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孟倫:論治中國語言文字之要籍

言中國語言文字之書目,自謝啟昆之《小學考》而後,逮於時賢著錄,其纂輯詳矣。然承學講習,要當以植本柢,辨方類為先。且簡冊浩穰,貴能擇別,擇焉而精,功沿靡漸,高明光大之域,蓋未有不因是而造躋之者。茲本師說,為之闡明,諸所論列,以其主者建始,次之詮釋勘校之書,其所從而為用者,則廁諸篇末焉。

   一、主治之書

   所謂主者,準則有三,其書著於竹帛,流傳迄今者,一也;其書首尾皆備,本非斷爛者,二也;其書條理粲著,有倫有脊者,三也。總此三事,其書不過十數,而此十數,即斯學之琛寶,然其中復有經界,其以時相次者,則(一)《爾雅》、(二)《小爾雅》、(三)《方言》、(四)《說文解字》、(五)《釋名》、(六)《廣雅》、(七)《玉篇》、(八)《廣韻》、(九)《集韻》、(十)《類篇》。

   凡此十書,前六為主,後四為賓。《玉篇》出六朝人。去十未遠,《廣韻》多本《切韻》,則賓中之主。《集韻》、《類篇》較為後出,則賓中之賓。其以類相從者,則以《爾雅》、《小爾雅》、《廣雅》為一族。《爾雅》之書,實依他起,必附諸經籍,其用始顯,反之則無所用,故自為一族。廣雲,小雲,其義易見。以《方言》為一族。《方言》者,揚子云所為《輶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之省稱也。其言絕代則古今異,其言別國則南北殊,時地相量,緜邈廣袤,雖縱橫勢絕,酌理斯通,故《方言》之作,即以之而為溝合,南北之是非,古今之通塞,胥由是而後知。其《廣韻》、《集韻》之准言部類,分別累黍,又以《方言》為之祖稱。以《說文解字》為一族。《三蒼》、《凡將》、《訓纂》、《急就》之流,古人本以施教僮蒙,識字誦書,斯居其要。顧其體不備,無以宏用。且諸書自《說文解字》采掇,多從亡佚,存者蓋鮮,然則洨長所作,尤為迥古,而其條例亦最稱善美,故以之為一族。《玉篇》、《婁篇》踵以成書,又其支與流裔也。以《釋名》為一族。字義取於字音,楊泉《物理論》述[臣又]字己著其端,訖於宋代,若王觀國(《學林》)張世南(《宦遊記聞》九)王聖美(見《夢溪筆談》十四),均標斯旨,嗣趙撝謙所著,亦以聲為主(見《麓堂詩話》),清儒抗志希古,游心於此者益眾,故以聲音貫穿形訓,其書多有,下逮今茲,推闡益密。(如儀征劉君《左盦集》有《字義起於字音說》三篇,《原字音篇》上下,《古韻同部之字義多相近說》一篇,近人沈兼士為《右文說在訓詁學上之沿革及其推闡》,即本劉說而申論之,同門廣濟劉君博平為《古聲同紐之字義多相近說》,則又補左盦之所未及也。)至謂古無訓詁,聲音即訓詁者,斯通人之論也。朱駿聲之注《說文》,及其名書曰《通訓定聲》,而聲訓之說,漢儒已著,是知聲音形訓,即一即三矣。劉熙《釋名》以聲為訓,推源文字製作之本,下開來葉,故以之為一族。其權之以輕重者,則(一)《說文解字》、(二)《爾雅》、(三)《方言》、(四)《釋名》。揚搉而言,《爾雅》本以翼經,離經不可以言用,然不附麗之於《說文解字》(下文均省稱《說文》),其為用亦無由著,此如根本枝葉之喻。《方言》、《釋名》雖以聲訓,其解說條理,曾不若《說文》之周且至也。故其聲音之流貤,形訓之相忤,皆必於《說文》中取證,以決從違。

