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聲:日本的隨筆,從枕草子到村上春樹

文 | 李長聲

中國的經濟已經是世界第二了,但好像文學還沒大走出國門,反而外國的文學進來得更加洶湧。說到日本,常說它經濟發展停滯二十多年,但我們不僅愛看它的漫畫,也愛讀它的小說,例如村上春樹、東野圭吾。

日本小說的確不得了,他們說《源氏物語》是世界上第一部長篇小說,至少已問世一千零八年。近代以來學西方,到了現代就有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先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對村上春樹獲獎的猜測也連年不斷。聽說某中國作家說,像莫言那樣的作家中國有好多個,日本人也同樣說這話。日本有很多好作家。

日本人全盤接受了西方的觀念和審美以後,隨筆被等而下之,但我還是愛讀隨筆。日本文學的傳統在隨筆,隨筆有真正的日本味兒。就日本來說,隨筆是文學的神髓。讀日本小說會覺得跟我們的小說不一樣,別有風味,原因之一即在於隨筆性。例如夏目漱石的小說《我是貓》很有隨筆味,永井荷風的小說《雨瀟瀟》《墨東綺譚》可以當隨筆讀。村上春樹的小說也帶有隨筆式的敘述腔調。

散文,我們用這個詞有兩層意思。一是與韻文相對而言。日本的史書《古事記》《日本書紀》、小說《源氏物語》、隨筆《枕草子》就屬於這種廣義的散文。好像中國自古詩與文齊頭並進,但是在歐洲,韻文發達早,到了18世紀散文才終於可以跟韻文比肩,19世紀以後散文的兩大樣式是小說和隨筆。這個隨筆,我們也叫作散文,這就是散文的第二個意思,狹義的散文,不僅相對於詩歌、戲曲,也相對於小說而言。日本不用狹義的散文,他們就叫作「隨筆」。

▲ 《枕草子》插畫

明治維新,日本人覺得自己就只有不文明的野蠻與不開化的落後,唯西方馬首是瞻。按照西方文學的表現樣式把日本文學整理、分類,基本是削足適履。譬如《源氏物語》就成了世界第一部長篇小說,但讀一下就知道,雖然有鼻子有眼,但不是高鼻子碧眼,黃頭髮也是硬給它染上的。倘若有文化自信,還是叫「物語」為好。近代以後講文學以小說為中心,不是根據日本的文學作品寫日本文學史,而是套用西方觀念編造文學史。

我們愛舊瓶裝新酒,顯得自己的文化很有點漢化或者同化的能力,散文一詞,近代以後納入了西方的概念,又用來說古代散文,自不免曖昧。日本在1930年代把法語的隨筆(essai)一詞譯作「小論文」,或者把評論全般叫隨筆。

不消說,隨筆和論文不是一回事,論文是理智的抽象產物,隨筆是以主觀的體驗、生活感情為主的文學。也有人就譯作隨筆,但日本的隨筆寫花鳥風月的自然,或者日常生活的身邊記事、人生觀照,好像說閑話,而西方的隨筆本質上有哲學的、思想的根據。

結果,日本人善於取巧,乾脆不翻譯,直接把西方詞語拿過來,叫エッセイ。憑日本人的模仿本事,越寫越像西方的「エッセイ」,真的不好再叫日本的「隨筆」了。如今這個外來語通用無阻,說兩個漢字很有點老氣。隨筆、エッセイ的叫法具有時代感,這是日本使用外來語的奧妙之處。

隨筆一詞源於中國。南宋洪邁《容齋隨筆》最古老,基本是讀書筆記。洪邁在卷首寫道:「余老去習懶,讀書不多,意之所之,隨即紀錄,因其先後,無復全次,故目之曰隨筆。」這始終是隨筆的基本定義,讀書隨筆也一向是隨筆的大宗。

日本文獻上最初使用「隨筆」二字的是一條兼良的《東齋隨筆》,他是15世紀的人,此書是摘錄。江戶時代日本人對隨筆有了自覺,沿著歷史往上找,發現《枕草子》。中國隨筆與日本隨筆同樣地注重具體的知識,注重個別性,注重片斷,而西方隨筆注重抽象的思想、注重普遍性、注重全體,但無論東西,隨筆的本質必須是個人的、人格的。

西方隨筆的源頭是1580年法國思想家蒙田所著《隨筆》。這個「隨筆」的原意是試論,可知蒙田那類隨筆是嚴謹的思考。蒙田的著作也影響了英國的思想家、文學家。培根1597年出版《隨筆》,蘭姆1823年出版《伊里亞隨筆》,隨筆形成了一個文學樣式。

