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為人 皆因有家
圖片來源:路透社 作者:Michaela Rehle
在本文的讀者當中,大多數並不懂得如何鑽木取火。儘管如此,人類學家認為對火的掌控讓我們的祖先進化成人。火帶來了熟食、給予人庇護和熱量,也改變了我們的生理構造。哈佛人類學者Richard Wrangham在他的書(《Catching fire》2009)中指出,熟食催生出了屬於直立人的消化系統,這讓我們的身體有多餘的能量來供給大腦,使它進一步生長。
不管怎樣,我們的祖先曾渡過一段沒有火的漫長時光。雖然聽上去挺糟糕,但我們也的確可能再次過上這樣的生活。實際上,取火的本領在人類歷史中曾幾度失傳。早在150萬年前,南非人最先掌握了這門技術;70萬年前,它在以色列和中國突然出現;又過了30萬年,歐洲人才學會使用火。為什麼黑暗不時降臨呢?也許是將技術傳遞下去之前,部落內的司火人遭遇了不測,或是整批的司火人在一場大災難中喪生。任意一種情況,都會讓人類在重新發明或邂逅這項技術以前的上千年中面臨黑暗。
儘管火對生存有著不容置疑的價值,但歷史也告訴我們,自然選擇並沒有直接賦予人類掌控火的能力。因此,與其說這些技能屬於書籍、藝術一類的高級文明,不如說它們源自古老而又沉默的傳承過程,由一個人傳遞給另一個人,由上一代傳遞給下一代。這過程脆弱非常,遇到些不幸年頭,它便可能就此中斷;但這過程又足夠堅實,只要有好的條件,它即可延續千年。當然,人類歷史中,命懸一線的重要技能也不只取火這一項。
那麼性呢?生殖似乎是自然界留給人類的最後一堂奇特的文明課。事實證明,即便是不大好學的黑猩猩也是要通過學習才知道該怎麼歡愛的。只有通過觀察同伴的性交行為,野生的青年黑猩猩才能在發情期成功的進行交配。如果把他們單獨囚禁起來,不讓他們看到成年黑猩猩的性交過程,那麼即使是處於發情期,這些青年黑猩猩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我的朋友Iner Peterson是位物理工程師。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他曾負責建造新墨西哥州霍洛曼空軍基地的太空醫學研究實驗室。榮幸的是,他還曾與美國發射到太空的第一隻黑猩猩Ham一起工作。當時他們實驗室準備培育一隻無病原體的黑猩猩,但始終未能成功。最後,大家不得不從加彭逮了一隻野生黑猩猩。這不禁讓我們思考:文明,究竟可以走多遠?
接下來,我將談及的文明是那些曾塑造了動物群落的學習力量。它們就像傳染病一樣,可以傳遞、蔓延,而且不依賴語言的發展。在某種意義上,這些傳統和習俗是被繼承下來的,而不是個體天生就有的。人類是這樣,其他靈長類動物也是如此。黑猩猩和倭黑猩猩從他們的前輩那裡學習性交、了解群落的等級制度。對於整個物種來說,他們的一些行為是很普遍的,這是受了遺傳基因的影響。不過,也有例外。比如一個黑猩猩群落掌握了砸堅果或是釣白蟻的方法,但與其臨近的另一個群落則對這些技巧一無所知。
如大家所了解的,文明能改變自然的遊戲規則。50,000年前,當智人走出非洲時,他們征服了所遇到的各種生態環境,旗開得勝。僅用了5000年,他們便在歐洲和亞洲開花結果。文明是如此強健有力,它將生物進化遠遠甩在後面。不過,它是如何發生作用的?它又是怎樣產生的呢?