   一、《說文》。主中之主。其書匪獨函跨前哲,後來有作,殊難方軌,請陳三事,征明其故。

   一曰,編次排比,異於字典也。(字典自是專名,今則概以移稱一切字書矣。)文字書法有筆意者,有筆勢者,自古文、籀、篆、以更隸、楷,筆意寖失,其結體嬗變,多趨筆勢,波磔敷布,足耀觀賞而己。於是意之與勢,不相冥契,終於製作之旨,刓敝無存,《說文》據篆體以為系聯,但取筆意,自與《字典》之以楷法點畫繁簡為後先者,不可比論。(《玉篇》以者字隸老部,已有此病,而《字典》為尤甚。然今人之為字書,其破壞形體,苟趨簡易,耀言便俗,實等肬贅者,此則尚不足以擬《字典》,何論《玉篇》?蘄春黃先生《六祝齋日記》論字書編製別古今之作以為五類,謂字之分部斷當一從《說文》,以省紛紜,此見甚卓。)許君書曰:亥而生子,復從一始,其嚴瑮可知己。

   一曰,據形分部,兆端《說文》也。《三蒼》、《急就》,本教學僮佔畢,或以韻語綴屬,宜便諷誦,字例之條,未遑寧帖,擬於近世,其雜字歌括之選。《說文》區其書為五百四十部,前後第次,兼有義例,所謂分別部居,不相雜廁也。

   一曰,《說文》經籍,相互發明也。金壇段玉裁氏曾謂:「昔東原師之言,仆之學不外以字考經,以經考字,余之注《說文解字》也,蓋竊取二語而己。」是故欲通群籍,必先嫻於此書,如戴,段之說,可謂昭晢。然經籍文字不見《說文》者,其數以數百計,《說文》所錄有不見經籍者,其數亦以數百計。(鄭珍有《說文逸字考》三卷、李楨有《說文逸字辯證》三卷、張明阿有《說文佚字考》四卷、王廷鼎有《說文逸字輯說》四卷,雷浚有《說文外編》十五卷、《補遺》一卷。)金石甲骨文字亦多不見《說文》,而《禮經》古文、《周官》故書、陳倉石鼓之倫,《說文》皆有遺漏,自可即以摭取,裨補一二。(三體石經雖出《說文》之後,亦有可以補《說文》者。)《說文》所以與經籍相異,以俗殊世變,故文字聲音致有不齊,不齊,故文字體異而實同者滋多,滋多,故不能必其盡當於理,如是罔羅三古遺文,裒聚成篇,要取當理者近是,奚獨疑其放失。(莫友芝《說文逸字》後序雲,夫許君取諸經傳古文史籀大篆,郡國鼎彝,合《倉頡》下十四篇,采通人,依秦篆,傅漢制以為此書,主明字例之條,匪向壁虛造不可知,不謬於史籀孔氏,非舉漢秦前文字一皆備錄,亦謂群書所載,略存雲耳。其謂《易》孟氏、《書》孔氏、《詩》毛氏,《禮周官》、《春秋左氏》、《論語》、《孝經》皆古文者,核之往往不具,長卿、子國經無傳,偶一二見《釋文》、《正義》,即許所漏,專取毛而略三家,故收三家字少,即毛本古字亦有不盡收者,《禮》古今文率收古遺,今《周官》須有舍故書而收杜子春改讀者,《春秋》古本不可知,魏石經遺字,略見一二,甚合於古,而許闕如,《倉頡》,《凡將》時見他書散句,亦尚遺落,其他末由舉核,計亦當然。故自經師異文,先秦諸子傳記百家之書降後,史遷、班固、子云,相如能識古文奇字,通儒所為文筆詞賦,有俾文字足記錄者,知無不入網羅,亦不能無放失。段玉裁撰《古文尚書撰異》,謂許君一人之書不能盡天下之字,誠通論也。」按其說甚允。)乃或以許書為漏略,遂爾以寡詞鮮見之匈,用其私智小慧,橫加非議,傎矣。雖然,許書說解之有訛謬,何也?此亦蔽於當日世儒之說,不足以為瑕纇。許君之世,說文字者己競於馬頭人為長、人持十為斗之妄,故不惜為辭以辟,其成書具解,據其序曰:「博採通人,至於小大」明其非苟作而己。不則奮私獨往,蹈危踵覆,適如當日俗儒所謂向壁虛造之譏,將何以為學者取法?其釋干支之文,羼以讖緯家言,殆其時代為之與?(朱駿聲有云:「當謂《說文解字》一書,功不在禹下,惟榦枝二十二文,許君因仍舊說,膠據緯書,類皆穿鑿附會,然其別附五百四十部之末,意仍有末安也。倘得有考文之責者起而正之,庶叔重歷劫不磨之書,不至以小疵累大醇雲。」)總之許書啟辟門戶,其檃括有條例,誠如顏黃門所稱者,後賢纘述,何以尚茲焉。且其書之與經籍,雖相為出入,而所載文字,形聲交貫,咸相闓發,他未之有。經籍文字,形遷義流,又非征之《說文》,莫獲明厥由來。於其變也,苟求之許書,雖其體千變,而精神脈絡仍不離其宗主,蓋其系統分明,綱領昭暢,洵斯學之鈐鍵,即謂以《說文》為之權度,夫誰曰不宜。