比較而言,蒙田是思想隨筆,近乎論文,當然較為隨意,不像論文那樣往深里挖掘,追究到底,而《枕草子》是生活隨筆,寫日常的觀察、感受。同樣寫自己,蒙田寫出了哲理,既有主張,也有批判,而清少納言熱衷於感慨人生,這可能與當時盛行佛教有關。

芥川龍之介把日本過去的隨筆分為四類:陳述感慨的,記錄逸聞的,進行考證的,以及藝術小品。沒有屬於蒙田隨筆那類的。

日本隨筆里有一個大類,那就是日記,這在世界文學中也比較個別。隨筆本來是生活體驗、讀書心得之類的日記,但是和日記還是有區別。一般來說,隨筆為讀者而寫,日記是自己跟自己說話,被發表是偶然。古代紙貴重,有的日記寫在用過的紙張背面,沒有公之於眾的打算。

近代女作家樋口一葉的日記中有的地方撕掉幹什麼用了,並不期待為人所知。永井荷風的日記完全是為了發表而寫,他的《斷腸亭日乘》寫了四十多年,把自然現象、世俗人情都寫得很有藝術性。明治以後的日記文學,如樋口一葉的日記、石川啄木的日記,從藝術價值來說,都屬於他們最優秀的作品。

《土佐日記》是平安時代(794—1183)紀貫之在土佐當長官,任期滿了之後回京都,行旅五十五天的記錄。大概寫於935年,是日本第一部用假名寫的日記,也是日記飛躍為日記文學的里程碑。當時男人用漢文記日記,也可能紀貫之先用漢文記了日記,然後用假名創作了這個《土佐日記》。

寫日記一般是晚上把當天的事記下來,其實是「回憶錄」,「今天如何如何」,這口氣就是在回憶了。對自己一天的所作所為進行回憶,並加以總結,這樣,日記並非純粹的事實記錄,而是被選擇過,思考過,加工過。因此日記中的時間是雙層的,也就是當事人分裂為兩人,一個行事,一個進行事後評價。

日記有史料價值。《御堂關白記》是一本古日記,從995年斷斷續續記到1004年,屬於國寶,2013年被教科文組織登錄為世界記憶遺產。作者藤原道長是平安時代的貴族,他愛好文學,是紫式部等女作者的保護人,據說他也是《源氏物語》的第一讀者,經常到紫式部那裡催稿,而且是主人公光源氏的原型之一。

《枕草子》的內容也有相當於日記的部分。著者清少納言大約生卒於966—1025,當時女人不公然稱名道姓,「少納言」是官職,但不是她的官職,可能是她兄弟的。她出身「清原氏」,就在少納言前頭加一個「清」字,以免混淆。

寫《源氏物語》的紫式部也是女流之輩,她父親藤原為時當過藏人式部丞,她叫藤式部。死後作品流行開來,其中有一個人物叫「紫上」,好事者給她冠了個「紫」字,九泉之下她不得而知。

《枕草子》的「草子」本來是冊子,發生了音變,特別指假名書寫的書,後來指繡像小說之類的大眾讀物。從內容來說《枕草子》的草子可譯為隨筆,這個「枕」字則說法不一。

清少納言在題跋中自述:有一年,大臣給宮中進獻了一些草子,也就是冊子,大概是用來抄寫《史記》的。清少納言說,要是賞給我,就拿來當枕頭。主子真就賞給她。她寫道:「我就寫了那許多廢話,故事和什麼,把那許多張紙幾乎都將寫完了,想起來這些不得要領的話也實在太多了。」關於枕,日本研究者整理出八種說法,例如備忘錄,放在枕頭邊。

清少納言有一個很有名的故事,是學者研究白居易對日本的影響特別愛引用的故事,那就是她在宮中表演了白居易的一句詩:香爐峰雪撥簾看。她寫在《枕草子》里:「雪在落下,積得很高,這時與平常不同,仍然將格子放下了,火爐里生了火,女官們都說著閑話。在中宮的御前侍候著。中宮說:『少納言呀,香爐峰的雪怎麼樣啊?』我就叫人把格子架上,將御簾高高捲起,中宮看見笑了。大家都說道:『這事誰都知道,也都記得歌里吟詠著的事,但是一時總想不起來。充當這中宮的女官,也要算你是最適宜了。」