二十世紀「腦繁榮」模型成為主導,它認為古人類腦體積的增長帶來了我們複雜的認知及文明。考慮到社會發展、飲食變化、環境複雜性等問題,這一觀點也日趨龐雜。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人類大腦(萌發智慧之所)對文明產生了影響。Robert Andrew Foley與Roger Lewin合著的書中(《人類進化規則》2004)有諸多精道的觀點,其中一個是:「如果有人問,人類的超級大腦和智慧究竟帶來了什麼,它們無疑為文明提供了基礎。」
這想法很好,不過它並不正確。男女間的性關係在「更新世」時期【1】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影響到了人類的家庭結構、社會等級,甚至是幼兒期的長度。它們都為現代文明的產生提供了可能性。不過,鑒於當時的現實條件,文明並沒有產生。「智慧是突然出現的」這一假定也不能自圓其說,進化論心理學家認為「智慧」很快構建了人類的文明生活:成立家庭、共同獵食、使用工具、發明宗教和藝術等相應的新事物。不過,為什麼智慧會突然出現呢?Nicholas Humphrey和Robin Dunbar則提出了一個更複雜、世故的進化模式:馬基雅維利模式(它承認社會組織對文明發展的影響)。不過,他們也試圖用社會複雜程度來解釋文明的跳躍性進展。那麼社會的複雜程度又是怎麼來的呢?
我們似乎陷入了一個死循環。要打破它,就要考慮到一個被忽略了的要素:情感。在人類擁有現代思想以前,情感是我們的嚮導。某種意義上說,情感在大腦的進化中承擔了責任。不過,關於情感的進化故事從沒有人說起。對此展開研究的時候到了。
情感是什麼呢?希臘哲學家將其視為需要由理智控制的身體能量;斯多葛派學者(及17世紀的斯賓諾莎)認為它是一種有缺陷的判別力;弗洛伊德則認為它是無意識的一種流露;而今,神經學則給了我們一個詳細的闡述。
脊椎動物都有些適應性的本能,比如搏鬥和飛行,它們屬於古腦系統【2】,主要存在於腦幹。具有情緒迴路的腦邊緣系統位於古腦系統頂部。哺乳動物有七個情緒系統,其中分布著情緒神經。每個情緒迴路在大腦中都有一條自己的傳導路線,支配特定的神經和荷爾蒙,從而產生對應的行為。比如掌控「恐懼」的神經迴路,它從扁桃腺開始,經下丘腦、中央灰質,傳遞至腦幹,最終到達脊髓。這一系統能讓主體做出表達恐懼的行為、發出痛苦的聲音(叫聲、哭泣等)、選擇飛離或逃跑、進行排泄及自衛反擊。自然選擇讓多數脊椎動物具備這套系統,以此來幫助他們應對危機四伏的生存環境。
脊椎動物不僅有「恐懼」行為,它們也有搜尋行為,捕獵、覓食、生殖等等都屬於這一範疇。荷蘭哲學家斯賓諾莎將生物的這種原動力稱之為「柯尼蒂斯」(奮鬥之意)。借用神經學家Jaak Panksepp發明的術語,當代科學家把它叫做「搜尋系統」,以此來體現它同時具有的心理學及神經學特質。「搜尋」常常通過不同的情緒來界定,實際上它本身即是一種主要的情感。它具有激發性,能促使生物體在環境中尋找、探索資源。說得淺白些,我們可稱之為「渴望」。它激發著動物們去追求快樂和滿足,但它又不等同於快樂本身。它是一種不斷滋生的關注與期待感,如同你想狠狠抓癢的感覺。動物每種有目的的追求都根植於「搜尋」。
