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思想和思想家的雜感

【《隨筆》精選】關於思想和思想家的雜感

作者: 張夢陽

2013-02-05 09:57:42 來源:南方周末

1

20世紀90年代初,商業大潮在中國大地洶湧澎湃、人們紛紛下海經商、撈錢的時候,我一人在大河之畔遊走散想,想起人類思想史上諸多為了思想而犧牲個人一切的思想家們,心頭忽然湧出幾句詩:

為思想活著,又為思想死去。

深刻、新穎、獨特、博大

魅力無窮、永難窮盡的思想呵,

如毒蛇、如怨鬼、如幽靈,

糾纏著、咬噬著、滋養著

這一代代壯健的、孱弱的、蒼老的、年青的——

人的——身軀。

回家之後,我立即把這幾句像詩不像詩、像散文又不像散文、卻是從自己心中衝出的話語記了下來,並決心要踏上永不回頭的思想之路。我跟幾位朋友說起自己的想法,知己者很快明白了我「上路」的動因,投來同情的目光。但也使一些當了官或發了財的人無法理解,紛紛在說:

思想?!思想值幾分錢一斤?

要知道,沒什麼別沒錢呀!

思想?!思想能「掌權」嗎?

要知道,沒什麼別沒權呀!

真是不可思議,「為思想活著,又為思想死去。」「迂腐」之極!還跟年輕時一樣天真狂熱。沒有思想,會活得更快活!還是不要再思想吧!這種「思想」是最害人的!為思想受窮,為思想而死,愚蠢透頂!

我並不反對市場經濟,但是我認為不管什麼經濟,管理經濟的人都必須首先有思想,有靈魂,有人的精神!因而無論別人說什麼,我還是堅定不移地走上了孤獨的思想之路。

《隨筆》2013年第1期 出版:《隨筆》雜誌社

2

1993年早春,我又和同胞們一同迎來了「思想者」的到來——法國雕塑大師羅丹藝術展在北京舉辦,他最著名的代表作《思想者》端坐在美術館樓前。我和許多青年人一起,久久佇立在他的身邊,仰視他的身姿,料峭春寒中吟成一首小詩:

每一根肌肉都在緊張思索,

每一個細胞都在燃燒烈火。

雄渾的筋骨原是思想鑄就,

巨手托起的是人類思想的魂魄。

胴體蜷成一個凝重的問號,

令你苦思的是全人類的困惑:

究竟怎樣才算是真的人?

玄遠的宇宙間什麼是最美的花朵?

環宇的星光納進你的沉思,

一個悶雷般的聲音在說:

「真的人首先是思想者,

思維著的精神是宇宙最美的花朵!」

呵,你正是真人的化身,精神的象徵,

是這最美花朵的濃縮。

凡是有人的地方都會與你共鳴,

何況這誕生過無數思想家的中國。

從此,「思想者」那全身心凝聚於沉思中的形象,始終銘刻在我心中,促我多想、苦想、冥想、深想……

3

不久,這首拙笨的小詩夾於一篇文章中在老同學、著名作家陶然主編的《香港文學》上發表了,剛從香港回京的袁良駿先生帶回了報刊和稿酬。當時在文學研究所工作的女作家徐坤,到魯迅研究室為同期刊出文章的陶東風先生代取所得,沒有說話就走了。第二天上午,袁先生告訴我:那天下午我離開後,一位姓徐的女士打電話找我,知我不在就把電話撂了,沒說什麼事。我苦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會是什麼人打的。因為當時我認識的女性中沒有姓徐的,即使同學、同事中有過,也始終沒有聯繫,不會打電話的。

後來我看到了徐坤的短篇小說《鳥糞》,立即斷定電話是她打的。因為《鳥糞》恰恰是描寫羅丹的雕塑《思想者》來中國展覽時的情景,不過與我的感受完全相反,一群小青年不僅不敬仰之,還往他身上塗抹臟物,肆意侮辱。我由此欽佩徐坤的想像力,她確實比我了解當代中國的現實,了解今日的青年。

是的。徐坤的小說相當深刻地反映了思想在當代中國所處的卑賤地位。

4

但是,思想果真如此無用嗎?