   誠知《說文》,則《爾雅》、《方言》、《釋名》諸書可得而言。

   二、《爾雅》。《爾雅》共十九篇,舊說<釋詁>為周公作,或謂周公作一篇,未知何篇也。大概此書為孔子門人所作釋六藝者。近人廖季平謂《爾雅》為今文,亦近謬說。

   三、《方言》。揚雄作。其底本出於嚴君平、林閭翁孺,前後積二十七年,以鋁摘次之於槧。《方言》卷一敦豐條下雲;初別國不相往來之言也,今或同,而舊書雅記.故俗語不失其方。故子云作《方言》,必先征問各地之方言而後征之古書,如《燕記》曰:「豐人抒首」,抒者,長首也。……故傳曰:「慈母之怒子也,雖折笞之,其惠存焉。此征之故書雅記者,但所謂傳,不知何書,今己不可見。子云作《訓纂》以方《幾將》,作《方言》以比《爾雅》,故西漢小學,當折揚雄為第一。《方言》集天下之音,《說文》實集天下之字,二君拾遺補闕之功,萬古不泯。

   四、《釋名》。劉熙撰。知義出於聲,故於小學中自成一家。

   五、《小爾雅》。王肅作。其書與經傳相應。今傳《小爾雅》由偽《孔叢子》錄出。

   六、《廣雅》。魏張揖撰。其書集群書之訓詁以拉《爾雅》者也,實研究漢魏朝代辭彙之要籍。

   七、《玉篇》。原本為顧野王在梁時所作。今傳本為宋陳彭年修。以原書論,先於《切韻》;以修刊論,先於《廣韻》。宋人言篇韻,即指《玉篇》、《廣韻》而言。近人不喜看《玉篇》,原因有二:一、不易翻檢;二、說解不詳。但《說文》以後字書編製體裁之佳者,無有逾於《玉篇》,故治《說文》及研究漢語文學者不得不看此書。雖其後屢經增改,注文現多所刪削,交第亦皆凌亂。顧氏原書現存者不過十之一二,《古經解匯函》尚存一部分,宋人名《大廣益會玉篇》是。日人多以《玉篇》代《字典》之名。如流行的《倭玉篇》是。日人岡井慎吾有《玉篇四研究》一書,我國學人黎庶昌於清末作駐日公使日,曾同楊守敬搜到原本《玉篇》零卷,刊於《古逸叢書》中,今所見有羅振玉印之原本《玉篇》數卷。

   八、《廣韻》。隋代集《切韻》者八人,劉臻、顏之推、魏淵(《北史》作魏澹)、盧思道、李若、蕭該、辛德源、薛道衡、其握筆者為陸法言,入唐而增改為《唐韻》,入宋而增修為《廣韻》。今傳《切韻》有寫本殘卷及故宮本全卷,《唐韻》有寫本殘卷。而《廣韻》則為宋陳彭年重修,全書共四萬二千三百八十四字,並重見者而數之。自《廣韻》以後,《唐韻正》以前,吾國韻學極為混亂。《禮部韻略》出,四聲為之混亂。三者混亂,音韻即無從著手。故今日而言音韻,不得不以《廣韻》為本而求其正,長孫訥言云:此制酌古沿今,無以加也。誠為確論。