這是白居易的一首七律,居然誰都知道,可見白居易在日本多麼有人氣。日本公派遣唐使及留學生,也有自費赴唐的,和尚惠萼至少私自往複過三次。844年他在蘇州南禪寺費時一個月把白居易親自校訂的《白氏文集》抄了回來;白居易卒於846年。

大概清少納言長得不算漂亮,但有才,性格開朗。二十七八歲時進宮服侍一條帝的皇后定子。《枕草子》比《源氏物語》早幾年出世,或許性格所致,《枕草子》像日本私小說一樣無所顧忌地寫出自己的秘辛,自道:「在別人看來,有點不很妥當的失言的地方,所以本來是想竭力隱藏著的,但是沒有想到,卻漏出到世上去了。」而紫式部一點都沒有留下對自己有損的文字。清少納言和紫式部這兩個女人開創了日本文學,使日本文學壓根兒有一種陰柔之美。

不知是女人的緣故,抑或文人的緣故,兩人互不服氣。《枕草子》里寫了紫式部丈夫的糗事,紫式部懷恨,在日記中大說清少納言的壞話。寫道:「像她這樣刻意想要凌越別人的,往往實際並不怎麼好,到頭來難免會落得可哀的下場。加以每好附庸風雅,故而即使索然無味的場合,也想勉強培養情緒,至於真有趣味之事,便一一不肯放過,那就自然不免出乎意外,或者流於浮疏了。像這般浮疏成性的人,其結果如何能有好的道理呢?」可能紫式部看見了清少納言的人生結局。皇后死後,清少納言出了宮,度過了落魄隱居的晚年。

▲ 《源氏物語》插畫

傳說一群紈絝子弟驅車經過她家門前,說:就連那個少納言也沒有人樣了。她聽見了,露出像鬼一樣的臉,大叫:你們不知道千金買馬骨嗎?那些年輕人落荒而逃。看來她雖然落魄,心氣仍然高。清少納言好像寫和歌不大行,不如紫式部,但是有漢文素養。那種直觀的機智,極具個性的感覺,恐怕從古至今女作家無出其右者。紫式部在日記中寫道:「清少納言這人端著好大的架子。她那樣自以為是地書寫漢字,其實,仔細看來,有很多地方倒未必妥善的。」

《枕草子》的內容很難講,因為它留傳的各種本子有很大的差異,沒有一個定本。有人把內容分為三類:

一類是類聚章節,寫山川草木魚蟲,以及各種事,表明自己的好惡。例如寫難看:「難看的事情是,衣服背縫歪在一邊穿著的人。又把衣領退後,伸向後方的人;公卿所用的下簾很是齷齪的舊車。平常少見的客人的前面,帶了小孩子出來。穿了褲的少年腳上躡著木屐,這個樣子現在卻正在時行。」這裡很有意思。穿褲子的人,光著腳穿一對木屐,呱嗒呱嗒走路,如今也可見。把衣領退後,露出後脖頸,是日本穿和服的裝束,人們讚歎她們後脖頸的曲線美,原來在平安時代這是很難看的。

第二類是隨想章節,觀察日常生活和四季自然,是一般的印象描寫,最具隨筆性。例如寫「雨後的秋色」:「九月里的時節,下了一夜的雨,到早上停止了,朝陽很明亮的照著,庭前種著的菊花上的露水,將要滾下來似的全都濕透了,這覺得是很有意思的。疏籬和編出花樣的籬笆上邊掛著的蜘蛛網,破了只剩下一部分,處處絲都斷了,經了雨好像是白的珠子串在線上一樣,非常的有趣。稍為太陽上來一點的時候,胡枝子本來壓得似乎很重的,現在露水落下去了,樹枝一動,並沒有人手去觸動它,卻往上邊跳了上去。這在我說來實在很是好玩,但在別人看來,或者是一點都沒有意思也正難說,這樣的替人家設想,也是好玩的事情。」那時日本人最喜愛的不是櫻花,而是胡枝子,《萬葉集》里寫它寫得最多。

第三類是回想章節,回想皇后周圍的宮庭生活,時間、地點很具體,感慨系之,很像是日記,也具有自傳性質。例如寫「噴嚏」:「中宮(就是皇后)同我說著話,忽然的問道:『你想念我么?』我正回答說:『為什麼不想念呢。』這時突然的從御膳房方面有誰高聲打了一個噴嚏,中宮就說道:『呀,真是掃興。你說的是假話吧。好罷,好罷!』說著,走進裡邊去了。怎麼會得是假話呢?這還不是平常一般的想念,只是那打噴嚏的鼻子說了假話罷了。到底這是誰呢,做出這樣討人嫌的事來的?」中國古時候也以打噴嚏為不吉。

