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維明講《大學》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不是線性思維,修身最難,卻要貫穿始終」。一、開篇:要民主不要儒家?"美國有美國的問題,中國有中國的問題,不能把中國的糟粕和西方的精華比,比的結果是什麼?我們的民族自信沒有了,自尊也沒有了,最糟糕的就是我們跟傳統完全斷裂了」我1985年,第一次在北京大學上儒家哲學的課,有同事告訴我之前也有人上過,我問什麼時候?1923年,梁漱溟。1923到1985年間沒有人再上過儒家哲學的課,我有點不相信,當時梁漱溟先生還活著(編者註:梁漱溟先生1988年6月23日逝世),我們有過交流。梁先生還記得當時的課,當時的北大彙集各路英豪,梁先生上這個課時來了兩百個學生,很不了不起。但梁先生說他非常生氣,「他們都是來怪物的,人家都講西化,你還在講什麼儒家?」那時儒家代表的小腳,是阿Q,是男性中心主義。他很不高興,就不講了。後來講課收費,結果他們不僅聽得很仔細,梁漱溟說自己的生活也改善了。美國有美國的問題,中國有中國的問題,不能把中國的糟粕和西方的精華比,比的結果是什麼?我們的民族自信沒有了,自尊也沒有了,最糟糕的就是我們跟傳統完全斷裂了。尤其文革期間,最慘的不是說紅衛兵破四舊,而是書香門第家庭,怕被炒家,在他們到來之前先自己燒掉了。當時有一個現象,知識分子,比如陳獨秀、李大釗、魯迅,當時採取的策略,我們現在想起來很不公平,但當時有一定的道理,跟愛國主義有關,要向西方學習,要救亡圖存。中國人不喜歡向外國人學習,於是就把中國傳統特別是儒家傳統的糟粕,和西方文化的精華來比。就是短自己的志氣,揚西方長處。說儒家代表男尊女卑、父權、君權、夫權,代表禁欲主義,強調貞節牌坊,隨地吐痰、阿Q、抽洋煙等,這是中國。西方是什麼呢?自由、民主、人權、個人的尊嚴,這樣一來,如果你是一個正常人,你會讚美中國文化不認同西方嗎?但西方的這些價值,是經過非常複雜的過程才成為現實。比如平等,男女平等一直到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還沒有發展成熟;再比如自由,自由是非常重要的價值,美國最重視自由,重視隱私權,但911之後考驗就來了……這些價值都要經過長期的過程。美國有美國的問題,英國有英國的問題,法國有法國的問題,中國有中國的問題,不能把中國的糟粕和西方的精華比,比的結果是什麼?我們的民族自信沒有了,自尊也沒有了,最糟糕的就是我們跟傳統完全斷裂了。尤其後來的文革,文革就是革文化的命,特別是革儒家的命,我只講一點,最慘的不是說紅衛兵抄家、破四舊,而是很多書香門第家庭,怕紅衛兵炒家,在他們到來之前先自己燒掉了。我1985年在北大上課的時候,學生大概有兩百多,我的方法在當時可能比較新,2-3小時的課程,我講一個多小時,然後開放討論。那時北大向北京開放,除了北大的學生,還有師大、社會科學院、人大等學生。但是北大的研究生告訴我說,我們對儒學有興趣可以研究,但不可能有人像您那樣認同儒家,舉得儒家不僅是學習的對象,而且對身心性命有轉化的作用,他說不可能,這一代人是不可能的。上海的陳奎德也跟我說,「杜教授你講的,我很感動,最好你五十年以後再回來給我們講」。我們現在是要打倒封建傳統,打倒權威政治,我們要從黃色的土地走向藍色的海洋,我們要西化,我們既不要傳統的儒家也不要現實的政治,我們要的是西方民主自由。我說你不要忘了,你走進這個藍海洋,藍色的海洋不是大西洋,是太平洋,你還要碰到台灣,還要碰到日本,韓國,新加坡,他們都對儒學是肯定的,對中國文化有一種尊敬。當我再回到北大時就想,《大學》、《中庸》、《孟子》、《論語》,能不能被今天的大學生關注,如果說《孟子》太長,那《大學》很短,應該可以。