   九、《集韻》。韻書以《集韻》為最完備。《集韻》韻例云:先帝時令陳彭年、丘雍因法言韻就為刊益,景祜四年,太常博士直史館宋祁,太常丞直史館鄭戩建言,彭年,雍所定多用舊文,繁略失當,因詔祁、戩與國子監直講賈昌朝、王洙同加修定,刑部郎中知製法丁度,禮部員外郎知制誥李淑為之典領,今所撰集,務崇該廣。經史諸子及小學書,更相參定,凡字訓患本許慎《說文》。慎所不載,則引他書為解。凡古文見經史諸書,可辨識者取之,不然則否。凡經典字有數讀,先儒傳授,各欲名家,今並論著,以粹群說。(此可見《集韻》全以陸氏《經典釋文》為藍本,陸氏書既集群經音義之大成,《集韻》集韻書之大成,宜矣。)凡通用韻中同音再出者既為冗長,止見一音。(此例最謬,此所以必待《類篇》為了補苴罅漏。)凡經學用字,類多假借,今字名著義,則假借難同,故但言通作某(此例亦簡略過甚,此賴後人為之補正。)凡舊韻字有別體悉入於注,使奇文異書,湮晦難尋,今先標本字,余皆並出,啟卷求義,爛然易曉。(此例亦最便檢查。)凡字之翻切,舊有類隔,今皆用本字,以上為十二凡例中最要者,解從略。全書字數五萬三千五百二十五,新增(對《廣韻》言)二萬七千三百三十一字,按五萬有奇之數,亦計復重而得之。如除去重見者,則止有三萬餘字。《類篇》序雲,文三萬一千三百一十九,是其證也。《集韻》不便於考試,故自《禮部韻略》之後,《集韻》漸漸衰微,且《韻會》、《正韻》等書,紛紛妄作,於音理破壞無遺。明人《字彙》、《正字通》等書,猥濫己甚,《康熙字典》益為蕪雜矣。清世小學先師,多留心此書,段懋堂於《集韻》用功最深,嘗雲《集韻》所用《經典釋文》,乃陳鄂未經收定之本,此最有識。次為王懷祖亦於《集韻》研究甚切,見陳碩甫《王先生述》(今在《高郵王氏遺書》編首)。碩甫本王氏之教,畢生研治《集韻》,《毛詩》二書,往年《毛詩傳疏》刊成,《集韻》竟未勒定,甚可惜也。

   十、《類篇》。《類篇》之成,本以《集韻》為底稿,故《類篇》亦一最完全之字書,全書共五萬三千一百六十五字。部首字依五百四十部舊次。部中字依《廣韻》為次,四聲排列,缺隔甚少,此書以姚刊三韻(《集韻》、《類篇》、《禮部韻略》)本為最易得。

  

   二、詮釋校勘之書

   籀讀篇籍,沈浸諷味,實為始事,前修持其道有然,所謂存大禮,玩經文也。傳注者譬諸蘧廬,誠通其本,何勞重譯?諸文諸籍,研習之術,亦不外是。其傳注家之所疏說,以為參證可也。今言詮釋,擇善而從,其書淳美精洽,圓融條貫,要亦不數數覯,略論二三,以著梗概。