這個「渴望」系統是大腦內主要的多巴胺迴路,它起始於中腦的腹側被蓋區域,經腹隔核的中心、前額皮質,傳導至腦幹。它與「快樂報償」緊密相連,在得到滿足前,保持著高度緊張。正如神經學家Robert Sapolsky在《Monkeyluv》(2005)中指出的,「多巴胺與報償結果無關,但與期待有關。」如果你用電刺激動物大腦內的「搜尋系統」,它們會去尋找當下最需要的:食物、水以及性等等。在黑猩猩、倭黑猩猩這些與人類相似的群體中,排在需求首位的是食物,由此也能發現情感迴路是如何影響了我們「親戚」的飲食習慣。
在信息文明產生的過程中,家庭的演變扮演了重要角色。
黑猩猩的狩獵行為比我們所認為的頻繁得多。超過30種的脊椎動物都是它們的目標,紅色疣猴是它們最喜歡的獵物之一。如果一隻黑猩猩單獨獵殺疣猴,其成功率只有三成;若是10隻或更多的黑猩猩聯合狩獵,成功率則有十成。因此,組建一個社會聯盟對黑猩猩來說是個不二選擇。同時,為爭奪交配權和統治權,雄性間的爭鬥則讓組建聯盟變得困難。在《倭黑猩猩與無神論者》(2013)一書中,FransdeWaal指出,人類跟黑猩猩一樣,也存在著這種矛盾。我們聯合起來分享資源、抵抗敵人,但男性又會為爭奪女性而陷入爭鬥。另外,我們也會像黑猩猩一樣,粉飾(通過語言或酒)這種競爭,再回到合作的狀態中去。
與人類和黑猩猩不同,倭黑猩猩不大需要動物蛋白。熱帶雨林為他們提供了豐富的水果,所以他們沒有聯合狩獵的壓力。他們較少合作覓食,但卻在尋找水果和植物上花了不少力氣。還有,它們是母系社會。
那麼,他們的母權制是由文明帶來的,還是生物原因造成的呢?這很難回答。對人類而言,早期的發展經驗影響了我們的心理和神經,一部分的後天特質掩蓋了本性。我們的近親,一樣也有後天特質,雖然僅僅是在一個較小的程度上。然而,像母權制這類較深層的行為體系則可能是在先天基礎上,加以後天影響的結果。被困住的黑猩猩無法學習性交,那是因為它們的慾望迴路中缺少對應的目標和技術引導。類似的,倭黑猩猩的母權制可能是由天性催生的,比如神經化學物質的作用(催產素及荷爾蒙);同時,他們也受到了其早期經驗的影響。換句話說,只要不是白紙一張,靈長類往往是靈活變通的。這讓人想到了一個有趣的實驗:能否讓倭黑猩猩幼崽養成黑猩猩的習性,或是剛好相反?
倭黑猩猩的母權制在諸多方面都有所展現,其中最有趣的是狩獵。黑猩猩、倭黑猩猩以及人類都因雄性狩獵而受益。人類學數據顯示,在人類社會中,約88%的蛋白質是由男性捕獵提供的。不過,這還不足以解釋靈長類的狩獵行為。當雄性黑猩猩捕獵時,它們對雌性更具吸引力,所以雄性黑猩猩常試圖以肉類來追求另一半。而當雄性倭黑猩猩捕獵猴子時,群落中的女當家會沒收它們的獵物。由於這不會給它們帶來性和地位上的優勢,所以雄性倭黑猩猩對捕獵並不大感興趣。因此,我們所看見的食肉行為並不一定為了吃飽和營養。黑猩猩及倭黑猩猩的「搜尋系統」都指向捕獵,但在食物資源匱乏的情況下,捕獵則能讓黑猩猩獲得性優勢,這也使得捕獵成為了它們的「搜尋」目標。
那麼,人類呢?早前我們的「搜尋系統」並沒有什麼不同,但在特定的環境下,它有了發展。除了狩獵、覓食、清理,人類的祖先還對味道有了追求,而今信息則成為了追求目標。我們的渴望,最先是源於探索資源,隨後靈長類擅於模仿的天分則為文明的發展添加了動力。對於黑猩猩來說,學會如何用石頭鑿開堅果已經非常不錯了,但這與打造石器、裁剪衣服、打磨長矛、加工有毒植物比起來卻又不值一提。黑猩猩狩獵沒有過多的計謀。它看起來很難,但策略簡單。人類狩獵則不然,一個人要磨練二十年才能成為捕獵能手。沒有「搜尋系統」的推動,我們的祖先是很難習得如此複雜的知識的。