我一個美國研究生,只念了兩年漢語就能背下《大學》來,就是硬背出來的。二、杜維明講《大學》: 修身哲學《大學》有兩個思想邏輯:首先,沒有西方的排斥性二分法,而是本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不是線性邏輯,修身最難,卻貫穿始終《大學》從朱熹以後,就成為東亞(中國、日本)知識分子所熟讀得文本,《大學》思想的框架就成為他人生的框架。《大學》有兩個思想的邏輯:首先,它沒有西方的排斥性二分法,《大學》分什麼?本末。沒有本就沒有末,沒有末就沒有本,這都是非排斥性的分法,就是陰陽的思考。陰陽之間是有張力有矛盾的,但不是只有陰沒有陽,陰中有陽,陽中有陰,最女性的女性中有陽,最男性的男性中有陰,陰中之陽又有陰,陽中之陰又有陽。它是動態的,一方面排斥,另一方面又互補,是一個複雜的觀念,不是排斥性的二分法。所以中國從來沒有什麼唯心唯物,唯心唯物是馬克思他們發展出來的一套觀念,這個不符合中國傳統。另外一個邏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從修身、到齊家、到治國、到平天下,絕對不是線性思維。不是先修好身再齊家、家齊了再來治國、國治了再天下太平,不是這樣的。《大學》有一句「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湯一介講修身是貴族、精英思想,假如連飯都吃不飽修什麼身?那怎麼說自天子以至於庶人沒有一個人不以修身為本?我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能修身?我是一個殺人犯能修身嗎?我一個工人天天喝酒打老婆能修身嗎?都要修身。打老婆的工人如果先前打得厲害,後來不敢打,到後來不打,這就是修身的結果;一個殺人犯以前是仇恨一切,在死之前開始悔悟,這就是修身來的。所以《大學》里的「學」很重要,學是「覺」,有人說這是佛教的影響,其實「覺」在佛教傳來之前就有了,就是「學,覺也」。學,不是掌握知識,不是掌握技能,主要是學做人,培養人格。《大學》講修身,以修身為本,我也可以說儒家哲學算是修身哲學。有人批評儒家,講佛教修心、儒家修身、道家修性。儒家為什麼不修心只修身?難道儒家是培養運動員的?整個修身哲學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觀點叫「慎獨」。一個人獨處,沒有人看見,也要修身。我一直覺得修身那個「獨」就是「獨體」,我自己獨有,沒有任何人看見,只有我看得到或者知道這個,也要修,這是非常重要的修身觀念。修身的觀念是修養自己的人格,獨就是「獨體」。這裡涉及一個觀念,我認識很重要的,這也是我哲學思想發展的一個重要階段。你們知道仁愛的「仁」在古代是怎麼寫的嗎?是上面一個「身」,下邊一個「心」。這個對我造成了非常大的困惑,我不能接受,為什麼不能接受呢?既然我的哲學是為己之學,為了自己,慎獨就是獨自獨體,修身哲學是要能夠建立獨立的人格,講自得知這個觀念。可是我們都知道,仁是儒家最核心的價值,仁、義、禮、智、信,一開始就告訴你社會關係。如果「仁」是社會關係,那也許儒家更為核心的價值是「禮」。古代「禮」怎麼寫?禮。一定要在人際關係中間才有「禮」,「仁」就告訴你就是這個人際關係。所以儒家的思想社會倫理,不就是一個人的內在修養所達到的一種自我尊嚴嗎?自我尊嚴西方有,儒家沒有這一套。我從小在研究儒學的時候,特別是經過《孟子》、《大學》、《中庸》,就覺得不安,就覺得儒家有一個強烈的主體性要求。但既然人家都這樣解釋,也不敢亂講,所以花了很長時間,我的第一篇英文,1966年發表的,就講仁和禮之間有一種創造性的張力。