   一、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治《說文》者可分二端,其一形體,其一則說解也。治文字之形體,當以金石龜甲為左證,治其說解,當以段氏注為依據。蓋段氏之學,經術文字,兩造其極,故每下一義,洞見本源,盧文弨謂段氏積數十年之精力專說《說文》,而於周、秦、兩漢之書,無所不讀,於諸子小學之書,靡不博覽,而別擇其是非。江沅亦謂「其書形經聲緯,凡引古以證者,於本義、於余義、於引申、於假借、於形、於聲,各指所之,罔不就理。」蘄春黃先生則謂「段注多說經義,類皆精覈,使人因治《說文》而得治經之法,其寶重政在於此。」蒙理段氏諸書,輒覺其以經術文字,互證相發,儼然漢師之師法俱在,斷非鄙儒小拘,樳撦中辭單義,而以為獨得胸衿者所可望。其後馮氏桂芬撰《段注考證》,或甄明段氏之蘊,或孴補其罅漏,厥功甚偉。(其有駁詰段書,如鈕樹玉之《說文段注訂》、王紹蘭之《說文段注訂補》、徐承慶之《說文解字注匡謬》、諸所糾彈,多不中其罅隙,未足以難段也。)外此朱駿聲之《通訓定聲》、桂馥之《義證》、王筠之《句讀》,精審不如段氏,亦便於初學。

   二、 王念孫《廣雅疏證》。有清一代,注《廣雅》者三家,盧文弨欲為之而未有成書。錢大昭有《疏義》,當時為桂馥所推,稿藏歸安陸氏麗宋樓,今歸日人岩畸氏《靜嘉堂文庫》世莫得見,四十年代,曾影印流傳,然國人見者甚少,通行者,惟王氏之《疏證》而己。《廣雅》之作,其書自《易》、《書》、《詩》、《三禮》、《三傳》經師之訓,《論語》、《孟子》、《鴻烈》、《法言》之注,《楚辭》、漢賦之解,讖緯之記,《倉頡》、《訓纂》、《滂喜》、《方言》、《說文》之說,靡不兼載,為功於訓詁者至鉅。王氏《疏證》復就古音以求古義,引申觸類,不限形體,而於先儒誤說,張揖誤采,博考參酌,以寤其非而證其失。故於其父子著述中,最為稱首,淵通緻密,直湊單微,承前詔後,牢籠百世,則斯學不祧之宗也。

   三、 郝懿行《爾雅義疏》。《義疏》之為,據郝氏自謂,欲就古音古義,博其旨趣,要其歸會,以同、近、通、轉四科用相統系,先人許書得其本字,而後知其孰為假借,觸類旁通,不避煩碎,仍自條理分明,不相雜廁。又謂其中亦多佳處,為古人所未發。其《與孫淵如、阮雲台書》,更復極論其事。胡培翚為撰《墓表》,稱其自述,所以異於邵氏者二事,此並可窺郝書述作之體。宋翔鳳序其書,以為邵(晉涵)翟(灝)之作,未至旁皇周浹,窮深極遠,郝《疏》成於最後,蓋此書之大成,陵唐轢宋,追秦、漢而明周、孔,推崇繩譽,可謂至盡。顧郝《疏》多因邵(晉涵《爾雅正義》)臧(鏞《爾雅漢注》),故易於作始,彼其說,殊有乖刺無當,難為保信者,(蘄春黃君於郝《疏》之因邵、臧者,皆作圈識別之,郝《疏》之謬為膚論,如謂孔穎達不知假借之義,陸德明已不知古音古義之類,皆其鉅失。)蘄其黃君嘗為文以評騭之。(見《爾雅略說》)此則瑕瑜不能相掩,然不以是而竟廢黜。(邵、郝之書而外,求共美備,殆不可得,黃君攬采百氏,欲為《郝疏訂補》,惜草稿初具,遽歸道山,猶未能殺青論定也。)今較郝、王之書,論世則《爾雅》先而《廣雅》後,程效則王氏《疏證》實優於郝氏《義疏》,宣究義訓,澈見終始,自宜持誦王氏《疏證》為先。且郝氏《義疏》文辭失之支蔓,有可從刊削者。(如云:「落本隕墜之義,故云殂落;此訓始者,始終代嬗,榮落互根,《易》之消長,《書》之治亂,其道胥然,愚者闇於當前,達人燭以遠覽。落之訓死,又訓始,名若相反而義實相通矣」之類,此則繁而不殺矣。)斯亦不若王書之斟酌飽滿,無纖介浮偽之病也。(餘杭章君謂郝於聲變猶多億必之言,文理密察,王氏為優;蘄春黃君亦謂郝王二家皆以音理貫穿義詁,王君不悉舉《說文》本字,蓋有二故:一者,兩字音義小殊,此字雖從彼變,若無佐證,不肯輒斷為同。二者,音理圓周,義多聯屬,一通假字,既指一文為本字矣,雖更一文以為本字,亦可成立,徒滋糾紛,難定疑惑,故寧闕不說,斯其謹也。按此二君說,此王之所以為獨絕也。)

