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中秋
作者:竹清出來很多年,最難忘是故鄉的中秋。 石庫門裡住著姓氏各異的六家人,在中秋節那天,在外工作的、念書的、出差的,能趕回來都會奔回來,一起度過那個秋意濃、桂花香、明月爽的詩意之夜,而拜月、賞月和吃月餅就成了重中之重了。 那一天,各家各戶早早的吃過晚飯,大人們忙著張羅拜月的道具和瓜果,孩子們則可以盡情地玩,即使調皮過了頭,大人們也會網開一面,怕掃了大家的興。 男孩子在一起鬥蟋蟀,妹妹和女孩在一起玩丟手絹遊戲。 德高望重的荷娣爸開始清場地了,他拿著兩把竹掃帚在門口喊我:「書獃子,幫我掃場地。」 「公公,還是我來吧!」上海第二軍醫大讀書的阿海搶過了掃帚。 「我就是想讓她活動活動。書獃子,去,客堂間的門後還有一把條掃帚。」 金色的秋天,金色的桂花。「人間塵外,一種寒香蕊。疑是月娥天上醉,戲把黃雲挼碎。」這宋詞太美了,詞里行間有一種被桂花熏醉了的感覺。 冬青樹上爬滿了像喇叭口一樣的牽牛花,白色的、藍色的、紫色的,樹下長滿了疏疏落落、尖細而長的秋草。布鞋踩上去,一點聲音都沒有,但還是有一點點極微細極柔軟的觸覺。 當我們把場地清掃乾淨時,暮靄像輕紗似的一層一層籠罩了上來。 兩張八仙桌,一張擺在石庫門大門外,一張則在大門內的天井裡,桌上擺滿了各家各戶的供果。蘋果、香蕉、橘子、柚子;瓜子、花生、老菱、蓮藕;麻球、脆餅、蛋糕、開口笑等,最不能少的是月餅。 母親平日里省吃儉用,可這時絕不會含糊,買的好東西在質量上也絕不遜色於其它家庭條件好的人家。母親要面子,我記憶里母親每年買月餅都到浦西去,老城隍廟的小月餅很有名,各色各樣的餡,孩子們都搶著吃。而荷娣媽做的糯米藕,新嫂嫂蒸的桂花糕,都讓人難以忘懷。 擺燭台和上香,都有公公一人承包,不僅因為他是大家公認有福氣的人,兒女雙全,而且德高望重。聽母親說,公公在三年自然災害嚴重的困難時期,曾經拾到一隻英納格的男表,妻子讓他換成錢,讓瘦骨伶仃的孩子們吃頓飽飯。他拒絕了,他說這是有關氣節的事,上交了。 月亮升起來了。月光隔著樹照了過來,槐樹、雜樹,落下了班駁,最美是楊柳的稀疏。 大人們坐在長凳上,嗑著瓜子聊著天,勤快一點的婦女納著鞋底,打著毛線,盼著月上柳梢頭。 「咭嘎咭嘎……」秋蟲開始鳴叫。 「聽,叫哥哥在叫。」「不,那是紡織娘。」「不,是叫哥哥。」「不,是紡織娘,你不信可以問小群媽,織布機的聲音是不是這樣的?」鬥蟋蟀的男孩爭論著。 「叮令叮令……」金鈴子也不甘落後,伴起了和聲。 「唧唧唧唧……」野外蟋蟀的聲音。勾走了魂的顧不得把各自的蟋蟀盆送回家,就一溜煙地跑了。 女孩們好不容易逮到這個機會,玩上了鬥蟋蟀。 秋蟲的聲音到處都是,可是去捉呢,又像在這裡,又像在那裡,小弟弟急得直叫。 「去去去,小跟屁蟲,就是給你叫的,回去!」他的哥哥不耐煩了。 小弟弟哭著鼻子被「遣送」回來。 秋蟲的歌聲,清遠而凄迷,低徘而愁腸百結,撩起了母親們的愁情、愁思。她們的話題轉向了該給孩子添置些什麼衣服…… 中秋的月亮懸掛在半空中,照在門前那條大河上亮晶晶的,水面波光粼粼,水橋邊,停靠著一隻烏蓬船。 公公說:「船家,帶著孩子,上來玩玩吧。」 大人有一絲猶豫,而兩個光頭小屁孩已經跳到岸邊。 「孩子們,拜月嘍!」這是公公洪亮的集結令,孩子們像鴉雀歸巢。 公公站在最前邊,後邊按輩分排列。 公公點燃了香燭,舉頭望著明月:「月亮,請你保佑我們高房子里所有的大人,小孩平平安安。保佑大人身體健康!工作順利!家庭幸福!保佑孩子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接著他跪在墊子上,十分虔誠地向月亮磕了三個頭。 按照長幼順序,父輩們許完願,磕好頭,退讓到兩邊站著。 孩子輩里阿海是年齡最大一個,他跪下時,兩手和掌,放在胸口,默默地注視著滿月片刻,三磕頭。 下來後,建國悄悄地問他:「你是不是許願找個好對象?」 