既然黑猩猩和倭黑猩猩也具備「搜尋」這個情感系統,那他們為什麼沒有發展出對信息的渴求呢?人類的成功無法以「腦發達」或「魔彈理論」來解釋,澳大利亞哲學家KimSterelny提出了一個另類的觀點。他在《進化論的學徒》(2012)中指出,在社會組織經歷戲劇性的變化後,人類社會在「更新世」時期出現了一個良性循環。首先,幼兒期延長,且更加安全。這使得人類有了至關重要的學習空間。出於生存壓力,少年開始學習複雜的生存技巧。他們需要一個設有工具的新鮮環境,以及一些能一起練習和交流的能手。一旦這些條件都完備了,信息便可以從上一輩準確地傳給下一輩。
那為什麼人類的幼兒變得更安全了?這是由一些因素導致的,它們包括煮食的發明、儲藏食物以及大型爐床的出現。不過,最重要的一點是:人類的合作再生產。男性不再殺死幼兒,長期夫妻關係形成。他們是如何從殺嬰者變成哺育者的呢?這個我們還不清楚,不過,在這個過程中,塊莖類植物似乎發揮了重要作用。
如同黑猩猩和一部分現代人一樣,我們的祖先曾經施行一夫多妻制。這意味著他們並不是生活在小家庭中。母親和嬰兒被緊緊捆綁在一起,男性則是形成一個子群體,每天一起外出狩獵或求愛,然後到時再各回各家。子群的規模伴隨資源的多少而變化。如果一個單身男性進入了新群體或是發現了未受保護的女性,那麼他會像黑猩猩一樣殺死女性的孩子。失去孩子的女性便重新進入發情期,這位闖入者會使她再度受孕,將自己的基因傳遞下去。
當女性從土地中獲得食物時,男性則外出狩獵——這也許是有某種意義的。新的合作模式讓一夫一妻制有了存在的可能。
在某一刻(我們也不確定是什麼時候),男性和女性偶然間發現了這種新型的、穩定的合作模式。人類從茂密的森林遷居到廣袤的草原,一種新的勞動分工隨之產生。有數據顯示,對現在坦尚尼亞的哈扎人來說,植物塊莖是相當重要的,推及我們的祖先也是如此。在草原生活的人類,需要與狒狒爭奪梅子、小型獵物、猴麵包樹以及蜂蜜。不過,狒狒無法像人類女性那樣取得地面深處的植物塊莖。因此,當環境惡劣時,人類還能以這些東西度日。我們的祖先在面臨同樣的境遇時,男性外出狩獵,女性則從土地中覓得食物——這也許是有某種意義的。實際上,新的合作模式讓一夫一妻制有了存在的可能。
這幫助我們的祖先解決了另一難題:父權制的困境。新的模式更能讓男性供養有血緣關係的晚輩。有三個事實能證明這一點。雄性大猩猩頭領擁有多個雌性,它通過武力嚇退對手。絹毛猴和人類則有固定的「夫妻」關係,雌性以保持忠貞來換取雄性的物質支持。黑猩猩的群落屬於「兄弟連」式的,因此他們的潛在對手常常與自己有親緣關係。倭黑猩猩會與目力所及的任何雌性發生關係,這使得父權制在它們的群落中無法施行。(另外,雄性倭黑猩猩在撫養子女的問題上,也很少提供幫助。)
綜上所述,家庭的發展為人類信息文明的產生提供了一個穩定、安全的環境。悠長、安全的童年勢必也為頭腦的發展做出了貢獻,使得它更複雜,並最終催生了語言。人類新的學習方式最突出的特點是:自由且開放。搜尋,加上一個信息豐富的安全環境,讓人們對各種事物產生了好奇心。而這些好奇心和生產技能都可以通過自然及文明選擇再發展。信息豐富的、安全的環境與認知的擴展一拍即合。由此我們發現,探究情感的發展,也讓我們對人類智慧的提升有了了解。