不是的。當今中國人慾橫流、道德低落的殘酷現實恰恰反證了輕視了思想的作用會造成什麼樣的惡果。

人究竟是什麼?一直是中外哲人苦苦探索的課題。公元前400年左右,古希臘的思想家柏拉圖在回答這個問題時,把人定義為「長著兩條腿的沒有羽毛的動物」。這種回答當時就遭到另外一些思想家的非議,有人把一隻公雞的羽毛拔光,指著雞對眾人說:「看看,這就是他所說的『人"!」倒是一百年以後,即公元前300年左右,與柏拉圖毫無關係的中國古代思想家荀況說出了更為恰當的答案:「人之所以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無毛也,以其有辨也。」荀況所謂的「辨」就是指思維。他的意思是:人之所以為人,並不在於「特以二足而無毛也」這個形式,而在於「有辨」、即有思維能力這個實質。還有一些思想家對人作過各種定義,如亞里士多德認為「人是政治動物」;富蘭克林認為「人是能製造工具的動物」;費爾巴哈認為人是「有人格、有意識、有理性的實體的東西」等等。雖然比起柏拉圖的定義要進一步,抓住了人的一些較深層的特徵,但是都不如荀況的「有辨」更切中本質。因為迄今為止,我們在其他動物身上沒有發現與人類似的思維能力。某些較高級的哺乳動物,像猩猩、海豚之類,雖然也有一定程度的知覺、學習和推論的能力,但遠遠不足以和人相比,無法稱之為「思維能力」。可以說人是思維的動物,這也許是「造物主」的有意安排,是對人類的無比恩寵,使人類獨具神奇的力量。這神奇的力量並非來自肢體,而是來自頭腦所獨具的思維功能。癱瘓在輪椅上的宇宙學大師史蒂芬?霍金,就雄辯地證明了思維的偉大。

思維是人的最本質的特徵,人之所以有思想,有精神,也在於有思維。因此恩格斯說精神時是說「思維著的精神」,稱之為地球上「最美的花朵」。

所以,人類要實現真正的解放,首先就必須能夠進行思維,有自己的思想。如果不能獨立地思考問題,沒有思想,或者如尼采所言讓自己的頭腦變成別人思想的跑馬場,任別人的思想的馬匹蹂躪一通。媚俗從眾,成為不停跟隨時髦瘋跑的「風氣中人」。無論多麼有錢有權,過著怎樣豪華的生活,使用著怎樣的高科技,也只能算是可悲的奴隸,跟禽獸沒有兩樣。不過是行屍走肉、酒囊飯袋而已!

5

20世紀初的中國,面對國家羸弱、列強瓜分的嚴峻局面,發生過一場中國最需要什麼的爭論。有人「競言武事」,認為中國首先要使軍隊強大起來;又有人提出「製造商估立憲國會之說」,認為中國必須發展商業,實行憲政,建立議會。青年魯迅則認為這不過是「輇才小慧之徒」的淺薄之論,中國最需要的不是這些物質的東西,而是人的精神。他在一百多年前發表的《文化偏至論》中就提出:「根柢在人」,「首在立人,人立而後凡事舉」的「立人」主張。認為「明哲之士,反省於內面者深」。「二十世紀之文明,當必沉邃莊嚴,至與十九世紀之文明異趣」。「內部之生活強,則人生之意義亦愈邃,個人尊嚴之旨趣亦愈明,二十世紀之新精神,殆將立狂風怒浪之間,恃意力以辟生路者也。」「外之既不後於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復古,別立新宗,人生意義,致之深邃,則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為人國。人國既建,乃始雄厲無前,屹然獨見於天下,更何有於膚淺凡庸之事物哉?」又在《摩羅詩力說》的結尾大聲疾呼:「今索諸中國,為精神界之戰士者安在?有作至誠之聲,致吾人於善美剛健者乎?有作溫煦之聲,援吾人出於荒寒者乎?家國荒矣,而賦最末哀歌,以訴天下貽後人之耶利米,且未之有也。……而先覺之聲,乃又不來破中國之蕭條也。然則吾人,其亦沉思而已夫,其亦惟沉思而已夫!」我深切感到魯迅的這些話,在當代中國不僅沒有過時,而且正中時弊。青年魯迅在百年之前看到「對物質文明」「崇奉逾度,傾向偏趨」的「質化」傾向,痛心疾首,因而針對「競言武事」、「復有製造商估立憲國會之說」的「輇才小慧之徒」做出了反擊,高舉起人類精神的旗幟,開始了為人的自覺而奮鬥的歷程。

