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武演禪:少林功夫的宗教文化內涵分析——劉澤亮 田青青

作為一種武術文化,少林功夫是在中國佛教文化背景下中國武術與禪宗心地法門經過長期和合而成的、以「緊那羅王」信仰為核心、以以武演禪為表現形式,歷史悠久的佛教文化體系。同時,少林功夫也體現了鮮明的禪道特色,是中國傳統文化現代化轉化之間最為耀眼的「軟實力」之一。

關鍵詞:少林功夫 武禪軟實力

愛好和平是中華民族優秀的文化傳統和價值取向,中國武術正是以這一傳統文化背景為根基經過長期發展演變而來的:先民們在歷代戰爭實踐中,以止戈為武為基本旨趣,以生命為代價,以攻防格鬥動作為核心,以套路為基本單位逐步形成並日益完善了武術這種特殊的文化表現形式。少林功夫繼承和發揚了中國武術以和平為習武目的的尚武精神,將佛法中的金剛護法神信仰具象化為武術表現形式;同時與禪宗語默動靜皆如的心地法門相結合,將達摩祖師「理入、行入」及其明心見性的禪道智慧善巧地融為一體。千百年來,少林功夫以其特有的宗教文化特質吸引著廣大尚武重德的武術愛好者、不同國家不同民族的佛教信仰者和世界各地的東方文化崇拜者,彰顯出中國傳統文化在當代舉世矚目的「軟實力」。因此,保護中華民族文化遺產,深入發掘少林功夫的宗教文化內涵,從而以其特立獨行的文化吸引力去影響感化其他的國家和民族,樹立中國在當今世界的新形象,成為少林學研究者責無旁貸的歷史責任和現實使命。

一、武術與護法傳統:少林功夫與緊那羅王

佛教自誕生之日起,就伴隨著各種外道的非難和不同敵視勢力的打壓,在信仰多元化的天竺,佛教之所以能夠脫穎而出,成為一國顯教並逐漸突破國界走向世界,除了佛法在教理上超越其他外道而揭示出宇宙人生的實相外,也是和佛教一貫重視護法護教的傳統分不開的:佛陀善巧說法,度化各種外道為佛門護法(如天龍八部),同時在教內也培養了無量無數佛門金剛以護持正法;少林寺緊那羅王(那羅延王)信仰即是觀音菩薩信仰的表現之一。那羅延執金剛神信仰,緊那羅王(那羅延王)護法神通經過佛法與武術的會通而體現於歷代少林武僧一脈傳承的少林功夫之中,是中國武術在佛教護法傳統中的具體化。

緊那羅王(那羅延王)被歷代少林武僧尊為「武聖」,享有崇高的地位。緊那羅王(那羅延王)信仰來源於佛教教義中固有的護法神信仰,這一信仰始於姚秦時代鳩摩羅什所譯《妙法蓮華經·觀世音菩薩普門品》:

佛告無盡意菩薩:善男子!若有國土眾生,應以佛身得度者,觀世音菩薩即現佛身而為說法;應以辟支佛身得度者,即現辟支佛身而為說法;應以聲聞身得度者,即現聲聞身而為說法;……應以天、龍、夜叉、乾闥婆、阿修羅、迦樓羅、緊那羅、摩侯羅伽、人、非人等身得度者,卻皆現之而為說法;應以執金剛神得度者,即執金剛神而為說法。無盡意!觀世音菩薩成就如是功德,以種種形,游諸國土,度脫眾生。