如果說被延長的童年讓「搜尋」系統進入了社會學習的良性循環,那麼另一個情感系統則讓這種有效循環獲得了更穩固的社會結構。——遇見「關愛」。
對於生存在危險環境中的動物而言,尤其是那些幼崽異常柔弱的物種,形成母嬰間的親密關係是非常有用的。自然並沒有讓它們自生自滅。不同於其他的脊椎動物,哺乳動物對幼崽及同類格外照顧。它們的大腦中有個重要的連接機制。在雌性懷孕的整個階段,特定的神經肽(催產素、催乳素以及諸如內啡肽這樣的麻醉劑)會持續分泌。被喻為「愛情荷爾蒙」的催產素能夠從幾方面管控准媽媽的生物機能,且可以促進分娩和哺乳。另外,它還能刺激生育,給未受孕的雌性提供大量的神經肽,使得她著手備孕。研究顯示,一旦催產素讓雌性開始有了母性的行為,那麼它便大功告成,不再需要繼續分泌了。只要這種荷爾蒙扳動了那個「開關」,母性便會自己一路走下去。
不過,母嬰間的親密關係也是有時限的。綿羊的母嬰關係就非常短,只有1到2個小時。如果一隻小羊羔與母羊隔離2小時,母羊不僅不會再像媽媽一樣照顧它,而且還會拒絕小羊。但令人驚奇的是,科學家發現,向母羊大腦內注射催產素可以讓她恢復母性。一旦這種荷爾蒙再度進入其體內,母羊又會與小羊親密無間,並且繼續保有母性行為。
一系列不尋常的事件造就了人類獨特的童年
在黑猩猩的群體當中,「關愛」僅出現在有限的範圍內。母子間的關係是很牢固的,且大致會持續七年。如果子女有了自己的家庭,母子關係即結束。如生物學家Sarah Blaffer Hrdy所指出的,「在現有的300多種靈長類中(包括四大猿類和許多廣為認知的古時猴類:恆河猴、草原狒狒等),約有一半是母親單獨照顧子女的。」她在《母親及其他》一書中寫道:在養育幼子的行為上,人類獨有的變化促進了人與人之間的合作。與黑猩猩不同,直立人的小孩並不是由母親單獨撫養長大的。祖母、姑母、叔叔、兄弟姐妹和父親(總稱「異雙親」)都貢獻了力量。這便在更大範圍內構築了共通的感情。
人類的後代需要額外的課業,不過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這些大家長們並沒有發揮作用。一系列不尋常的事件造就了人類獨特的童年。更新世時期,靈長祖先的童年和壽命都比較短。他們的臀部寬大,這使得胎兒在母體的子宮內發育得更為充分。如黑猩猩,他們的行為就更富先天性。我們的兩足祖先東非直立人,他們的骨盆大小已不再能容許胎兒的頭蓋骨發育良好。此後,與其他靈長類相比,人類的後代在出生時,大腦還處在發育初期。這便讓嬰兒對父母和異雙親有更多的依賴。
由於神經存在可塑性,我們的大腦依然能從外界豐富的環境中接納信息。在嬰兒期,我們的大腦在逐漸吸收後天的營養,與哺育者間的交流,幫我們建立了更廣泛的情感連接。人類能與多個哺育者形成親密關係,並且能將這一關係無限期的保持下去,甚至在個體已經獨立過活時,依然如此。
這種相對靈活的情感連接(由催產素促成)讓人類有了罕見的合作動力。情感發展讓早期的家庭粘合在一起,這為社會學習提供了穩定的環境。尼安德塔人非常照顧同族,有證據顯示,他們會照顧族內的老弱病殘。當「關愛」貫穿於合作再生產、異雙親家庭及社會學習等一類文明新產物時,我們狹隘的親密關係就變得開放而靈活。對於現代人來說,這種關係從核心家庭擴展至同類。最後,通過宗教和宗族機制,它甚至延及虛擬的族類(沒有血緣關係的)。而且到這時,文明依然在發展、壯大。
