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是真正的隱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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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籤: 價值觀問題批評信仰觀察反思月光仙子文化 | 分類: 華嚴網海——精粹力第七 |
轉自「仰天大笑出門去」的博客 陶淵明是真正的隱士嗎?隱士就是逃兵嗎?要弄清這兩個問題首先需要弄清什麼是隱士。
古代隱士形形色色各有不同,有的如莊子、長沮甘於淡泊,安於清貧,視功名利祿如糞土,追求自由與恬靜,超然於世外;有的如明代陳繼儒,名為隱士但實際是「翩翩一隻雲間鶴,飛來飛去宰相家」;有的如唐代盧藏用,隱居終南山,以隱求仕,開闢終南捷徑;有的如諸葛亮,陽為隆中高卧,陰為勾結豪強以圖來日官場之騰達。竊以為這些都不能算真的隱士。所謂隱士是指有志於經國濟世但對官場世俗極為失望,憤然隱居的有一定學識才德的人。
隱士有三個條件:第一,心中有強烈的安邦濟世的雄心壯志和社會責任感。隱士隱得是什麼呢?注意:隱是有強烈的針對性的,是針對統治階級的,隱士避開統治階級,不與之為伍,不同流合污,不
為所用,所隱的不只是身體,隱的是自己一顆治國救世、超凡脫俗的高尚靈魂,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積善其身」的積極入世情懷。那些只為自己享受安寧,或以隱求顯者都算不得真隱士。他們
隱的是什麼呢?這些人有東西可隱嗎?那種藏貓貓式的隱充其量只能叫「遁形」。我認為:身隱不叫隱,心隱是真隱。隱是相對於主流社會的,隱士必須和主流價值相衝突,和腐朽統治者有不可調和的矛盾。隱士形象是一個憤然離世但不棄世的精神形象。
第二、因對官場極度失望雖有機會入仕卻堅決辭而不就。本來就沒機會入仕的,算不得隱士。
第三、必須是具備一定學識才德的人。
陶淵明就是這樣的真隱士。真實的陶淵明是一個血肉豐滿、有情有欲、有公有私的人。在他成為真隱士的過程中始終伴隨著深深的矛盾和痛苦。但他能堅持理想操守,從而,中國歷史上才產生了一位光彩照人的真隱士。
陶淵明一生五次出仕,29歲任江州祭酒,35歲任桓玄的僚佐,40歲任劉裕的參事,41歲任劉敬宣的參事,41歲任澎澤令,累計任職時間不過四五年,每次時間都很短。
陶淵明入仕的動機想必不是單純的。顏延之說是「母老子幼,就養勤匱」[1],《宋書》本傳說是「親老家貧」,他自己也說是「疇昔苦長飢,投耒去學仕」[2],又說「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
盈室,瓶無儲粟……親故多勸余為長吏,脫然有懷,求之靡途」[3],從這些話,我們固然可以知道他是為貧而仕;但這只是原因之一。因為除此之外,他還說過「在昔曾遠遊,直至東海隅……此行
誰使然,似為飢所驅」[4]。用「似」字至少說明他出仕並不只是由於貧窮的原因。我們再看他後來回憶這段出仕經歷時說的話:「少年罕人事,流好在六經。行行向不惑,淹留遂無成。[5]」 「余嘗學
仕,纏綿人事,流浪無成,懼負素志,」[6]。他頗以「無成」為憾,我認為這個「無成」,就指未能實現兼善之志。從這裡我們可以知道,他對出仕實在還有事業上「大濟蒼生」[7]的考慮,這對一
個「少時壯且厲」[8],「猛志逸四海」[9],深受儒家傳統教育的人來說是毫不足怪的。