由此可見,觀音菩薩能「以種種形,游諸國土,度脫眾生」。也就是說觀音菩薩可以針對不同身份和根器的弘法對象應機變現為相應的形質。隨著佛教的東漸,觀音信仰的表現形式也隨著經文的分疏而日益發生分化,「在少林寺流傳的那羅延執金剛神信仰,後來省簡誤傳為緊那羅王信仰,正是觀音菩薩信仰多種表現形式之一」。[1]緊那羅王與那羅延王在少林寺金剛護法神信仰中,兩者並沒有實質性的區別。如果說有區別,也僅是名號之別而已。從其護法的功能性上來說,二者其實就是同一個護法神;從信仰的層面上來說,緊那羅王以善神通變化而護法,其護法神僅具有形上象徵意義:為歷代少林僧眾自衛護法活動提供一種教理上的合理解釋並建構相應的精神支柱,從而向少林武僧灌輸金剛加持的護法信念——習武護法是佛法中應有之義。對金剛神通的信仰外化於少林武僧的習武活動中,經過漫長的歷史流變和積澱,最終結晶為少林功夫這種特殊的文化表現形式。

基於金剛護法神信仰的少林功夫主張持戒習武,強調習武與修行並重。為了保證少林武僧的習武活動如法如律,凡習武僧伽必須遵守「少林習武戒約十條」,撮其要略如下:

習武術者,以強健體魄為要旨,宜深體佛門悲憫之舉。縱於技術精嫻,只可備以自衛,切戒呈血氣之私、有好勇鬥狠之舉,犯者與犯清規同罪。不得恃強凌弱,任意妄為;宜以忍辱救世之主旨,不可輕顯技術;戒恃強爭勝之心,及貪得自誇之習。

由此可見,少林武僧的習武宗旨是「強健體魄、自衛護法和忍辱救世」。少林功夫貫穿著佛門同體大悲和拔苦與樂的博愛精神,習武之人因一技之強異於常人,如果只重技術而忽視武德修養,則會滋生「恃強凌弱、好勇鬥狠、貪得自誇」之心,這是有悖於佛法悲憫救世之旨的,所以必須加以規制和約束——「犯者與犯清規同罪」,輕則廢其武功,重則逐出山門,不得再為少林弟子。從一定意義上說,少林僧眾尚武更注重武德,習武必先修武德,而武德的基本規範是以佛教的基本倫理德目進行定義的。在護法活動中強調以德服人,先禮後兵,功夫只是對武德的一種必要的、不得已而為之的補充。或者說少林功夫本身就是一種修習和宣示佛法的善巧方便:習武者在習武活動中體證佛法,以「金剛戒」為律儀,以「金剛持」為依處,以「金剛定」為法忍,以金剛勇猛無畏的精神維護佛教正信。所以少林功夫時時表現出節制、忍辱、謙和之氣,在格鬥之前,總是以佛法大義,再三規勸,攻心為上,以理服人,盡量避免格鬥的發生;在格鬥之中,總是以防為先,反擊為後,動作含蓄內斂,點到即止,示強於對手而不以強力壓服對手,反而處處忍讓,時時手下留情,以德服人。在格鬥結束後,再次向對手曉以佛法,用事實證明少林功夫所蘊涵的忍辱悲愍之勝義,以期對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與其說少林功夫體現了中國武術的「俠骨柔腸」,倒不如說其再現了佛陀悲天憫人的博愛情懷。因此,少林功夫同時具備護法和弘法的雙重功能,護法活動同時也就是弘法活動,二者是不一不異,一而二、二而一的關係。