從以上引文可以看出《枕草子》的特色,那就是充滿好奇心,細緻而敏銳地觀察,照實描述,生動有趣。整個《枕草子》都是在觀察,記錄作者的觀察以及感受,那種感受往往很獨特。清少納言是一個犀利的印象批評家,《枕草子》寫得很明亮,歡樂,好像在充分享受美的生活,沒有人生苦的陰影。隨處是新鮮、纖細的感覺美。與蒙田的隨筆比較,它不是思想性作品,缺少切實的反省與思索,幾乎不能從中汲取深刻的人生批評。

《枕草子》與《源氏物語》並稱平安文學的雙璧。平安文學有兩個審美,一個是《源氏物語》的「物哀」(もののあはれ),再一個是《枕草子》的「痴」(をかし),據說這是中學考古文最常出的試題。「物哀」是情緒的,「痴」是明智的,這種明智後來發展為機智,再變為滑稽,譬如能的狂言,以致現在說的可笑(おかしい)。簡單地說,兩者都是深受感動,就我的體會,一個是心裡感動,感動得要哭,一個頭腦感動,感動得直點頭。

▲ 《源氏物語》插畫

以上的引文都引自現成的譯本。《枕草子》有周作人譯,有林文月譯,各具千秋。

隨筆是文,沒有故事性,比小說難譯。周作人用當時的白話文,今天讀來有點隔,但他的文字真是老到,雖然直譯,卻像是隨手寫來。

相比之下,林文月在遣詞造句上略顯青澀。林文月說:「周氏譯法,似較偏向直譯,執著於原文。例如原著中屢次出現之『おかし』一詞,譯文皆呈『有意思』,或『非常有意思』。事實上,『おかし』的內蘊相當複雜,既可解釋為『有意思』,又可解釋為『有情趣的』、『可賞愛的』、『引人入勝的』、『奇妙透頂的』,或『滑稽可笑的』等等不同層次,甚至不同方向的意義,端視其上下文的氣氛醞釀而定。」

我是主張直譯的,直譯更需要母語的功力,而意譯不執著於原文,有時會避重就輕,投機取巧。一個詞在一篇文章中不可能含義變來變去,之所以被譯得千姿百態,是出於中文的審美。

我們寫文章講究辭彙豐富,而日本人作文恰恰愛一個詞用到底。譬如那位被我們封為情色大師的渡邊淳一很愛說「總而言之」,翻來覆去。這好像是通常日文修辭法,他們讀著也不煩。「おかし」一詞在《枕草子》中出現四百多次,周作人不為日本作者粉飾,使中國讀者能看到日文的特徵和風格。恐怕也只有周作人這樣的文章大家才敢這麼做,換了其他作者,要擔心讀者認為他不會譯也說不定。

日本中世,也就是12世紀末鎌倉幕府成立到16世紀末室町幕府滅亡,盛行隱者隨筆。所謂隱者,很多是貴族的落伍者,非俗非僧,從現實退一步,有點距離地批判地觀察人生社會。沒有積極改造現實的熱情,消極地活著,或者說是消極抵抗。從藝術來說,傑出的隱者隨筆是大約13世紀初的鴨長明《方丈記》,14世紀初的吉田兼好《徒然草》。這兩部隨筆是動亂時代的產物。

鴨長明本來在鴨神社工作,對世事的變化深感虛無,遁世獨居。這種與自然為友的獨居生活是需要強大意志的。在深山裡搭一座一丈見方的茅屋,孤獨過日子,遠眺世間,談論自己的境遇。例如他寫道:「浩浩河水,奔流不絕,但所流已非原先之水。河面淤塞處泛浮泡沫,此消彼起,驟現驟滅,從未久滯長存。世上之人與居所,皆如是。」

吉田兼好是貴族出身,公卿與武士激烈爭鬥,他逃離現場。與鴨長明相比,兼好藝術性趣味濃厚,也有很強的懷古情趣。《徒然草》的內容比較複雜,市井雜事,無所不寫,而《方丈記》較為單一。《枕草子》是感覺型隨筆,《徒然草》則是思索型,具有某種普遍性,雖然也有自然觀照,但特色在人事,處世之道,甚至被當作說教。

