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華文章▕ 崔顥影響了李白,還是李白改變了崔詩?——《黃鶴樓》異文的產生、演變及其原因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上引崔顥《黃鶴樓》一詩久負盛名,歷代詩評家對其頗多讚譽。南宋嚴羽《滄浪詩話·詩評》云:「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明許學夷《詩源辨體》稱其:「興趣所到,形跡俱融,為唐人七言律第一。」明桂天祥批點《批點唐詩正聲》贊其:「氣格音調,千載獨步。」清初吳昌祺《刪訂唐詩解》譽其:「千秋絕唱,何獨李唐!」當代王兆鵬等先生《唐詩排行榜》通過採取計量分析法對唐詩的影響力進行排行,得出結論:「《黃鶴樓》是當之無愧的唐詩第一名篇。」[1](P13)但這樣一首「千古擅名之作」,卻是異文叢生,從標題到作者、從首句到結尾共有十多處異文。這些異文究竟因何產生?又傳說崔詩曾影響李白,更是給崔詩增添了身價。崔詩究竟與李白曾否發生干係?這些都值得深入研究。類似現象對古典文學校勘、傳播和接受史研究,都很有意義。本文就此粗陳鄙見。
一 從王琦的「誤引」談起
清人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二一《登金陵鳳凰台》詩,有一段引用:
田子藝曰:人知李白《鳳凰台》、《鸚鵡洲》出於《黃鶴樓》,不知崔顥又出於《龍池篇》。沈詩五龍、二池、四天,崔詩三黃鶴、二去、二空、二人、二悠悠、歷歷、萋萋,李詩三鳳、二凰、二台,又三鸚鵡、二江、三洲、二青,四篇機杼一軸,天錦璨然,各用疊字成章,尤奇絕也。[2](P987)
這段話為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等現代多個李白集注本所沿用,因此產生了較為廣泛的影響。人們在討論《黃鶴樓》異文時,將其中「崔詩三黃鶴」視為首句是「黃鶴」而非「白雲」的一個重要證據,由此得出結論:「在田子藝的結構分析來看,崔詩本為乘『黃鶴』是無疑的。」[3]但我們注意到,王琦所引的這段話與原著頗有出入,略述如下。
王琦所引文字出自明人田子藝《留青日札》。田子藝(1524-?),即田藝蘅,《留青日札》是其最重要的一部著作,謝國楨稱「是書為朱明一代雜家之冠」[4](P1267)。明萬曆三十七年重刻本《留青日札》卷五《談詩初編》云:
今人但知李太白《鳳凰台》出於《黃鶴樓》而不知崔顥又出於《龍池篇》也。若夫《鸚鵡洲》則又《鳳凰台》之餘意耳。沈佺期《龍池篇》云:……崔司勛云:昔人已乘白雲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太白《登金陵鳳凰台》云:……《鸚鵡洲》雲……。沈詩凡五龍字二池字四天字;崔詩凡二白雲二黃鶴二去字二空字二人字二悠悠歷歷萋萋字,嚴滄浪以此篇為七言律第一;李詩三鳳字二凰字二台字三洲字。四篇機杼一軸,天錦璨然,各用疊字成章,尤奇絕也。特拈出之以表當場敵手。
田文中完整引用了崔顥《黃鶴樓》詩,並指出「崔詩二白雲二黃鶴」,流傳至今的多個《留青日札》版本均是如此。但到了清代王琦的筆下「二黃鶴」變成了「三黃鶴」,並將「二白雲」刪去,這肯定不是王琦的著作也出現「異文」這麼簡單的問題了,這樣的「誤引」,只能解釋為是依一定成見所做的竄改。
二 崔顥《黃鶴樓》果真讓李白擱筆?
