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許仙公子的終結者，情溝欲壑永難平

香港作家談愛情，似乎總帶著根刺，熱情似火地投入，卻也總繃緊著一根神經。像亦舒、李碧華，乃至與香港有著不解之緣的張愛玲，都不外如此。李碧華最為狠辣，總喜歡冷眼嘲笑著男女情愛的秘密：

男人勾引女人，求的是日新月異；女人勾引男人，求的是一成不變。

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戀愛中的人都是傻子，但從他們的眼光看周圍，其他人也都是群傻逼。旁觀者看得雖清楚，心裡卻難免艷羨。活著這麼累，誰不想奮不顧身、死心塌地的愛一回。這便是成了一個無限的死循環。

也就有了這本書，《青蛇》。

在白蛇和許仙的故事裡，聽書人從來不留意小青，只把她當成白蛇的附庸。只有李碧華，把她的心思從邊邊角角里挖出來，寫就一部《青蛇》。

小青是一個暢快的女人，風情萬種，敢愛敢恨，讓許仙陷進情慾不得脫身，讓法海壞了修持，她也比誰都更明白女人，洞察素貞的一切心事。她是矛盾的，或許曾放浪得讓女人憎恨，但到頭來心中最愛的，仍是她的姐姐。

青蛇是我們每個人心裡那個難以兩全的矛盾，既想要愛，又想要聰明地保持自我。但這真的可能嗎？

在故事的開頭，小青只是一條蒙昧的蛇，遇見素貞後，才逐漸學習為人。素貞比她先明白人間規矩，男女之愛，也比她先尋到意中人。這時的小青一千三百歲，對蛇的生命滿懷厭倦，在人世間卻還是孩童，只能在偶然的時刻一窺愛情的奧秘。

當許仙闖入她們生活時，小青感到新鮮，最多帶著一點兒對愛情的嘲弄。她沒有想到，許仙幾乎是徹底地奪走了素貞。自己這個出力的幫手，成為了一個多餘人。這是最初埋在小青心裡的一根刺。

原來在斷橋的時候，她和素貞是唯一的伴侶，姐妹，親人。但現在，剩她形單影隻。從那個花燭夜起，小青的寂寞開始滋長，也為日後的事留下了禍根。她將多餘的熱情投向許仙，用天生的嫵媚勾引了他。

挑動許仙的情意時，小青已經像一個醉酒的人。她是依據天然的慾望去做這件事的，沒有想前程，也沒有想退路，更不知道這會讓她和素貞就此分裂。

魅惑人是她天然的本領，許仙也不能抗拒，她只感到這件事給了她熱情和快樂，並不知這意味著什麼。她像任何女人一樣，想讓自己有人關注，無意便做了素貞婚姻中的罪人。

那時的小青或許還意料不到，素貞會為此與她翻臉。她或許還在迷惑，曾經和自己最親近的姐姐，怎麼因為一個男人對自己翻臉？

但素貞已全然成為一個人間女子，她全心記掛自己的丈夫，容不得任何人來破壞這場婚姻。小青無論是她的姐妹、朋友還是家人，還是昔日唯一的伴侶，都已經不再重要，在男人面前全是黯然失色。

女人遇到愛情，常常會走火入魔。心裡就仔容不下別人。

經過這一下，兩人便和從前不同了。這一點，小青再不通人事，也是看得出來的。

小青說「一杯羹，難以兩分嘗」。經過這麼一場兩女奪夫的鬧劇，她下定狠心，要用針刺白蛇七寸，逼她現出原形，使這場婚姻告終。可小青所要的，真是那杯羹么？

不是，在她心裡，從前與素貞一起游西湖的日子，才是最好的一塊凈土。她常常想回西湖去，可素貞心裡已沒有她，也沒有了斷橋。她只得用愛欲去引誘許仙，聊以排遣，卻因此引素貞妒恨。她只想到一個辦法，就是毀滅一切，讓生活回到最初的地方。