   至於《方言》、《釋名》兩書,清人《疏證》之作亦多有其書,然如黃君所論,《方言》近無佳本,盧文弨(《重校方言》十三卷)戴震(《方言疏正》)所校及近世王先謙合校本,皆不堪用,以《四部叢列》為不失真相。研尋之法,須自得師矣。《釋名》亦以《叢刊》本為佳,異於畢沅輩所妄改者。《小學匯涵》本尤不可信。此書在今日宜再下一番理董之功。《說文》一書,學者必須耐心刻苦,專看大徐校本,輔以小徐,必令本文稍能成誦,然後涵濡饜飫,左右披尋,全在默識而貫通之。

   讀書不廢勘校,所以貴求其是而己。戴東原嘗謂鑿空之弊有二:其一,緣辭生訓,其一,守論傳謬。段玉裁本其師說,與同志論校書之難,以為非照改字不論不漏之難,定其是非則難,是非又有底本立說之不同,底本者著書者之稿本,立說者,著書者之義理是也。因立五事論之,要其終必以各得其底本,而後判其義理之是非,不先正其底本,則多誣古人,不斷其立說之是非,則多誤今人。卓哉二君之議,此其規為,所以高世絕俗也。蹈虛之與摭實,其相去遠矣。

  

   三、輔佽之書

   所謂從者,謂輔佽之書也。輔佽之書取足以為參驗考辨,正違失,補闕逸,而其書亦不拘於方面,自時序言,可以唐前、唐後為之斷限。

   唐以前者,以經傳舊注及唐人義疏,(宋人所為亦有可採取處)陸德明《經典釋文》、《史記》三家注,(日人瀧川龜太郎《史記會注考證》所據《正義》本,校通行者多至千餘事,近己有人輯出,其間頗有勝義可據。)《漢書》顏師古注、《文選》李善注、玄應、慧琳《一切經音義》為之主。此數類中,又莫要於《釋文》,蓋《釋文》於經典異同,古今並錄,諸家音義,搜訪繁富也。(今世所見傳本,葉鈔既不可得,自以江山劉履芬所錄十三家校本為最善,近日始有內府所藏宋刊本影印行民、、誠前賢所款及見。)近世考訂之家輒就諸籍,捃輯遺文,己亡之書絕而復續,清季敦煌唐寫秘鈔流布人間,又多前賢所未及窺知者,凡此皆大發現,有功斯學。

   唐以後者,以金石、聲韻、說詞例、語源者為要。金石之學興於宋世。其倡之最力者,為歐陽修。自是搜剔考釋,作者踵武,若歐公《集古錄》、薛尚功《歷代鐘鼎彝器欸識法貼》皆其先驅。學者究心金石甲骨,自以讀宋人金石之書為借徑。(宋人之治金石,始於嗜好之僻,耳目之玩而己。楊南仲首釋古器文字,歐陽修為《集石錄》,意正史傳缺繆,實開研治斯學之先路,己而搜討鼎彝、考訂圖鑑之書日多。至近代而大盛,而以編及泉貨、璽印、封泥、陶器,石刻碑誌等,訖今日而極矣。今人所為《金石學》、《中國金石學諸言》、《宋代志金書籍述評》諸作,可以藉見斯學梗概。)清代著述,若阮元《積古齋鐘鼎彝器欸識》、吳榮光《筠清館金石錄》、孫詒讓《契文舉例》(羅振玉《殷墟書契考釋》即由孫出,蒙甞以孫羅之書相校,抉發異同之處,因知羅所考釋,殊為寥落。)《名原》、《古籀拾遺》、《古籀餘論》宜先涉覽,余則各以類求,從其所好。(金石甲骨之學,以辨其器之真偽為先,文字考釋以於經史有可徵信者為據,億必之談,徒滋紛挐,推比之術(此所謂擠法也)或鄰穿鑿,其有好為皮傅,創發新義,雖其說可以聳一世之聽聞,究之其去於真際者絕遠矣。