陶淵明放棄官場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第一、志趣原因。多次的仕宦經歷使他看透了官場的腐敗、世情的虛偽和狡詐,作為一個有理想、有抱負,正直耿介的士人,他是受不了官場那種污濁空氣的熏染,感到自己與那些善於奉迎巴結、利欲熏心、毫無操守的仕途小
人為伍,實在多有所恥,與心志相違,才毅然辭官的。第二、安全原因。陶淵明時代的東晉戰亂頻繁,統治集團內部鬥爭日趨激烈,宮廷內亂迭起,官場已經極端黑暗腐敗。蠅營狗苟,構陷傾軋,到
處潛伏著殺機。陶淵明描繪這情景是「密網裁而魚駭,宏羅制而烏驚」[10],阮籍說「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11]。仕人的政治熱情驟減,轉而隱居避世,遠禍全身。當然陶淵明的門第身份遠不如
阮籍、嵇康,官場危險性要小得多,但其隱居也不能說沒有安全方面的考慮。第三、性格原因。陶淵明由於父親早死,家道中落,心理上受到創傷,加之「大濟蒼生」的不俗志向,使他「少無適俗
韻」[12]、 「游好在六經」以致「罕人事」[13]、「愛嫻靜」[14],性格上直率而不夠圓滑。《宋書·陶潛傳》、蕭統的《陶淵明傳》均記載:督郵到縣裡來,小吏告訴陶淵明應穿戴整齊去迎接,陶淵
明說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竟掛印而去。歸隱後他「息交以絕游」[15]。晚年陶淵明貧病交加之時,江州刺史檀道濟親自來他家問候,並帶來準備饋贈他的甘美膳食,陶淵明因觀點不合,斷
然「揮而去之」,不願接受,這固然表明他對權貴的鄙視和耿介高潔、特立獨行的氣節,但也說明其處事不夠委婉,這種性格很容易在官場樹敵,樹敵多了,官場自然就難呆下去了。對於官場這套手
段陶淵明自認為「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16]」,其實,以陶淵明之「無適俗之韻」,想學好官場技巧實在太難。
當然,只要陶淵明想在官場上混下去,謀生還是有條件的,因為每次離開官場都是陶淵明主動的,他49歲時朝廷還徵召他作著書郎,被他拒絕。他曾五次入仕,可見機會是不少的。但他毅然選擇不再
出仕,無論多麼困難也不趟那渾水,將隱居真正作為終身選擇,這是需要相當驚人的勇氣的。
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知識分子們的生存道路可以有多種選擇,做學問、經商、從政都可以過體面富足的生活。而在封建社會,普通知識分子要想出人頭地只有「學而優則仕」一條路,在家庭、社會教
育的熏陶下,他們從小就青燈寒窗,想的就是蟾宮折桂、鵬程萬里。他們知道官大於一切,官高高在上,有權有勢,享受榮華富貴。兼濟天下要做官,作威作福要做官,聚斂錢財要做官,光宗耀
祖、改換門楣也要做官。在古人眼裡,士不做官枉為士。士有才華而沒有做上官被社會視為最大的不幸。此種觀念根深蒂固,綿延至今。在這種社會風氣下,士總是拚命地追求入仕。因為入仕對他們
是太重要了。統治者聲稱是以才德取士,入仕者被認為是才華卓越,未入仕或仕途不暢者被認為是才華和品德都不符合標準。這樣,很多懷才不遇的士就有一種被蔑視、被侮辱的感覺。隱士的理
想和希望是少年時代就樹立和培植起來的,半生甚至一生為之辛勤奮鬥。理想和希望的破滅,人格與自尊心又受到極大的傷害決定了隱士的痛苦非常深沉,終身難以排遣。宋朝邵雍失官後過著富足的
生活,自稱最快樂的人,但心中卻對社會對生活失去了希望,心如死灰形同槁木,寫下《傷心行》詩:「不知何鐵打成針,一打成針只刺心。料得人心不過寸,刺時須刺十分深。」布衣陸羽進見官