兼好是日本式的人生批評家。歐洲隨筆就一個事件做邏輯解釋,或者展開人生批評,而兼好只乾脆地寫出事實,不予置評,別有餘韻。

例如他寫道:「愛執之道,根深源遠。六塵之樂欲固多,皆可厭離。唯有惑於愛欲者,牽纏難斷。無論老幼智愚,盡皆如是。是故傳言云:『以婦人髮絲搓繩,大象能縛;以婦人木屐制笛,吹之可引秋鹿。』女色之惑,男兒當謹慎懼戒也。」用女人的頭髮搓繩,這倒是真事。靖國神社的游就館裡有一堆黑乎乎的纜繩,是當年女人們支持戰爭,用頭髮編製的,令人毛骨悚然。

《徒然草》被廣泛閱讀興始於江戶時代出了好些注釋書以後,近松門左衛門還以兼好法師為主人公寫了凈琉璃。有個叫廣瀨淡窗寫了五言詩《讀徒然草六首》,讚賞吉田兼好的審美,有云:「四更山吐月,微雲綴細弦,幽光殊窈窕,何必賞團圓。」本居宣長則非難吉田兼好,那種花看半開、月看不圓的自然觀造成「後世自作聰明之心故意往歪里搞的風情」。

從對於江戶時代的影響來說,《徒然草》超過《枕草子》。《徒然草》里三次提及《枕草子》,大概作者讀了《枕草子》大感興趣,佩服,共鳴,也有反對,於是坦率地寫出自己的想法。

隨筆源遠流長,江戶時代尤為盛行,武士也寫,庶民也寫,多而雜。活字印刷的、版刻的和手寫的稿本加在一起,大概現存有五千餘種。多數是沒有付梓的手稿。初期說教性隨筆多,例如戰爭期間被捧為聖書的《葉隱》(山本常朝)即屬於這一類。最多的是考據類,那時候小說是下里巴人,考據是陽春白雪,寫小說的,如曲亭馬琴、山東京傳,也都寫考據性隨筆。遊記類隨筆也很多,最著名的是松尾芭蕉的《奧之細道》。

日本人具有直觀的、藝術的性格和喜好,從一滴水感受宇宙,善於把日常生活給藝術化,把藝術給日常生活化,隨筆是最適於他們的表現樣式。從文學水平來說,明治時代的隨筆大大超過了江戶時代,尤具時代意義的是啟蒙性隨筆。最大的啟蒙家是福澤諭吉,文章平明達意,如《福澤百話》。文壇啟蒙家是坪內逍遙。在近代感覺及文學起步的時期具有浪漫精神的美文隨筆比較多。受西方油畫的手法和理論的影響,產生了一種以描寫眼前景物為主的寫生文,這個系統的隨筆以夏目漱石為代表,名家眾多。後來以科學隨筆出名的寺田寅彥也出自這一派。夏目漱石的《玻璃窗內》是晚年的隨筆,寫「則天去私」的心境,有人推崇這個隨筆是他全部作品中最精彩的,點睛之作。

近代以來,一方面繼承傳統,另一方面引進西方隨筆的概念與知識,文學性內容與江戶時代以前大不相同,個別性變成個性、個人主義,拚命要寫出思想來。從明治進入大正,作家也愛寫隨筆,這類作家被稱作文人,擁有眾多的讀者。從大正後期到昭和前期,報刊發達,帶來了隨筆的興盛。

1935年哲學家三木清在《隨筆時代》中寫道:「社會科學之後接著流行隨筆書,多少有點名氣的人誰都寫隨筆似的東西,或者被讓寫。這樣的隨筆流行對於我國隨筆文學的發達貢獻多麼大是個問題,但確實可以說,這樣的隨筆流行是與思想鎮壓一同產生的。」

所以,有人說隨筆流行是批判精神高揚的一個文學性結果,這種隨筆應該具有思想性。甚至有人說,昭和時代是隨筆的時代。

現代小說家擅長寫隨筆的似乎越來越少見,例如推理小說家東野圭吾在隨筆集後記里自認寫不來隨筆。村上春樹像武士一樣腰插兩把刀,長刀是小說,短刀是隨筆。

我對小說不大感興趣,愛讀他的隨筆,寫得很實際,有生活,有日本味。例如在歐洲逗留三年,寫了小說《挪威森林》《舞舞舞》,還寫了遊記《遙遠的大鼓》,思考何謂旅行,人為何旅行。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當客座研究員,正趕上海灣戰爭,記下一個日本人在美國的感受,即《畢竟可悲的外語》。而《渦旋狀貓的找法》相當於續篇,也是寫美國生活,「小確幸」一詞就出現在這本書里。

與其關心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事,真不如每天抓住自己的小確幸,像一隻渦旋狀酣睡的貓。村上春樹不記日記,回憶事情就翻閱他以前發表的隨筆。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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