   聲韻之學,言等韻者,如《韻鏡》、《切韻指掌圖》、《通志.七音略》、《四聲等子》之類,皆審音入門之書。(等韻之學,學者稱為難理,然自《韻鏡》以下,以《廣韻》、《集韻》細較,當無不可明之者,宋元明清之所由異派,亦可由是而得其脈絡。)不諳乎此不足以通《廣韻》之古字正變,而上推於周秦三代。次之顧炎武《音學五書》、江永《四聲切韻表》、錢大昕《潛研堂集》、《十駕齋養新錄》(此指所論古無輕唇音諸則)錢坫《詩音表》、嚴可均《說文聲類》、餘杭章君《國故論衡》(上卷多以論說古音,又斯學之所以為尊聞也。)古音之書至眾,先得此數書以研習之,通其條貫,明其繩繼,亦以簡馭繁之術也。章君且以聲韻糅合形訓,規作《文始》,的然以見文字本柢,然皆以古音之學臻乎其極,始克有此。古音之要,必兼聲韻,清代說古音者,或有偏尚,每不能窮端竟委,理其繁變,即括於雙聲迭韻二者之中。(嘉興張君馥哉有《雙聲迭韻論》,持說甚精,即本蘄春黃君論學之旨而推衍之者。)夫雙聲之字與韻相系,迭韻之字與聲相系,世多忽而不察,因不知其所關之大矣。自余斬絕膠葛,撥雲霧而見青天,諸家之書,方多有其說,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近世斯學有突過前賢而可紀者,厥為義訓之發微闡奧,凡得二端,其一則通詞言之情,而一洗舊來之誤說,其一則求語言之本,而融合言文相遠之溝陌。向來學者之說義訓,局趣於《說文》、《爾雅》之解,不敢有所出入,其施之典籍,又不能豁通其相異之故,輒以生疑陰焉。殊不知文字製作,不必與施使同符,夫心物交紐,蛻變之跡,固叵測矣。若窮極文術,何足以追攀?蓋純乎義訓理董,於斯學中,其事最為難能。荀卿之言曰:「辭也者,集異實之名以論一意也,」太史公之傳蒙莊,乃稱之以「善屬書離辭,」然則循舊作新,所以緣而以同異,其理固匪一端可盡,執其後而以觀前,彼鉤稽之難又以倍蓰,非夫好學深思之士,曷足語此,蓋其事幾微眇矣。迨躋乎微眇之境,文法之為規模常變,又其至淺易者也。若其審精粗,明凡要,穿幽而出奇,高及之於虛無不可及,是所謂能達詞言之也。(舊來說文字者與文學相歧,此知其始而不知其末,知其常而不知其變者也,烏乎可?)