與黑猩猩相比,人類的「關愛」系統發揮了更廣泛的作用。倭黑猩猩(我們愛好和平的近親)是否也能在催產素的作用下超越狹窄的母嬰關係呢?黑猩猩、倭黑猩猩都屬於猩猩種屬,它們大致在一百萬年前分化成了兩個類別。直到1929年才被發現的倭黑猩猩比黑猩猩體型小。另外,與黑猩猩相比,倭黑猩猩雌雄的身體差異較小,雄性倭黑猩猩也不像雄性黑猩猩那麼好鬥。倭黑猩猩的生活環境食物充足,它們的性活動也很頻繁。這其中有雌雄交配,也有「雄雄」和「雌雌」交配。簡而言之,任意兩隻倭黑猩猩間都可能存在性行為。
性對於倭黑猩猩來說並非僅僅是快樂和嬉戲。當群落內出現潛在的衝突時(如分食食物時),它們的性活動會變得頻繁。在同樣的情境下,黑猩猩和人會以武力解決問題,但倭黑猩猩則會「騎」在彼此身上,讓性的狂喜沖淡鬥爭、維持和平。因此,如de Waal所說,倭黑猩猩乃是靈長類中的嬉皮士。
當性及其他資源存在競爭時,靈長類的慾望迴路會進入黑猩猩一般的模式。這種情況的主要誘因還是「資源」。如果食物匱乏,雄性間便開始爭奪配偶,「慾望」會受到社會等級的限制。如果資源像倭黑猩猩所享有的一般豐富,競爭即會減少,群落成員便能平均分配性交的權力。比如雌性倭黑猩猩對雄性來者不拒,所以雄性間幾乎沒有爭鬥,但它們也沒有黑猩猩那麼團結。
不計利益得失的感情是靈長類社會生活之源
長期以來,自由性愛及波西米亞式的人生觀都支持人類性解放。我們能夠讓性愛跟生殖分離開來。但與倭黑猩猩相比,人類對此更像個業餘愛好者。它們的慾望迴路對配偶數量毫無約束,並且群落中的風俗也與之相配套。那倭黑猩猩的「關愛」系統是怎樣的呢?在其慾望迴路運轉的過程中,去甲腎上腺素和多巴胺分泌增多,血清素減少,睾酮一類的雄激素成為了雄性和雌性共有的慾望助力。這是個完全不一樣的慾望迴路。倭黑猩猩的「性愛和平」模式是慾望迴路的產品呢,還是「關愛」系統帶來的,或是兩方面都有?
黑猩猩是非常排外的,它們會殺死群落中的外來者。人類和倭黑猩猩則更具包容度,更能與陌生「人」合作。倭黑猩猩會快速的與新群落成員發生性關係,不過與親密關係不同,這似乎只是為了消除爭端。事實上,亂交、充足的資源及較少的競爭使得倭黑猩猩的社會凝聚力非常弱。與黑猩猩和人類相比,它們的群落聯盟很鬆散。歸根結底,這是個經驗主義議題,它可以通過研究靈長類的神經內分泌學行為得到答案。
一些特定因素共同促成了現代人類文明:我們的天性、靈長類的情感系統以及它與環境間的相互作用。那些讓人口得以持續增長的交互作用便是人類智慧之所在。不過,這也僅意味著它們解決了群落的生存問題。這類成功並不取決於靈長類的理論認知,至多可以說黑猩猩的集體狩獵是源於理性認知。儘管如此,社會和文明的選擇都為智慧和現代情感的出現提供了條件。
透過三個靈長類的社會群落、兩個情感系統「搜尋」和「關愛」,我們看到了智慧的成果。當然,這只是紙上談兵,進化本身是否如此我們不得而知。不過,我們暫時能得出一些結論。首先,我希望我已經將黑猩猩、倭黑猩猩以及人類的那些精道又沉穩的社交智慧呈現了出來。其次,我已指出無需任何高級的理性認知,情感就能夠解釋社會階層的複雜性。靈長類的情感源於先天行為和文化習俗,它們在生態基體、科技和再生產策略當中產生。一定程度的腦力,如記憶力、試錯的學習能力是黑猩猩、倭黑猩猩及早期人類形成悠久文明的先決條件。解決特定問題的能力絕非現代人類才有,所以我們不該將它劃定在很晚的時代中。對於猿類,我們既不需人格化它們,也不需形態化它們。情感理論顯示,快樂、痛苦、期待、慾望、關愛和其他的感受是如何在複雜的生態中相互作用,並衍生出成熟的社交行為。
