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飛 ： 香港電影中的大陸警察

（圖註：《警察故事2013》中的成龍，這是這位功夫明星在電影中第一次飾演一個大陸公安。作者供圖）

警察群體維護正義也維護政體，其形象是社會民眾集體願望的投射，也是國家機器的表現形式。對一個國家或地區警察的看法，也即是對這個地區社會、政體、文化的一種綜合看法。《七十二家房客》中消防員拿著水龍頭索賄，而今天港片中港警形象基本以正面形象為主，這代表了港人對香港社會、體制逐步認同的歷史過程。香港電影中大陸警察形象的變化，也有著同樣的意義。

1966年「文革」開始之後，香港左派失勢，港人對大陸的認同也降到最低點；1970年代末，「文革」後成為中國新一代領導人的鄧小平向英國提出收回香港的意向。1982年，以鐵腕著稱的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在和鄧小平會談後，出門時失足摔倒在人民大會堂前（這一幕在梅麗爾·斯特里普獲得奧斯卡影后的《鐵娘子》中居然「為尊者諱」了），這段極富象徵意義的視頻後來在包括香港在內的全世界被反覆播放。

這時港人如夢初醒，原來連鐵娘子和大英帝國，在中國大陸面前其實都是不堪一擊的。而這時期港片中的大陸警察，基本上是兇惡加野蠻。其中有些人骨子裡雖然正直，但也被制度所僵化。如1989年《省港旗兵3》中徐錦江飾演的毛向陽，最後被劉德華罵道「你這個自以為是，死不悔改的……」。還有同年《最佳拍檔5》中李元霸飾演的大陸公安，是驕橫的肌肉男，頭腦簡單，號稱「中國蘭博」，背後刺著「精忠報國」；兩個女公安武藝高強，擅長劈腿。影片耐人尋味的是結尾，許冠傑等人突然出場，身穿大陸公安制服跳了一段「忠字舞」，並唱道：「沒有錢，就沒有明天。向前看，不要看左右，新中國，請不要逼我走，我不想移民去外國。」而李元霸演的中國公安喊道：「我知道了，友誼萬歲！」這本是段很溫馨的場面，然而，很可惜。

這之後大陸警察形象急轉直下，如《急凍奇俠》、《群星會》、《中國龍》等片對大陸政軍警各部門的盡情嘲弄，其巔峰是周同學的《國產凌凌漆》，也讓周付出了多部影片不能進入大陸市場的代價。

比較客觀，具有歷史價值的影片是1990年開始的張堅庭的《表姐，你好嘢！》系列，鄭裕玲飾演的中國女公安形象，忠誠勇敢但迂腐，鬧出無數笑話（張堅庭後來提起大陸的經濟巨變時說：沒想到不到二十年，我們香港人自己成了以前嘲笑的土包子。）第一集的故事最有趣，鄭裕玲與身為國民黨老兵的梁家輝之父斗酒，雙方說「我代表解放軍敬你！」「我代表國防部敬你！」而身著警官服的梁家輝打圓場道：「我代表香港皇家警察敬你！」結果被兩人一起白眼道：「你算老幾啊？！」張堅庭後來說，這一段是對香港的自嘲。但是影片最後，三位海峽兩岸的中國人團結在一起打敗了犯罪組織，這實際上代表了張堅庭的希冀。

影片對鄭的性格描述，手法風趣而真實。如第二集：夢遊的李子雄不老實地趴倒在鄭裕玲身上，鄭無奈說：「你這個缺少革命思想熏陶的香港人，讓我用領袖詩詞來教育你吧。」然後她吟誦道：「暮色蒼茫看勁松，亂雲飛渡仍從容，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第三集講述老幹部千里(調侃在香港口碑很好的前人大委員長萬里)到香港訪舊之事，並把格局擴大到中國台灣。到了1994年的第四集，鄭已移居香港，諷刺的對象也更多的變為香港警方。

此時，純粹正面形象的大陸警察也已出現，《警察故事之超級警察》中楊紫瓊飾演的大陸女公安成為她最有魅力的形象之一。此外，劉鎮偉的《花旗少林》（秦漢飾演），李連杰的《中南海保鏢》、《給爸爸的信》等也加入這一隊伍。這與形勢和個人選擇的塵埃落定有關，也與1990年代初中國大陸繼續改革有關。最有趣的是1994年的《省港一號通緝犯》，其中吳興國飾演的已完全是現代文明社會的警察形象，且有情有義（代表他亦有情感，而並非機器人）。

