪迴循環的錯愕中,詩人感受著凝凍在文字間的永恆與不朽,這永恆,這不朽似乎就在空山深林之中,然而似乎又在明月幽篁之外,閃爍明滅之間,也許正是王摩詰對常住不滅的本體佛性的體味與思考。

這種感悟與思考當然並不僅僅局限在長安城的大薦福寺,輞川河谷的感化寺對王維、裴迪也自有一份不同尋常的親昵與親近:

暮持筇竹杖,相待虎溪頭。催客聞山響,歸房逐水流。野花叢發好,谷鳥一聲幽。夜坐空林寂,松風直似秋。(王維《過感化寺曇興上人山院》)

不遠灞陵邊,安居向十年。入門穿竹徑,留客聽山泉。鳥囀深林里,心閑落照前。浮名竟何益,從此願棲禪。(裴迪《游感化寺曇興上人山院》)

看來,感化寺山院的簇簇野花、蕭蕭竹林、潺潺流水,還有幻想中的溪頭虎鳴,有著遠遠超越大薦福寺的巨大誘惑力,就是為了這個,他們倆也甘願逃出浮名,向山棲禪。不過這一回,灞陵邊的裴秀才似乎對桌上的經書有著更加濃厚的興趣,全然不理會輞水旁老朋友的一再召喚,看看天色已晚,無奈的摩詰只好與曇興上人草草吃罷齋飯,辭別而去。

其實,一人也有一人的好處。

且看,彷彿只是一柱香的功夫,月色便在夜幕的暈染下漸漸黯淡。遠方星星點點的山村,透出如燭的燈火,跳跳閃閃。華子岡上一陣風過,林木搖曳,引得燈火彷彿有了醉意,恍恍惚惚,明滅不清……

無論如何,在這樣的夜晚啃讀經書都是一種罪過,一種浪費!經書本身當然很好,其中有顏如玉,有黃金屋,也有千鍾粟,然而卻不可能有如水月光,不可能有醉意燈火,更不可能有如痴如狂的夢幻想像!晚冬的輞川,潮濕而略帶寒意,散發著溪澗的清冽與枯草的氣息,所有這些,在悠長的僧院鐘磬,敦厚的遠村夜舂的陶冶下,聚成一杯令人微醺而醇厚的冬夜陳釀,誰家院落里的小犬,似乎在暗夜中嗅到這陳釀誘惑的氣味,止不住發出陣陣犬吠,在潮濕的空氣中傳出很遠。還記得我們共同擁有的那些詩句吧?還記得我們攜手走過碎石鋪就的小路,那窄窄的一條小路,象輞川的河水,緩緩的向前流淌,流出我們的心扉,流向不知名的遠方:

風景日夕佳,與君賦新詩。澹然望遠空,如意方支頤。(《贈裴十迪》)

不相見,不相見來久。日日泉水頭,常憶同攜手。攜手本同心,復嘆忽分襟。相憶今如此,相思深不深?(《贈裴迪》)

一人雖然有一人的好處,但是分襟日久,相憶益深,人生就是這樣不可捉摸,最相愛的往往無緣聚首,最知音的常常也不在你的身旁,宋人秦觀豁達的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秦觀《鵲橋仙》),其實也不過是騙自己罷了,若能朝朝暮暮,豈不是更加久長,也久長的更加實在。現代人就聰明多了,他們不願意持續無緣廝守的情感,而寧可在一朝一夕之間完成對情感的擁有:「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舒婷《神女峰》)。