在中國佛教史上,少林功夫服務於多重現實目的:護寺、護僧、護法。少林寺作為享有盛譽的禪宗道場之一,隨著禪宗一脈日益弘傳光大而積累了可觀的寺產,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必然會使各種勢力生起覬覦之心。雖然佛教宣揚萬法皆空,一切俱舍,但是佛法要藉道場立,法身須假色身修,道場無存則三寶無地容身。因此護寺、護僧從而護法成為歷代少林僧眾必須直面的現實問題,建立一支用佛法武裝起來的少林武僧力量則是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所在。而少林寺特有的緊那羅王金剛護法神信仰為這支武裝力量的建立提供了如法的理據,從這個意義上說,少林功夫實際上是歷代少林僧眾契理契機的時代傑作,其根本目的不在於攻城掠地,而在於自保求安。歷史以史實證明了少林功夫是少林禪宗道場至今保存完好的重要原因之一。同時,諸法因緣生,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孤立地獨存於封閉的時空之中,遊離於其存在的環境之外,歷代少林武僧們同樣參與了改變歷史進程的各種重大歷史事件:如「少林十三棍救唐王」的傳奇、明代少林僧兵參與抗倭的史實、抗日戰爭時期眾多少林武僧還俗參加各種抗日武裝的義舉等等,反映了少林僧眾將佛法大義與民族大義圓融會通,將護法使命與護國使命等量齊觀的歷史自覺。少林武僧慷慨赴國難的護國壯舉其實是少林功夫護法功能的進一步延伸,佛門向來具有以金剛勇猛無畏之神通降伏妖魔,拒斥外道的護法傳統,因此,護法衛國,抵禦外敵侵略正是這一傳統的現實化和具體化。同時,法運常隨國運移,依王者則法事立,佛門弟子通過莊嚴國土、利樂有情的行為,昭示了佛法有助於王道教化的功能,這就為統治者接受佛法進而成為佛門護法開闢了道路。護國的終極旨趣仍然是為了護法,表明了少林僧眾以整個東土為弘揚佛法至大道場的悲願大行。

綜上所述,少林功夫是基於緊那羅王信仰,武德與武功並重,經過長期修習而形成的特殊的中國文化體系和表現形式,目的是為了維護佛法正信長傳不衰,而其表現形式又是多元化的:在教內是為了自保求安,在教外則是為了持國護法。雖然有著多元化的表現形式,但是又都以維護佛法本位為終極依止。

二、武術與禪道智慧:少林功夫與動靜空圓

少林寺因為是禪宗主要道場而久負盛名,少林功夫作為佛教文化的表現形式,自然是以禪道智慧作為修習武功的方法論指歸的,換句話說,少林功夫本身也是少林禪僧進行禪修的主要途徑之一。禪宗摒棄一切繁瑣的修行方式,去除各種外在的執著,追求隨緣任運、橫超直入、直指人心而頓悟成佛的向上一路。這種汪洋恣肆、儀態萬方的活潑禪風同樣一覽無餘地滲透在少林功夫的內功心法、演練套路和印證標準等諸多方面,動靜皆禪,禪武同源;禪即武,武亦禪。禪與武其實是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武與禪只不過是一體而分之二用。

動靜皆禪——少林功夫中的動與靜。達摩祖師創立「二入四行」的禪道修習法門,其本意是要求習禪僧伽理行並重,因為理入是修行的先導,行入則是對理入的印證。然而在禪宗的發展流變過程中,對這一修行法門的理解隨著宗門的分化而各有側重,「說道者多,證道者少」,所以少林禪僧更注重如理行禪,以行入契入禪境,證得空性。所謂「行亦禪,坐亦禪;語默動靜體安然」[2],少林功夫同樣是在禪的動與靜中涵養修習的:達摩祖師主張通過「壁觀、禪坐」而「安靜而止息雜念」,內觀自心,凈化自心進而斷言語道,滅心行處,最終契入妙有真空。所以少林功夫中的各種拳功都十分注重靜養功法,通過禪定而攝心,通過數息而練氣,在禪道基礎上吸收道教及民間氣功的內養之法,在整個修練過程中以禪宗「無念」合道的思想為旨歸,以不起念、亦不執無念為調心原則,順其自然,練精化氣,練氣化神,練神還虛,達到人我俱空、空亦復空,強調心意的持守、內功的涵養。如《少林拳術秘訣》上說:「上乘技擊術,總以有幾分禪機,方能活潑鎮靜,所謂超乎寰中,得其象外民也。」意思是說,武功技擊要象參禪悟道一樣,首先必須念念正定以破我執法執,然後破除我空法空,達到如不動之境,這時人的身心處於非動非靜之際,外息攀緣,內守真如。這樣身心一如,在搏擊時才能對外來能量的入侵作出直覺的反應,察敵先機而後動,雖後動而處處主動。所以說少林功夫靜中有動,動中有靜;亦動亦靜,亦靜亦動。動靜之際,皆合禪道。