魯迅所呼喚的「精神界之戰士」,其實就是思想家。所謂「精神」,就是思想。

6

最近,我看到一篇文章說現在我們正遇到了「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關口,對我有很大啟示。

「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可以從多方面來講,從經濟上說,是從計劃經濟轉變為市場經濟;從科技上說,是從機械工業轉變為電子時代、數字時代,實現了科學技術的第三次革命,以至第四次革命。從政治上說,是從專制時代進入了民主的時代。但我認為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最根本的是人的轉變,從奴性的盲目的人轉變為覺悟的理性的人。也就是從孔夫子所說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時代,轉變為民可知之亦可理之的時代。簡言之,就是從奴隸的時代轉變為人的自覺的時代。這種人的自覺,不是由群體到個體形成的,而是以個體的自覺為基點拓展而成的。如章太炎在《明獨》中所言:「大獨必群,群必以獨成」,「小群,大群之賊也;大獨,大群之母也」和青年魯迅在《破惡聲論》中所進一步發揮的:「人各有己,而群之大覺近矣。」

7

歷史證明這種精神奮鬥是非常艱巨的。百年之後,不僅沒有過時,而且任務更加沉重了。因為青年魯迅所具有的遠非「百年意識」,而是一種「千年意識」。以至於在千年之後,是否能夠克服「質化」傾向實現人的自覺都很難說。說不定,人類惟一的家園——地球,最終會毀滅於「質化」的洪水猛獸洶湧泛濫的大災難之中。

所以,從「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大視野去看魯迅,我覺得魯迅從一開始登上文壇起,就是致力於人的變革、人的自覺、人的精神的提升,使中國人以至全人類結束奴隸的時代,從奴性向著悟性直到理性的境界升華。這才是魯迅對「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大時代最寶貴也最長久的價值,也是魯迅始終保持著恆久的生命力,魯迅研究歷經百年而不衰並更加興旺地走向世界的根本原因。