最後,人類發明了一些有代表性的溝通方式,提高了社會契約的規範性。不過,在規則、道德和法律存在之前,我們便有忠於道德標準的情感系統——忠於本族、富有同情心等,這使得小群落也能緊密地聯結在一起。即使對於「是敵是友」的基本判斷,我們也需要對應的情感認知和記憶。Kim Sterelny在《進化的學徒》(2012)中寫道:「忠於道德標準的情感在有道德認知以前便存在,它讓合作和文化學習有了可能,這為形成明確、規範的思想做了準備。」
哈佛大學著名的嬰兒實驗室負責人,認知心理學家Elizabeth Spelke把嬰兒解決問題的能力界定為天生的——他們先天就有的認知模式。耶魯心理學家Karen Wynn和Paul Bloom將嬰兒早期的社交偏好看作認知力,是早期概念思維的產物。我則有個不同的想法:社交偏好是基於情感模型的。不計利益得失的感情是靈長類社會生活之源。
在《人類的起源》(1871)一書中,查理斯-達爾文舉例說明了動物社交情感之成熟。一隻狒狒為保護另一隻幼年狒狒,會勇敢地向一群狗出擊。達爾文講述這類故事是想說明:人類的道德感根植於哺乳動物的社會本能。其表兄Hensleigh Wedgwood寫信給達爾文說:「你錯誤地判斷了這類現象的關鍵特徵。並不只有那一隻狒狒會表現出勇氣一類的東西,其實附近的狒狒們也會有心理掙扎——糾結於「對狗的恐懼」與「幫助同類的衝動」。目睹英雄行為會讓它們對「見義勇為」者產生積極的情感,這隨後會演變成更有凝聚力的行為。換句話說,這隻英雄狒狒會變成其他狒狒想接近的對象。同時,Wedgwood指出這種圍觀者效應可以為害羞和虛榮的出現提供解釋。這一結論偏於主觀,Wedgwood也因此飽受爭議。
通過學習,群居動物讓自己的情感變得更為「圓滑」,比如尋求支持、避免受到同輩和長輩的否定。對於靈長類、犬類及其他哺乳動物而言都是如此。我們有個情感反饋圈,它會鼓勵「親社會」的行為,懲罰「反社會」行為。與認知主義所主張的相反,人類更傾向於通過靈活的情感機製做事,而不是計算能力。
達爾文很禮貌地給表兄回了信。他承認一個觀察者可能會誇大或減弱道德羞恥感和認同感。不過,只要靈長類不是盲目地幫助對方,這種觀察偏差便不會造成實質影響。見義勇為的衝動需要被更充分地了解和界定,從而得到合理的解讀。
在《人類的起源》末尾幾行,那隻英勇的狒狒再度出現。有些精英總以為人類高高在上,達爾文藉此向他們揭示了人類的殘忍與野蠻。「對我自己而言,我也是老狒狒的後代,它們從山裡來。在面對一群惡犬時,它們將年輕的夥伴勝利救出。」其他的靈長類也許沒有法律、沒有iPhone、沒有戲劇,但它們的情感文明也許比我們所想像的要豐富很多。
Stephen T Asma,哲學教授,芝加哥哥倫比亞大學傑出學者,最新著作:《反對公平》——解構人類的偏袒行為。
譯者註:
【1】 地質時代第四紀的早期。
【2】 魚類和兩棲類大腦半球的腦皮為古腦皮。古腦皮由神經細胞構成,為嗅覺中樞。在哺乳類中退化為梨狀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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