   近人有以遠西文典析理詞類之法,施諸舊籍,頗有吻合,然其離合同異,尚不足以盡之。吾國語言以詞位定而其用彰,詞性之辨,則以隨於詞位而異其名,故其於句中首尾之安宅,所以去異域文字絕遠,此不可以一概論也。清代高郵王引之為《經傳釋詞》、《經義述聞》。(其前有黃生《字詁》、《義府》,未能醇美,確山劉淇刺取周秦經籍及宋世詩詞語錄成《助字辨略》一書,要不若王氏書別擇之嚴,推例之密也。)貫穿經傳,比類合誼,察其虛實句度,為著其解,德清俞君本之,而有《古書疑義舉例》,以知周秦兩漢之文,不可執後人尋行數墨之文字以相簡料。自王、俞之說出,群書疑滯,通者大半。)餘杭章章君曰:高郵王氏父子精感想故訓,所到冰釋,石癯苦心尋繹,伯申承其父業,《述聞》一編,誠多精旨,然其改易舊說,亦有可己而不已者,其始作《經傳釋詞》,晚又於《述聞》中著語詞誤解以實義一條,驟聆其說,雖宿儒無以自解,而鹵莽滅裂處亦多,肆意造句,視其習慣,且有舊解非語而強詞奪之者,亦有本非臆造而不能援古訓、比聲音以自證者,按如章君之說,王氏書雖有瑕可摘,而大體則為美善,俞君之說亦發前人之所未撥,章君《俞先生傳》極稱道之,顧其例亦有強施檢括,不免於穿鑿之弊者,承學觀覽,擇其不甚竄易本文者可耳。蘄春黃君甞有意就經傳註疏語詞句度之說輯為一書,以作程式,,惜未之能成也。)繼之而為詞例者競作,其證亦有可觀。丹徒馬建忠之為《文通》,其言雖有拘孿,要亦宏制矣。(前世為文法者率陷虛妄,慧業文人自可神悟以解,逮馬氏書出,其文法類象,乃易觀見,故無智愚不肖皆有其循覽之方,雖所見有淺有深,比於空陳膚泛不切之語,則亦有閒矣。如馬氏之為,不可謂豪傑之士。今人長沙楊君遇夫曾於馬氏書作《刊誤》,未能盡得其要。)明語言之本者,段氏《說文注》財見牙角,外則多以推明本字而止,說經之士之說文字,亦以是為兢兢,其以探求文字孳衍,而為斯學創一新局者,程瑤田之《果贏轉語記》(此記蒙曾為疏證,於此可知文字之相轉易,實匪夷所思,蓋極其用,圓神方智,兼而有之矣。)王念孫之《釋大》,(見高郵王氏遺書中,但成八篇,牙喉八母己備,余則尚可補苴。)黃承吉之《字義起於右旁之聲說》(《夢陔堂文集》卷二,又其《義府》後序所云;凡字同聲者即同綱,綱之統同者,曲直通之義象是也之說,雖未盡圓通,亦為創論,儀征劉君《正名隅論》盛稱之,因之復有發明。)其前識也。餘杭章君之造《文始》,考其為初文者,准初文者,以之統攝會意、形聲之字,聲義互治,不間翲忽,其說文字之孳乳、變易,如蟻穿九曲,徒取《說文》為之省並,雖所籀敘,未能延遍九千,蓋其術己三分減一。後來彌補,是在達者,斯亦前世所未甞有(蘄春黃君有云:「《文始》之為書也,所以說明假借轉注這理,總集字書音學之成,譬之梵教,所謂最後了義。」)夫推跡語源,會歸有極,其事之在遠西,亦近一二百年間耳。中夏資為討論,自屬後起,前賢之言學也,大抵別義理、考據、詞章而三,乃不知其不可以相區異,語言流變隨於世,文辭之抒發亦隨於世,知其有變而未能糾察之,則於雅俗,古今,必有不知其所以然者,徒見其倫類不通,凌越無紀,末流之弊,何可勝數,彼其所以自喜者安在,學士之窮形壽,銷精魄,以治國聞,蓋又將以是而為之歸墟也耶!非然者,沒世窮年,老身長子,終不免為陋儒。吁,可唏己。

   因斯以談,中國語言文字之學,前儒撰著,光乎篇籍,茲所論述,略明大體。學者有志乎此,可就所舉,奉以周旋,辨其先後之宜,假以歲時之力,於其主者,銳精而研思之,於其詮釋校勘之書,據之以為以參互考證,於其從者,又復廣攬兼收,補所未及。漢魏之作,將以植其本也,後來諸書,將以宏其用也,其間如唐前經傳,清儒製作,則仿昔賢《讀書分年日程》,次第尋理,不蔽不曲,不依所私,通指要,達詞言,謹守而約施,推類而不悖,其於斯學,則思過半矣。

   作於一九四O年

   載於《斯文》一卷十一——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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