員,對方不以士禮待之,他羞愧難當,隱居苕溪,有時獨行野中,徘徊不得意,慟哭而歸。
可以想見陶淵明的歸隱也面臨上述問題。首先是社會價值觀的壓力。長輩、鄰人、友人、同僚、熟人,幾乎所有人都將做官當作人生最高價值,對不能為官的陶淵明或同情規勸或嘲諷輕蔑。《飲
酒》第三首中的田父就「疑我與時乖」,他說「一世皆尚同,願吾汩其泥」。《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中有「即理愧通識,所保詎乃淺。」看來他的隱居遭到當時隨俗浮沉的仕途之人的輕賤。上
文提到的江州刺史檀道濟勸陶淵明說:「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現。今子幸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這種沉重強大的社會價值觀無時不在、無孔不入地咬噬著背離主流價值的陶淵
明這顆孤獨的心,使其處於難言的尷尬境地,在官本位思想依然強大的今天,這種尷尬之感對於那些懷才不遇的官場正直之士也必是心有戚戚焉,能夠產生強烈的共鳴。沒人能理解陶淵明。世人皆醉
我獨醒,可醒來卻無路可走,不但失望、孤獨,恐怕還有對前途命運的擔憂和恐懼。在精神和肉體都被統治者牢牢控制的專制社會,在人人擠壓在一起沒有個人私人空間而且處處強求一致的宗法社
會,背離主流價值觀是多麼的可怕呀!
其次,理想與現實的矛盾衝突。有「大濟蒼生」志向的陶淵明從小對自己的前途寄予厚望,他曾反覆五次出仕尋求出路,不能實現理想使他深感愧疚。從他歸田之後詩中表現的對現實黑暗現象的抨
擊,對熱心探求治世之道者的懷念,對少年時代志向的回憶和對理想社會的幻想,可以看出他濟世理想的火焰並未熄滅。他下定決心歸隱,也就意味著其理想的最終破滅,而他所要歸隱的田園也並非
桃花源,他在《感士不遇賦》的《序》中說「自真風告逝,大偽斯興,閭閻懈廉退之節,市朝驅易進之心。」社會自淳樸之風消失之後,虛偽之風便興起來了。鄉里不講廉潔謙讓,真誠善良被認為是
老實無用,陰險奸詐被尊為有手段、能力強,趨炎附勢、舔瘡吮痔者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玩人於股掌之間被視為最高人生智慧。官場腐敗黑暗也深深影響著民間風氣。魯迅說過,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在
精神上是一致的(大意)。世無凈土,逃是逃不掉的,怎麼辦?兩害相權取其輕吧,唉——!
再次,個體欲求的壓力。陶淵明曾祖父、祖父、外祖父都曾為官,頗有建樹,父親也曾做過太守,陶淵明對此是頗為自豪的。後家道
中落,陶淵明難道不存振興家業的願望?一旦歸隱這個願望也就徹底破滅了。
陶淵明歸隱面臨著另一個現實問題就是依靠什麼生存。陶8歲喪父,30歲喪妻,孩子皆愚鈍,雖有一些田園產業,可由於種種原因家境每況愈下,他在《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一詩中,回顧自己二
十歲趕上戰亂饑荒,三十歲原配去世。所耕之田,屢遭乾旱蟲災、風雨摧殘,打下的糧食不夠全家糊口,致使一家人夏天挨餓,冬天沒有被蓋。甚至因為冷,夜裡就想快點天亮;因為餓,早晨就盼快
點天黑。四十四歲時,《歸園田居》中所述的「草屋八九間」遇火而「一宅無遺宇」[17]。晚年,有時竟窮到了乞食的地步。生活的壓力壓迫著這個清高孤傲的士子、這個承擔家庭重任的男人的自尊,
自己內心兩種價值體系對自我的反覆交替的評價,使其陷入肯定和懷疑,孤傲和自責的兩難境地,不能自拔。而那些隨俗沉浮的庸才春風得意,坐享富貴更使其憤慨!