王琦在注釋李白《登金陵鳳凰台》時,之所以大量引用前人關於崔顥《黃鶴樓》的論述,是基於一個流傳極廣的故事,即李白登黃鶴樓欲賦詩而不能,發出感慨「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個故事上,而很少去關注這個「故事」的來源。最早轉述此事的是成書於南宋高宗年間的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該聞錄》云:唐崔顥題武昌黃鶴樓詩云:昔人已乘白雲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家山何處在,煙波江上使人愁。李太白負大名尚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欲擬之較勝負,乃作《金陵登鳳凰台》詩。」[5]與《苕溪漁隱叢話》同時或稍晚成書的《唐詩紀事》《事文類聚續集》《後村詩話》《竹庄詩話》《唐詩品彙》和《詩林廣記》,都直接或間接引用李畋《該聞錄》所記。
由於《該聞錄》已經散佚,只能從歷代著錄和文獻轉引中知其大概。《直齋書錄解題》卷一一「小說家類」著錄:「《該聞錄》十卷。成都李畋撰。張忠定公(即張詠)客也。熙寧中致仕歸,與門人賓客燕談,袞袞忘倦,門人請編錄之。又名《歸田錄》。」[6](P328)當代寧稼雨《中國文言小說總目提要》,將其列入「雜俎類」[7](P160);王河、真理《宋代佚著輯考》,認為《該聞錄》大約完成於慶曆七年(1048),並從《類說》《說郛》《古今詩文類聚》《詩林廣記》等書中輯出40餘條,主要是「雜記唐宋以來朝野軼聞趣事,多有因果報應之事」[8](P80)。
可見,《該聞錄》所記原本就是小說家之言,實不可信。計有功《唐詩紀事》卷二一「崔顥」條在錄《黃鶴樓》詩後記:「世傳太白云: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遂作《鳳凰台》詩以較勝負。恐不然。」計氏編撰《唐詩紀事》大量搜錄有關作家創作的趣事佚聞,而他偏不相信《該聞錄》之說,可算具有眼力和實事求是的精神。但《該聞錄》之說,亦自有源頭。明胡震亨《唐音統簽》在《黃鶴樓》詩後加按語,云:「按李白《鳳凰台》詩結語偶與此篇類,世人因傳白登此樓造語不得之說。考僧家偈:『一拳搥碎黃鶴樓,一腳踢翻鸚鵡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此彼宗借拈語耳,豈真白詩哉。」[9](P240)其中提及的詩偈前兩句明顯是自李白詩中化來,李白《江夏贈韋南陵冰》中有一聯「我且為君搥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這也導致人們誤以詩偈為李白之作。可見先有僧人拉扯李白詩句,信口胡謅之偈,然後《該聞錄》又張冠李戴,轉到李白頭上。但到此還只是把崔詩和李詩多次疊用「白雲」「黃鶴」等詞語的現象拈出,尚未對崔詩首句中的「白雲」加以改動。它足以證明崔詩首句原本用的是「白雲」,卻又極可能誘發後人通過將崔、李二家詩對讀和聯繫,反過來對崔詩進行修改,將首句中的「白雲」調換成了「黃鶴」。且看歷代有關版本中崔詩異文的情況。
三 《黃鶴樓》異文的產生、演變及今本的定型
(一)北宋本《唐百家詩選》中的《黃鶴樓》異文
當代學者以王安石《唐百家詩選》為例,說明宋代已經出現「昔人已乘黃鶴去」和「芳草萋萋鸚鵡洲」[10],事實情況如何呢?
上海圖書館藏北宋元符戊寅(1098)刻本《唐百家詩選》9卷殘本,半葉十行十八字,四周雙邊,白口,單黑魚尾,曾被著名藏書家黃丕烈、汪士鍾、潘祖萌等人收藏。潘祖蔭在《滂喜齋藏書記》中有所記述:「此宋刻殘本《王荊公唐百家詩選》九卷,五冊。元符戊寅刊版,前有章安楊蟠序,『眩』『殷』『匡』『敬』『驚』『警』『貞』『徽』『樹』等字缺筆。每半葉十行,行十八字,字體仿歐陽信本,寫槧精美,真北宋原刻也,惜自十卷以後皆佚。舊為郡中黃氏藏書,後入藝芸精舍。」[11]其中《黃鶴樓》原文為:
昔人已乘白雲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春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唐百家詩選》在元明兩朝沒有刊刻,直到清代康熙年間才再次刊印,該殘本可能是目前能見到的未經後人改動的最早版本。到清代刻本中首句「白雲」被改成了「黃鶴」,而第六句「春草萋萋」仍因其舊。
因此,不能以清代以後各種版本的《唐百家詩選》來說明宋代已經有「黃鶴」異文,事實恰恰是宋版《唐百家詩選》中崔詩首句明明是「白雲」而非「黃鶴」
(二)不同版本《唐詩鼓吹》中的異文
施蟄存《唐詩百話》力主《黃鶴樓》首句當為「昔人已乘白雲去」,在敘述《黃鶴樓》版本變遷時說:「唐代三個選本《國秀集》、《河嶽英靈集》、《又玄集》,宋代的《唐詩紀事》、《三體唐詩》,元代的選集《唐音》,都是『白雲』,而元代另一個選集《唐詩鼓吹》卻開始改為『黃鶴』了。從此以後,從明代的《唐詩品彙》、《唐詩解》直到清代的《唐詩別裁》、《唐詩三百首》等,都是『黃鶴』了。由此看來,似乎在金元之間,有人把『白雲』改作『黃鶴』,使它和下句的關係扣緊些。」[12](P174)施蟄存先生提出的證據是有力的。只是他依據《唐詩鼓吹》,將由「白雲」改「黃鶴」的時間定在「金元之間」,尚需訂正。