王維與裴迪的友情當然沒有這樣驚心動魄,只不過多了幾分恬靜久遠的氣質,若是平常時節,並不令人記憶深刻。但在臨危之際,這平靜如水的君子之交便顯出它剛烈忠信的人格力量———就在這封《山中與裴迪秀才書》寫後不過十餘年,天寶末年,安史亂起,五品官員給事中王維被囚洛陽菩提寺,山野布衣裴迪當避亂時卻不隱退草澤,偏偏作虎山之行,只為看一眼嘯詠輞川的老朋友,悲慟怨憤的王維百感交集,惟有詩歌大概能夠表達此刻的心情: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弦。(《菩提寺禁裴迪來看說逆賊等凝碧池上作音樂供奉人等舉聲便一時淚下私成口號誦示裴迪》)

安得舍塵網,拂衣辭世喧。悠然策藜杖,歸向桃花源。(《口號又示裴迪》)

看來,只有面對裴迪,向來膽小謹慎的詩人才敢吐露自己的真實想法,還能在刀光劍影中遙想當年的桃花源之游,也許,也想到了十年前的這封書信……

這些自然都是後話,我們還是回到天寶四載前後這個寒氣蕭索、詩意濃郁的夜晚吧,輞川之所以令人低回留連,不僅因它有山光月影,叢林溪澗,還在於它有知己的心靈交匯,有君子的詩文唱和,有歸向桃源的精神默契,這交匯看似平淡實則意味深長,這唱和貌似尋常實則知音難覓,這默契猶似無言無語實則感慨深沉、有聲有色!所以,老友裴迪,還是放下經書,與我同享山林之趣吧!畢竟,這輞川的山水月色從來都非我一人所獨有,而缺少了裴迪的輞川也決不是真實、可愛的輞川。

讓我們重新走遍輞川,讓我們從冬天的末尾走到春天的開始——

春天,它打亂了我們的夜晚,那也是一個沒有時間的成長季節,自由想像的狂熱季節!寒山成為春山,細心諦聽,花草抽動挺拔的動靜清晰可辨,水流不再緩緩移動,而是在白鰷的激勵下奮勇波濤,黯淡的月光早已被矯健的白鷗四下驅散,搖曳的林木掛滿嫩芽,挑起點點滴滴的露水,青青的麥壟田間,突然響起群群野稚的鳴唱,將無限春光帶到雲端……

此時不來更待何時?也許,王維已經感到這個匆忙的邀約令老友多少覺得有點兒荒唐——難道連冬天的末尾也不能耐心等待,就要開始在料峭的寒風中想像無邊的春色?真實的春天,到底存在於詩人的感覺、想像之中,還是存在於節氣時令的流轉之間?

這不需要回答,你只需想,天空多藍,雲朵多白,麥田多綠,春雨多潤,鳥兒多歡暢,魚兒多快樂,我們的心情有多好!你聽——

悠然遠山暮,獨向白雲歸。菱蔓弱難定,楊花輕易飛。(《歸輞川作》)

宿雨乘輕屐,春寒著弊袍。開畦分白水,間柳發紅桃。(《春園即事》)

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花落家童未掃,鶯啼山客猶眠。(《田園樂七首》其五)

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然……披衣倒屣且相見,相歡語笑衡門前。(《輞川別業》)

其實王維不用辯白,裴迪對他還不夠了解嗎?翻開《王右丞集》,王維與裴迪贈答、同詠的詩作多達30餘首,數量遠遠超過王維與其他任何一位盛唐詩人的唱和之作;翻開《全唐詩》,裴迪所存詩28首,全都是與王維的贈答同詠之作!所以王維才脫口說出這樣的話來:「非子天機清妙者,豈能以此不急之務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他們彼此是太熟悉了……

唐玄宗天寶四載(745),長安城,一個溫和的午後,秀才裴迪送走進城販賣藥材的藍田輞川葯農,回到書房,拿起葯農捎來的《山中與裴迪秀才書》,靜靜的讀著。

冬日的暖陽漸漸退去,窗影長長的投在牆上,書房裡彌散著黃檗淡淡的苦澀味道,裴迪將這一頁書信小心翼翼的夾在《輞川集》抄本的書頁里,眨眨眼睛,臉上浮現出一絲俏皮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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