禪武同源——少林功夫中的空與圓。禪宗以佛性論和般若空觀開宗立派,強調一切眾生皆有佛性,因蔽於客塵煩惱而不能自了,提倡以平常心對治攀緣心,以無念持正念,破除一切所執障、所知障,當下直指人心而親證般若空性。少林功夫所呈顯的三重境界,突顯了禪道佛性論與般若空觀的理論特色:初重習其套路,以形似為要;中重形神兼濟,以形傳神;上重化有招為無招,羚羊掛角,無跡可尋。這三重境界依次第而進,與習禪悟道之途如出一轍:初習禪道,以壁觀、打坐、念誦為始,漸積資糧;中習者精研佛理,觀心、澄心,理行並重,以行顯理;上習者破除法我雙執,掃蕩一切知見,祖來殺祖,佛來殺佛,即心即佛,心佛不二。由此可見,三重境界實「歸漸頓於一途,合藏圓於一體」,正如近代少林寺主持妙興法師所云:「處於心靈,發於性能,似剛非剛,似實而虛,久練自化,熟極自神。」最後使武功達到「法本無法,無法法亦法。今付無法時,法法何曾法」之境。[3]同時,少林功夫以禪道空慧觀為基礎,繼承了中國武術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天人合一的思想,並進一步提出了「空」與「圓」的觀念,把「空」與「圓」作為衡量武功高低的標準,圓則靈活多變,空則輕靈無礙。即圓而空,則收發自如,雲捲雲舒,生生不息;即空而圓,則人我俱泯,根本性離,虛室生白。不難看出,這裡的「空」與「圓」實際上是禪道佛性論和般若空性在少林武術文化中的異名,名雖別而義同軌。

禪武互參——少林功夫中的體與用。禪宗以「心佛眾生,三無差別」為基礎,以破法我二執為方便,以頓悟解脫為究竟。一言以蔽之,是以參透生死之機為終極目的。這一目的表現在禪武體用關係上就是「以武演禪,以禪證武,禪武合一」:其一、以禪為體。通過如律參禪,徹悟自性本空,達到無我、亦無我所之境,入十地金剛定,武功自然達到不可思議的境地。這種境地超言尋思、不可言說,箇中滋味,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從這個意義上說,少林功夫的上乘境界是金剛神通在修習者身心所表現出來的極具個性化的體驗,是習武者技藝精熟到極至而豁然貫通所獲得的禪悅體驗。其二、以武為用。禪修的終極目的是為了獲最終解脫,得大自在,少林禪僧習武必先習禪,通過習禪入定而發空慧,知萬法皆如幻不真,才能放下萬緣而無所羈絆,從而發精進心、勇猛心、無畏心;起慈悲心,行大願行。在搏擊中才會隨緣任機,揮灑自如,同時因悟透生死而置生死於度外,舍色身為法身,為法而亡軀。其三、互為體用。禪宗主張在經教文字之上、之外開悟自性。同樣,對於少林武僧而言,要修習上乘武功,靠的是習武者自身的悟性和多年的習武體驗。禪修是一種內在的體驗,而武術則是內外兼修,兩者最高的境界都要經過「悟」才能獲得。從這個意義上說,修禪即習武,習武即修禪,禪武合一是少林功夫的最高境界。

由此可見,少林功夫是歷代少林武僧所創造的、為少林寺所獨有的參禪悟道的方便法門。禪道智慧所蘊涵的語默動靜、漸頓空圓之義都直下融攝於少林功夫的修習功法之中;禪即武,武即禪,二者圓融於少林功夫這一特殊的文化表現形式之中。(作者:劉澤亮,1964年生,廈門大學哲學系教授;田青青,1970年生,軍事經濟學院社科部講師,廈門大學哲學系2005級博士生。)

注釋:

[1]阿德:《緊那羅王考》,《少林功夫文集》第99頁,少林書局2003年3月出版。

[2]唐玄覺撰《永嘉證道歌》。

[3]顏世亮:《淺析少林武術對禪宗思想的融攝》,《少林功夫文集》第153頁。少林書局2003年3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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