影片有強烈的左派色彩，現實中的老左黃秋生，在片中幫助大陸警察抓罪犯，被指為「叛國罪」。黃自嘲說：「叛什麼國？大概是叛『香港國』吧？」片中黃與吳還用二胡吉他合奏一曲《金色盾牌》。結尾吳越境救黃，被港軍逮捕，又被黃救下。吳說：「我們警察不懂政治，只懂得抓壞人，等1997之後，這條界線沒有了，我們就不用自己人用槍指著自己人了！」影片還有些細節也耐人尋味，如黃秋生對廣東警方說：「我們香港已經用電腦查案了，你們十年都追不上，等五十年吧！」這話今天看來值得一笑。

不過，也有一些不光彩的事件導致開始好轉的形象再度負面化，如1994年的《賭神2》就以台灣遊客被殺的千島湖事件為背景。在此案件中，由於中國地方政府和警方違反現代文明的做法，一度使海外華人對中國的認同度大大降低，片中的「千賭湖公安局」警察毆打記者、濫抓無辜，最後又是正直的徐錦江訓斥說：「幹什麼，又在虐待人犯！美國人說我們沒有人權，就是因為你們這些人！」

片中還有「中央國安部派來的張寶成先生（張寶勝）」，也是當時中國特異功能熱的體現，最有趣的是周潤發介紹他說：「小平叔打橋牌贏牌都要靠他。」片中對台灣的國民黨也有諷刺，如羅家英演的中華民國卧底，名叫達文西。其中最幽默的一段，徐錦江被綁架，看到有船來，以為是大陸的炮艇，得意地高唱「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結果臨近才發現掛著青天白日旗，艇上的國軍正在疑惑「好像有人在唱大陸歌」，周潤發等人趕忙唱起「梅花梅花滿天涯……」，於是安全通過。龍應台在香港介紹自己的新書封面時說「紅色的是大陸，藍色的是台灣，中間的白線是香港」，而這一段和《表姐，你好嘢！》一樣，可以說是「白線」又自卑又驕傲的一種體現。

1997之後，隨著香港電影進入大陸市場的需要，出現了如《無間道3》中陳道明演的「影子」這樣的扯淡角色，當然算不得數，不過多年後「香港將變成死港」的預言並未成真，中國也一片欣欣向上，香港電影中的大陸警察，也出現了另一種主動的轉變。首先明顯的醜化和鄙視已不復存在，《毒戰》中英勇的孫紅雷雖然是主旋律框架，但也代表了未來的方向。最有代表性的還是杜琪峰的《黑社會》系列，如第二集中尤勇的第一次出場，古天樂見他正在如家長般訓教香港黑幫頭目：「你們新記怎麼回事，老是自己人打自己人，上星期連燃燒彈都用上了，還打傷了很多無辜的群眾。」

這種夾雜著傳統和現代的語言標誌著一個新的時代的到來，正如杜琪峰所說：「只有共產黨才真正治理了香港黑社會」，尤勇用自己高超的政治手腕，以及大陸市場作為誘餌，沒有使用一點暴力手段，就讓黑幫精英古天樂乖乖就範，最後古狂毆尤勇，卻彷彿如來掌中的孫悟空，尤勇這個形象已不僅僅是個現代專業的警察，而且還是一流的政治家。和最早那些凶神惡急的公安相比，影片骨子裡潛藏的仍然是「怕」，可是這個怕已經不是對蠻力，而是對對方的智力，這個「怕」，也更多的可以說是「服」。

總的來說，港片中對大陸警察有過醜化和鄙夷，但30多年來，這個形象是在主動地、逐漸地變得正面和進步。雖然直到今天，這個形象也還遠遠沒有變得完美，但是，畢竟香港和大陸分離了150年，文化和政體上的原因造成隔閡是正常的。要別人怕你很容易，可是讓人家尊敬你就很難。但從歷史進程來看，相信後者總有一天可以成真。我們期待著這一天的到來。

（責任編輯：代金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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