8

因此,當代中國最需要的是思想,是魯迅那樣的人民思想家。

魯迅之所以無愧于思想家的稱號,就在於他比他的同時代人以及多少代的後來者都深刻得多、清醒得多地了解中國的社會和歷史,他以他無可比擬的極其犀利、極其深邃的雜文和小說,對中國數千年的封建專制主義進行了全面、徹底的批判,促使中華民族從「瞞和騙」與「不悟自己之為奴」的大夢中猛醒,「睜了眼看」世界,正確地認識自己、認識世界以及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從而提高悟性,拔除奴隸之根性,實現精神上的自覺和獨立,開闢嶄新的精神文化之路。他的文章看來是零散的、片斷的,但是綜合起來卻成為一個完整的系統。這一精神文化系統,的確實際催發了中華民族的精神覺醒,並推動了全人類的精神文化發展,豐富了全人類的思想寶庫,提高了人們對自我和對宇宙人生的認識,乃是中國精神文化新舊轉型時期必不可少的思想資源,是所有想了解中國社會和歷史的知識分子必須閱讀的百科全書。所謂思想家就是能夠把握事物之本質與世界之本源的思想者,魯迅正是對中國封建專制主義的本質及其所造成的奴隸根性的本源把握與揭示得最為深刻、系統的思想者,僅就這一點來說,魯迅就足可稱為中國偉大而深刻的思想家了。他不是西方那樣建立了理論體系的思想家,而是最懂得中國的長於「知人論世」、明於知人心的本土思想家,這是他與西方思想家的區別,也是他的中國特色。其實,不僅魯迅的全部著作與實踐足以證明他是一位中國多少年才可能出現的偉大思想家,就是一部《阿Q正傳》也已經可以成為明證了,如不是思想家,僅是一位詩人和戰士的話,怎麼可能塑造出阿Q這樣一個包含極為深厚的思想底蘊、永遠解讀不盡的世界級藝術典型呢?怎麼可能概括出精神勝利法這一人類的普通弱點並予以藝術的表現呢?好的文字必須包含深刻的思想,如無思想,再好的文字也是蒼白的。中國當代文學最大的問題,就是缺乏思想,缺乏思想家型的作家,盡在帥哥美女、身邊瑣事上兜圈子,而不去叩問「人類走向」,考慮人民的生活。認識魯迅在中國的思想家價值,並把握其特徵、挖掘其內涵,當是魯迅研究的重要任務。因為在中國,思想家確實是非常稀少、異常珍貴的。

之所以稱魯迅為人民思想家,就是因為他始終為人民著想,畢生都在為了中國人能夠「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而不懈地奮鬥著。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仍然深切感到:「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

不要害怕人民有思想,更不要壓制思想,阻止人民思想家的出現。思想是壓制不了的。思想問題只能用思想的方式解決。即使不同流派、見解各異的思想,只要不化為危害社會的行動,就允許存在。讓時間做評判,歷史做鑒別。執政者的高明策略,是以思想服人,不以權壓人或用錢「買」人。用暴力鎮壓思想只會適得其反。遇羅克、林昭、張志新、李九蓮等等為思想而犧牲的志士,不是人雖死、思想卻永青嗎?而那些屠殺他們的劊子手們卻已經或必將遺臭萬年!那些拿到各種「基金」的學者們的所謂成果不是被錢抽盡了思想的「骨髓」嗎?因為科學研究的成功,取決于思想的創新,而不是奴性的詮釋。

因此,也不要擔心思想論爭,正確的思想是在論爭中產生的,當下需要有蔡元培那樣「思想自由,兼容並包」的大教育家,也需要魯迅那樣的人民思想家。人民思想家是在論爭和包容中出現的。人民思想家的出現,是當代中國的迫切需要。中華民族應該有充分的自信:無論在怎樣的論爭中,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民族主流思想一定會成為主導。

真正有思想的人民是會理性地對待面臨的一切問題的。人民的思想家是叩問「人類走向」的引路人,引領人民日益走向幸福、合理的生活。這才是國家取得長治久安的根本保證。依靠壓制和「馴化」所形成的奴性的穩定,只是暫時的,脆弱的;只有通過人的自覺達到的理性的穩定,才是長久的,穩固的。李澤厚、劉再復二先生的《告別革命》恰恰表現出一種難得的理性,他們討論的是20世紀中國歷史的主題。並不否認以往暴力革命的歷史合理性,只是不贊成把「暴力革命」看作歷史的必由之路,避免落入「極端」的深淵。如李先生所說:「所有哲學建構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解釋現實和為現實的發展提供思路,我提出的歷史本體論和對於歷史合理性的『度"的重視,歸根到底就是強調選擇改良是目前中國最為合理的政治方案。」

有幸的是,這一思想日益獲得中國大多數人的認同。認識到只有改革開放才能發展中國。

正因為如此,我給自己立了一個座右銘:

思想之樂,乃人生最大快樂。

思想家之境界,乃人生最高境界。

我尚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此生是成不了思想家的,然而我「終生不渝對思想和思想家的嚮往」。

醞釀多年、寫就於2012年11月14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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