最近新出土的郭店竹簡,三萬多字的儒家經典,大概是是孔子和孟子之間,就是孔子的第一代大弟子。我們長期沒有聽到孔子第一代大弟子的聲音。這一批材料資料出來了,你們知道這裡的「仁」怎麼寫嗎?就是上邊一個身,下邊是一個心。這完全證實了我原來的構想,能把身心當做社會關係嗎?不可能,除非你人格分裂。現在看,如果從修身哲學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它的邏輯是什麼?是不是A到B到C到D?不是。是A到B,B一定含蘊AB,B到C,C一定含蘊著ABC,C到D,D一定含蘊著ABCD。這樣一來,A一直是貫穿的,A就是修身,修身是越來越難,但修身不能放棄。從修身到齊家,不知道各位對齊家怎麼理解?家庭是一個複雜的體系,complexs system。現在有的家庭是三個人,有的是五個人;人的差異又很大,性別差異、年齡差異、身份差異、資源差異、地位差異。那麼大的差異性,要「和」很難。我們現在講和諧社會,特別注重「和」。儒家的基本精神是「和」,和而不同,和的對立面是同,和的必要條件是異,這很重要。多數人認為要和諧就是和同,就是統一規劃那種精神,這不是儒家所講的。孔子之前的晏嬰有一個「和而不同」的理論,比如煲一鍋好湯,必須要放各種不同佐料,酸甜辣都有,假如只有鹽,不能成湯,只有糖或只有辣也不行,就是因為各種不同才能和。再比如繪畫,漂亮的畫一定要有各種不同的顏色。「和」的字源是音樂,我們現在講和諧,諧就是音樂。中國古代的音樂是有很高成就的,而聽也是很重要的修養造詣。孔子就是一個在音樂上有很高造詣的人,寫出「三月不知肉味」。這就聯繫到儒家一個非常重要的觀點——聽的能力。聽和視有什麼不同? 聽是時間概念,視是空間概念。空間要掌握其整體是很快的,聽不一樣,其困難度大很多。最好的證據之一就是「聖」,聖人的聖字,古漢語中寫做「聖」,一個耳朵一個口這是耳朵這是口。孔子說「吾十有五,而治於學,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耳順怎麼講?馮友蘭當時看不懂,他說應該是心順,耳順幹什麼?所以他改了一下「六十而順」,這是敗筆到不能想像的地步,怎麼把「六十耳順」變成「六十而順」?「耳」是聽的能力,是慢慢培養出來的。所謂「六十耳順」,就是到了六十歲,就像母親對孩子,不管什麼聲音,都用一種平常心來聽,好壞聽後判斷,這是一種很高的境界。三、杜維明的構想:讓北大人人讀《大學》傅斯年講過一句話,「沒有念過孟子的人,就沒有資格做台大人」。我希望經過幾年努力,我將來可以說「沒有看過《大學》的人,就沒有資格做北大人」我們上《大學》這門課,為什麼要會讀呢?會讀這個詞是從日本來的,本來是漢學傳統中非常重要的學習機制。會讀成功與否,不是我們了解了文本,是我們之間能不能創造一個共同的文本。我在哈佛時,每年夏天都會有一個會讀,大概十天,大家住在一起,十五六個人,都是資深教授。有一次讀《大學》,我邀請一個復旦大學教授跟我們一起去。「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這三句,我們討論了三個小時,特別是「在明明德」,既然德以明,何必「在明」呢?這位教授就提出,去掉一個「明」字,不是解決了嗎?大家震驚。去掉一個字,因為你讀不懂,對文本的不尊重和荒謬不能想像。有沒有過先例呢?那是朱熹了,朱熹念《大學》,念不懂,覺得缺了一章,就補一補,念到格物那一章,跟《大學》一點關係都沒有,是朱熹補的。朱熹同時的人,都尊重他,覺得補得好,他就成了大權威。《大學》,都要背,一句中文不懂也要背。上課前三鞠躬,靜坐,一開始要背一遍,然後再講學。為什麼要三鞠躬呢?一鞠躬是對老師,老師實際上就是真理;第二個鞠躬是互相,我們難得有機會聚在一起,這是緣;第三鞠躬是對自己心裡,這叫終極。三鞠躬後還有第二步,靜坐一分鐘。