小青終究低估了素貞的愛意。許仙見到白蛇真身，受驚嚇而死。素貞為救他，捨命去盜靈芝草，絕不肯就此放棄這段羈絆。小青受到感動，隨姐姐同去。危急之時，素貞獨自禦敵，讓小青把靈芝草拿回來救治許仙。姐妹彷彿找回了以前的信任。

女人之間的感情是奇特的，青蛇與白蛇對彼此是真的愛，有時卻也是真的互相憎恨。天堂地獄，只在一念之間。

若是青蛇拿回靈芝草，救活許仙，再順利與素貞匯合，許多故事本可以省去不寫。但小青見到剛剛復活的許仙，再次失去了定性。

小青與許仙彼此吸引，為愛欲沉淪，釀下大錯。而此時的素貞，還在為了盜仙草的罪過，與敵人以性命相搏，絲毫不知道最親近的兩個人已經背叛了她。當她充滿疲倦地，經歷了九死一生回到家中，終於明曉一切，卻已連發怒的力氣都不再有，只剩深切的悲涼。而小青和姐姐回到西湖的美好構想，也終究落了空。

那時兩人交架著劍的場景，在小青心裡，是「無限凄酸」四字。她從未想過，有一天，為了一個男人，與素貞拔劍相向。她喜歡許仙，貪戀許仙，卻更愛她的姐姐。

而在這凄酸的博弈里，許仙卻早已看明了真相。他無恥地觀看著這場爭鬥，不言語，坐收其利。此時他是一個最下流的男人的代表。他何曾愛過小青，或是肯為他付出一切的素貞？他只愛自己罷了。

小青明白這個男人面目的一刻，對他只剩不屑和痛恨。她終於看清，她和素貞都喜歡了一個混蛋。而她最愛的素貞，仍然在執迷不悟。即便法海大敵當前，也執迷不悟。她想再一次地勸說姐姐，這不過是一場錯誤，她們理應回去西湖，重新過逍遙人生。但素貞懷了身孕，她已徹底陷入凡俗女人的枷鎖，不可能再回去了。

小青比素貞看得清楚，不是因為她比素貞聰明，是因為她沒有真愛過許仙。她的情慾，多是出於捕獵的衝動，出於她想被愛。她沒有真的愛過一個人，也無從體會素貞的苦楚。

素貞陷得太深，直至最後都看不出許仙的自私和無情，最終自食其果，為情而終。這是她的幸福，也是她的不幸。

當素貞將被鎮壓在雷峰塔下時，許仙卻選擇了退縮，退得那樣無情而可笑。素貞已心如死灰，臨別對小青說的一句話是：「半生誤我是痴情，你永遠不要重蹈覆轍。切記！」小青憤而拔劍，殺了許仙，為姐姐復仇。

在這一刻，兩人終於看清男人可憎的面目，也終於見到彼此的真心。此後千百年過去，白蛇從雷峰塔下出來，世事再度輪迴，不知還有幾次歷史重演。其他人來了又走，唯有小青陪伴著素貞，是永不改變的，正如當年西湖斷橋下，她和姐姐學人模樣的光景一般。

小青獨自修鍊千百年，終於明白這個道理。人們對愛情的慾望，貪得無厭也好，見異思遷也罷，都是大同小異。得到的就棄之如敝履，得不到的就幻想作神明。這樣簡單的一段道理，她卻說人類永遠都想不通——多麼諷刺。

我想，人類未見得不明白，只是真心愛上一個人，便難再用規律去猜測。正如愛上許仙的素貞，見過千年人世愛恨，也在情字里被困，解不開風月的結。

遊戲人間，怕的就是認真二字，可是我愛你啊，就是身不由己，哪怕到最後永鎮雷峰塔。也許是自欺欺人，也許是看破紅塵，愛情開始之時，我們難免對自己說：愛恨交織，總好過你我萍水相逢，卻不識人情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