阿海不語。 「你臉紅了?」 阿海媽聽力極好,她辯道:「月光底下看得出臉紅臉白嗎?」 其實,我們都被這善良的溫情陶然了。 我對月亮許願:「願明月能保佑我媽媽的皮膚病能早日痊癒,不要讓我媽媽受那麼多苦。」 …… 拜過月亮後,公公將門內桌上的供物分給了所有在場的人,也分了一份給那幾位不知姓名的烏蓬船一家。 大人們一邊品嘗月餅的美味,一邊談著國事,扯著家事,平日大家很難這麼全的聚在一起,今日話也就分外多…… 妹妹悄悄對我說:「姐姐,我還想吃媽媽買的小月餅。」我把自己那個給了她。 而我品嘗著桂花糯米藕,絲絲的甜、柔柔的軟。纏綿悱惻地縈繞在舌尖,再慢慢從唇邊流向心田,好久都化不開。 孩子們還在等著分享門外桌上的禮物,也就是意味著必須守到午夜鐘聲,小妹眼睛睜都睜不開,可她還不願回去睡覺。 「你去睡吧,姐姐等著,姐姐一定給你小月餅。」 圓月笑眯眯地俯視大地,俯視著大地上的一切生靈。 公公和阿海下著象棋,圍觀者不多。小字輩大一點的下軍旗,小一點的打四十分。也有幾個女孩在一起講故事。 我,默默地注視著月亮——這輪中秋的明月。月亮很遠,月光很近,像童謠,向我、向整個曠宇傳遞著溫柔和愛…… 「唧唧唧唧」我家的牆角落裡又傳出了蟋蟀的叫聲,聲音高亢,有勁。 「是一個公的,大的。」建國興奮地叫了起來。 「抓到它!」「抓住它。」男孩們信誓旦旦,躍躍欲試。可折騰了半天,仍然一無所獲。 「阿海,你可是個行家,幫幫他們吧?」公公發話了。 阿海去了沒多久,孩子就雀躍了,歡叫了。 「給我。」「給我!」孩子們爭著,搶著,阿海為難了,給誰呢? 「大哥哥,給我吧?」妹妹怯怯地看著阿海。她的一條辮梢上還系著紅頭繩,一條辮子已經散開,大概是睡了聽見小哥哥們吵鬧聲又爬起來的。 「你要了有什麼用,一個小丫頭。」 「我要玩,你們都有了,我還一個都沒有。」 也許是妹妹的童真感動了阿海:「這蟋蟀是在你家捉到的,就歸你了!」 妹妹喜出望外,高興地一個勁謝阿海。 「家裡連一個蟋蟀罐都沒有,它會跑掉的。小毛,這不是女孩玩的東西,你給哥哥們吧?」 「不要!」阿海轉身從家裡取來一個非常精緻的陶罐,連同蟋蟀一起給了妹妹。 小男孩們個個爭搶著要拿自己最心愛的東西給妹妹換。 看到玩具,妹妹有些動心。 「不換,這個蟋蟀不容易抓到,大哥哥星期天回來和你一起玩,不換,聽到嗎?」阿海一錘定音,男孩們沒有一個再吭聲。 妹妹直點頭,揉著惺忪的眼睛,抱著陶罐又睡覺去了。 男孩有的耷拉著腦袋,有的像歇了氣的皮球,原先的興奮勁不知跑哪裡去了。 阿海不願意大家掃興:「我們請公公講三國演義,好不好?」 「好!」幾乎是異口同聲。 在故事裡,在秋風中,一輪滿月,悄悄地升上了樹梢。 子夜鐘聲終於響了,孩子們還纏著公公:「再講一點點。」 「時間不早了,明天你們還要上學呢。你們想聽,下回我請小清姐姐給你們講。」 大夥各自帶著一份中秋禮物回家了。 公公要把他的那份給我,我沒拿。 公公嗓子里似乎有東西堵著:「我不是給你,你媽很不容易。我知道這一點東西實在沒多少意義,也幫不了你們什麼,只是我自己心裡好受一些罷了。」 憐憫?同情?我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喉嚨痒痒的,眼睛有些濕。我不想說感激,感激沒有用。我在心裡對自己和公公說:我一定更努力地去讀書,出人頭地,改變家境,感恩好人。」 秋蟲還在鳴唱,似清幽的小夜曲,催人入眠,給人以一種恬靜的舒適。 滿月的清輝,班駁的樹影,秋蟲的呢喃,團圓的月餅,公公的話語…… 秋的味,秋的韻,秋的意境,總讓我看不夠,賞不透。 秋的情,秋的愛,秋的姿態,總叫我愛不夠,憶不完。 故鄉中秋的明月清風,在我心裡,在我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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