我們第一堂課,我讓大家選擇三鞠躬或者靜坐,大家覺得都重要,我現在希望大家堅持,大家進來以後要把它當做莊嚴的事情。然後我們討論,討論完全是公平的,而且要有質疑和疑惑的。王陽明講過一句非常有趣的話,如果這句話是孔子講的,但和我的良心違背,我不會輕信孔子。你自己的判斷、自己的良知很重要。如果我覺得不安,即使是孔子講的,也不一定接受。這叫「聖人不我欺也」。有次講學,一個學生跟我講,他說最好我的競爭對手都是學儒家的,因為他們又真又誠,我們就可以用法家打敗他,現在的商人都是欺詐,都是潛規則,真誠的人反而成了冤大頭。那麼你要相信「聖人不我欺也」,這是真正的儒商。儒商在中國是很少的,但在日本、韓國是非常多的。有人說李嘉誠是儒商,鳳凰採訪他問你終身信奉什麼?他說「奉公守法」,這算儒家嗎?這是荒唐的,如果公和法本身出了問題,沒有一點批判精神,奉公守法行嗎?真正的儒商像日本的澀澤榮一,日本實業之父,後來一生助人,他終身信奉一句話就是「見利思義」,只要有利就想到義,不過義這一關就不要做了。這些人是「不我欺也」。這些話現在講起來,好像是一種道德說教,這跟我們現在生活的社會整個道德淪喪有關。我有一個構想,現在我們這個會讀班,有差不多100人,從明年我要增加一倍。北大全部學生有兩萬,但真正知道四書的比例就不是很高,我的要求就是哪怕念一遍《大學》,十分鐘就可以,這是世界上最短的儒家經典,是建構了一個大的框架,自我,人與社會的關係,天下觀念,宇宙論、人生觀非常豐富,可是居然那麼少的人知道在北大。傅斯年在台灣大學做校長時,推廣《孟子》成為大一新生必修,一進台大就念《孟子》。傅斯年講過一句話,「沒有念過孟子的人,就沒有資格做台大人」。我希望經過幾年的努力,我將來可以說「沒有看過《大學》的人,就沒有資格做北大人」。互動:人可能遇到的三大阻礙北京大學軟體工程學生陳偉:從修身的角度來看,君子和小人之間,怎麼區別和相處?在義和利方面,應該怎麼取捨和協調?杜維明:好問題。小人和君子,在以前是有社會政治意義的,譬如說貴族、官員那就是君子,士農工商則是小人。儒家一個重要貢獻就是把這種經濟、政治觀念變成道德觀念。士農工商,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成為君子,一個貴族也可以成為小人。小人,跟儒家所謂的罪惡可以連在一起講,儒家沒有原罪,但怎麼會「小人」,怎麼會有罪?有三個可能的障礙,一是惰性,二是自我劃線,三是自我欺騙。第一,惰性。我們每個人都有習慣,亞里士多德講道德形成就是養成好的習慣,但有時候不能養成好的習慣,就越來越糟糕,成為一種惰性。從儒家講,一個人的發展是一個動態,像水一樣,假如水不流了,慢慢就腐化了,這是惰性。第二個突破,是推己及人。但是在這個過程中,認識很容易自我限制的,畫地自限。再來,更難突破的就是一種自我欺騙,沒有達到的以為達到了。現在我們的問題是自我欺騙,認為我們現在是一個經濟文明大國,這就是自我欺騙。什麼原因?儒家不講你這個國怎麼強,而是從一般老百姓的生活方面衡量,個人的收入。我們GDP第二,但個人收入在世界排94,日本人均所得和是我們的十倍。可我們還認為日本已經二十年經濟低迷,非常同情日本,認為日本已經窮了,可我常去日本,到最窮苦的鄉下,也比我們好啊。我們現在有一億人還是赤貧,一天一塊錢都沒有。我們說印度是貧窮的,可不知道我們中西部有些地方也是如此。我們有世界上最大的儲蓄,現在到處送禮,可國家內部有那麼一些赤貧的人不能處理,我不懂。所以我認為這是一種自我欺騙,你是一個經濟大國,但還沒到文明大國。 ( 編輯: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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