陶淵明對背離社會價值的種種嚴重後果是瞭然於胸的,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主動自覺地承受這種種巨大的壓力,終身堅持其人格氣節,這是相當難能可貴的!千千萬萬的人都隨波逐流了,連與陶淵
明並稱「尋陽三隱」之一的周續之也為當權者用了,惟獨陶淵明特立獨行,他孤軍對抗的是茫茫整個世界,是無所不在的命運之手。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啊!他是捨棄了個人名利,為了理想和人格的純
潔和高尚從庸俗卑賤的芸芸眾生中一馬當先殺出的勇士,他勇往直前之中環顧四周卻發現他沒有戰友。儘管如此,他依然毅然決然地按照自己認準的目標策馬揚鞭,一路絕塵而去。心中不免黯然神傷,卻終是義無返顧。
有人說他懦弱,說他迴避矛盾。怎麼才不懦弱呢?叫他拍案而起,象李自成拉起人馬起義嗎?叫他荊柯刺秦王嗎?叫他公開擊鼓罵曹嗎?還是叫他去做潘萬年呢?一個封建士大夫的價值觀、人生觀允
許他這麼做嗎?在那個時代有這樣的人嗎?即便有,陶淵明是否處於那種信息環境呢?退一萬步講,假如他有那個環境且那樣做了,他也就成了赤膊上陣的許禇了。魯迅先生並不贊成這種無謂的犧
牲,鬥爭者首先應學會保全自己,陶在詩文中涉及時事都儘力避免評價當政者,以免遭禍。當統治者和世俗力量過於強大時,早醒者的隱居,這種非暴力不合作的鬥爭方式本身就需要巨大的勇氣、承
受巨大的苦難。這真是「勇敢者的遊戲」,這真是「好男兒渾身是膽!」
想文革中幾千萬知識分子,幾億中國人有幾個敢站出來公開反對?有幾個敢不低眉順眼,人云亦云?在那個時代,沉默都是有罪的,能象陶淵明那樣出淤泥而不染的絕對是人格典範。對百分之九十九
的隨波逐流乃至助紂為虐者和卑躬屈膝搖尾乞憐者我們不去鞭撻,反而站在山腳下對站在人格高峰之上的陶公評頭品足,沒心沒肺、冷漠地責怪他怎麼沒站得更高些,站到喜瑪拉雅山上去或生翅膀飛
上天空去,這豈不是荒唐得令人氣憤嗎?陶淵明在那個時代,不是太消極了,而是太積極了。
陶淵明是具體的歷史的陶淵明,是無路可走的陶淵明。陶淵明不是一個自由民主的人道主義的啟蒙思想家,他甚至不可能對封建社會本質有深刻的理性認識,更不可能開出對症的救世良方,他只是從
感性上對社會現狀失望。然而,這並不有損他執著於理想,清者自清,超凡脫俗的精神形象。陶淵明的價值不在於思想,而在於其人格。後代文人對其隱居的機械模仿能將板子打在陶淵明身上嗎?後
代文人對陶公的欣賞模仿主要著眼於其逍遙于田園的閑適浪漫,很少挖掘其「金剛怒目」的一面,很少把握其複雜難言的心理狀態。他的內心充滿矛盾,他在心靈的掙扎中堅持自我,時時在人生「四
個境界」(馮友蘭語)中上下徘徊,並更多停留在後兩種境界。陶淵明以其痛苦而豁達,凝重而又淡雅的一生為我們留下了一百三十餘篇美崙美奐的詩文,他是一個熱愛人生,帶著淚和笑感受和思索
人生的人,他是一個美的追求者和鑒賞者。陶淵明孤獨的靈魂一直漂泊在當時乃至以後幾百年的時間隧道里,直到唐宋才漸為人所識。但正如尼采所說:「誰最終聲震人間,必長久深自緘默,誰最終將點燃閃電,必長久如雲漂泊」[18]。
這,就是作為真隱士、真猛士的陶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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