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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詞學堂】寂寥中的一瓣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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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五松山下荀媼家

李白

我宿五松下,寂寥無所歡。

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

跪進雕胡飯,月光明素盤。

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

在李白現存近千首的作品中,有許多才氣淋漓、風格豪邁的鴻篇巨製,李白的精神個性與詩歌的藝術特質也最於此等篇章見出。相形之下,《宿五松山下荀媼家》這首五言小律,雖稱不上是大篇,也沒有撼人心魄的藝術力量,但每每讀來,都以感情真摯細膩而撩動我們的心弦,打動我們。那麼,這首詩究竟熔鑄了詩人怎樣的情愫,使我們為之感動呢?這是需要也值得我們細加探究和品析的。

一般認為,這首詩是李白天寶十四載(755)寓居宣州期間遊歷五松山時所作。眾所周知,自天寶三載(744)春被賜金放還、結束了待詔翰林的生涯之後,李白一直頓折於困躓之途,雖思有以變之而作了種種努力,比如天寶十一載(752),曾「且探虎穴向沙漠,鳴鞭走馬凌黃河」(《留別於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北上魏州、幽州,力圖尋求人生轉機,但終究徒勞無功,失意而返。

他在《留別曹南群官之江南》一詩中,便這樣寫道:「十年罷西笑,覽鏡如秋霜。……仙宮兩無從,人間久摧藏。」從中可見詩人中心鬱結,憂憤深廣。詩人一方面為天寶後期奸臣弄權、朝政黑暗而憂心如焚,同時又為報國無門而滿腔悲憤。正是如此,天寶十四載,在寓居宣州期間,李白遍歷州內諸縣,實欲以耗壯心、遣余年也。這首詩便是李白在人生的這一背影下創作的。

就內容而言,此詩記述詩人遊歷五松山時,借宿于山下荀氏老婦家,並受到主人的殷勤款待。事雖極為尋常,卻足堪體味和咀嚼。開頭「我宿五松下,寂寥無所歡」二句,即題而詠,交代夜宿荀媼家。「寂寥」二字,看似隨意而出,實則未可輕易放過,不僅是李白用以自明心跡,以見其長久以來飽經崎嶇、難求一用時孤寂落寞的情懷,同時也為全詩埋下伏筆,奠定了全詩的感情基調。荀氏老婦一飯之饋而李白感而賦詩,可謂全由此出!李白《於五松山贈南陵常贊府》詩中有「寂寂還寂寂,出門迷所適」二句,正可為「寂寥」作一註腳。

或有謂李白夜宿荀氏老婦家,因山村地處偏僻,無所歡娛而寂寥,可謂謬以千里也!「田家」二句,著筆於荀氏老婦,續寫夜宿荀媼家之見聞,哀嘆民生之多艱。這裡,「秋作苦」是虛寫,「夜舂寒」則是實寫,二句虛以襯實,以狀田家日以繼夜、不停勞作之苦勤。一「苦」一「寒」,可謂道盡田家生活之苦況,也見出詩人悲憫之情懷。這二句也為後兩句作了鋪墊。「跪進」二句,寫荀媼雖生活勤苦而猶殷勤待己。「跪進雕胡飯」實寫荀媼待己之誠摯。「跪進」者,古人本席地而坐,荀媼端來飯食時,為方便呈進,須跪下身子,故云。雕胡,也稱菰米,南方水生植物菰(即茭白)於夏秋時所結之實,是古代六穀之一,質硬而脆,田家以為待客之美饌。

「月光明素盤」,則又是虛寫,詩人突出地描寫素盤與明月交輝,耀人眼目,旨在借月之皎潔禮讚荀媼貧而能敬之賢德。如果說「田家」二句是虛以襯實,這兩句則又是以實襯虛,筆致靈動而富於變化。「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二句,筆墨由中間四句之著筆荀媼,轉而歸結到自寫,自然地照應開頭兩句,表達對荀媼殷勤款待的由衷感激之情。「漂母」,用的是韓信受漂母之恩而後以重金相報的典故,出於《史記·淮陰侯列傳》:

信釣於城下,諸母漂,有一母見信飢,飯信。竟漂數十日。信喜,謂漂母曰:「吾必有以重報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孫而進食,豈望報乎?」……漢五年正月,徙齊王信為楚王,都下邳。信至國,召所從食漂母,賜千金。

李白這裡以荀媼比漂母,表達對荀媼如漂母「飯信」一樣款待自己的感激之意。需要注意的是,這一典故於李白而言,堪稱熟典,詩人在詩歌中多有運用,比如:

韓信在淮陰,少年相欺凌。

屈體若無骨,壯心有所憑。

一遭龍顏君,嘯吒從此興。

千金答漂母,萬古共嗟稱。

(《贈新平少年》)

飢從漂母食,閑綴羽林簡。

(《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尉張卿二首》之一)

窮與鮑生賈,飢從漂母餐。

時來極天人,道在豈吟嘆。

(《秋日練葯院鑷白髮贈元六兄林宗》)

暝投淮陰宿,欣得漂母迎。

斗酒烹黃雞,一餐感素誠。

(《淮陰書懷寄王宗成》)

朝過博浪沙,暮入淮陰市。

張良未遇韓信貧,劉項存亡在兩臣。

暫到下邳受兵略,來投漂母作主人。

(《猛虎行》)

比較而言,這些用例,皆從正面用此事典,或寫韓信受漂母所饋,或寫韓信言出必諾、以重金酬答漂母,詩人高自標置,暗中皆有以韓信自比之義,見其重然諾、尚節義之品格。而這裡的「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則從反面用典,「慚」、「不能餐」者,皆非原典所有,明顯抽離了其中言出必諾、重金相酬之義。因此,與上引諸例不同的是,如果說這二句仍是以荀媼比漂母,那麼李白則非以韓信自比了。或有解此二句,謂:「今荀媼不愧漂母,奈我非韓信,故三謝不能餐也,不知日後能如韓信之報否?」(清佚名《李詩直解》卷五)這裡言「奈我非韓信」,可謂知言;而言「不知日後能如韓信之報否」,則非是。

其實,與其說詩人「不知日後能如韓信之報否」,不如更準確地說是「日後不能如韓信之報」!那麼,這一事典中,從自比韓信之正到「奈我非韓信」之反的變化,有著怎樣的意味?又說明了什麼呢?在我看來,顯然說明了李白這裡雖仍然用韓信事典,但已然對自己的人生看得很明白、很透徹了,體認到彼時自己只不過是飄墜於江南的一片秋葉,已沒有重新振起的力量,不復有自比韓信的事典中所含有的對未來的堅定信念,故而抽離了此典原有的重然諾之義。因此,所謂「慚」以至於「不能餐」者,傳達的分明是一種無以為報的歉疚與遺憾,其中固然有出於對荀媼的感激而難以下咽之義(或謂「不能餐」是不忍心享用美餐,殊失其解),但從更準確、更深刻的意義上說,不是感激,而是李白省視自我時,對自己命運的悲劇性的體認,個中的悲涼與落寞,自是不難體會。

明乎此,再回到開頭兩句中「寂寥無所歡」,可以進一步認識到「寂寥」並非尋常意義上的隨意之言,從大的方面說,「寂寥」構成了李白彼時人生之底色;從小的方面說,則奠定了全詩悲愴而又無奈的感情基調。清人余成教《石園詩話》云:「太白《宿五松山下荀媼家》詩末云:『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夫荀媼一雕胡飯之進,素盤之供,而太白感之如是,且詩以傳之,壽於其集。當世之賢媛淑女多矣,而獨傳於荀媼,荀媼亦賢矣。」(卷一,《清詩話續編》本)將此詩看作是李白因感於荀媼之賢而作,在很大程度上並未能真正窺見此義。

總之,《宿五松山下荀媼家》一詩,李白借敘寫夜宿荀媼家,寄寓自己身世牢落之情,可謂於寂寥中奉出的一瓣心香。李白原本偉岸與飄逸的身影,經由這首詩的折射,也褪去了些許虛幻的色彩,轉而變得更加地真實,更加地可觸可碰——李白與我們之間的距離由此被拉近了。

(作者單位:蘇州科技學院人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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