導致施蟄存先生產生疏忽的,應該是《唐詩鼓吹》的版本因素。我們選擇《唐詩鼓吹》三個頗有代表性的版本來考察《黃鶴樓》文本在流傳過程中的變化,為了解其異文的產生、演變提供確證。
其一,元武宗至大元年(1308年)本——「白雲」。
此即郝天挺(?—1252)注本,也是《唐詩鼓吹》的最早刊本,或稱「江浙儒司本」,今藏台北故宮博物院。前有趙孟頫、武乙昌、姚燧序,後有盧摯跋。《四庫全書》所收該書即以郝注本為底本。卷四錄崔顥《黃鶴樓》:
昔人已乘白雲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可見,在元刻本中,首句是「白雲」,尚無「黃鶴」的異文。
其二,清順治十六年(1659)本——「白雲(一作黃鶴)」。
此即清初錢朝鼒、王俊臣、王清臣、陸貽典校注本,是在明人廖文炳注本的基礎上加以箋注。他們對廖文炳注本非常不滿,刪除了大部分廖注,保留了郝注,並進行了重新注釋。北京圖書館有該書藏本,《續修四庫全書》影印收入。卷四所錄《黃鶴樓》,詩歌文本與郝注本一致,但在首句添加了異文:「白雲(一作黃鶴)」。[13](P520)
其三,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本——「黃鶴(一作白雲)」。
此即朱三錫《東岩草堂評訂唐詩鼓吹》,是在清初陸、錢等四人注本的基礎上加工整理而成。朱氏於此書用力頗多,幾乎每首詩都加評,而且修訂詩人小傳,按初、盛、中、晚唐標出詩人所屬時期,同時增選了原書中所缺的初唐詩人詩作等。我們所見的為古講堂藏本的重刻本,卷一目錄上有紀曉嵐書:「凡卷中朱字皆飴山老人所點論,辛卯(1771)六月依先生李子念鈔本錄之。曉嵐記。」書末記:「辛卯六月廿六日錄完。」飴山老人,即趙執信(1662~1744),清代著名學者、詩人。該本為紀昀過錄趙執信的批點本,實屬珍貴。其卷四所錄《黃鶴樓》詩首句發生了明顯變化:「昔人已乘黃鶴(一本作白雲)去。」至此,《唐詩鼓吹》中的《黃鶴樓》文本已與今常見本一致了。
由於錢謙益曾為《唐詩鼓吹》作序,而錢氏因文集觸怒清高宗,其文遭禁,有錢序的《唐詩鼓吹》或上繳,或鏟其序[14](P133),導致該書版本異常複雜,而且乾隆朝以後直至清亡,再也沒有《唐詩鼓吹》任何形式的整理本問世。但通過以上三種版本,已經可以非常明顯地看到,《唐詩鼓吹》早期版本中《黃鶴樓》首句的「白雲」,經過明清代選評家之手逐漸將其改為了「黃鶴」。《唐詩鼓吹》對《黃鶴樓》的修改並不是一個孤立的現象。唐人選唐詩本《才調集》中,首句「白雲」並無異文,但到了清代殷元勛箋注、宋邦綏補註的《才調集補註》中就成了「白雲(一作黃鶴)」[15]。這其實也是明清時期唐詩異文大量出現的一個縮影。
(三)《黃鶴樓》異文演變的階段性特徵
以本文開頭所引的被《唐詩三百首》等選錄的《黃鶴樓》為底本,與歷代收錄《黃鶴樓》諸總集、選集等對照,其異文包括:題名:(登,或題)黃鶴樓;作者:崔顥(灝);首句:黃鶴(白雲);第二句:此(茲)、空(唯)、余(作、遺、留);第四句:載(里);第五句:樹(戍);第六句:芳草(春草)、萋萋(青青、凄凄);第七句:鄉關(家山)、是(在);第八句:煙波(煙花)。通過考察歷代文獻中的這些異文,大致可以梳理出該詩異文產生、演變直至定型的階段性特徵。
其一,唐代「異中有同」。在唐代敦煌抄本、唐人選唐詩《國秀集》《河嶽英靈集》《又玄集》《才調集》諸本中,首句「黃鶴」均為「白雲」,「芳草」均為「春草」,其餘異文大部分已經出現。特別是敦煌抄本伯三六一九號卷:「《登黃鶴樓》崔顥昔人已乘白雲去,茲地唯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春草青青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脫「處」)在,煙花江上使人愁。」[16](P334)出現了較多異文。敦煌卷該頁所錄的幾首詩歌從筆跡來看出於一人之手,但字體大小不一,疏密安排不均,前疏後密,字前大後小,且這首詩第七句還有脫文,可見抄錄者文化水平不高,不可盡信。儘管黃永武先生力辯末句當為「煙花」,而非「煙波」,但畢竟是孤證,難以讓人信服。《黃鶴樓》在唐代寫本和選本中異文紛呈,但後世討論最多、影響到詩意解讀的兩處關鍵異文:「白雲」「春草」是保持一致的。
其二,宋元異文漸趨集中。宋代刊行的《唐文萃》卷一六、《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和《後集》卷一七、《唐詩紀事》卷二一、《三體唐詩》卷四,元代刊行的《詩林廣記》前集卷三(宋蔡正孫《詩林廣記》,實際成書於元世祖至元二十六年(1289))、《唐詩鼓吹》卷四、《吳禮部詩話》、《唐音》等首句均為「白雲」。今本《唐百家詩選》、《唐詩鼓吹》作「黃鶴」,其實是流傳過程中被人竄改。《黃鶴樓》異文在這段時期主要集中在「芳草萋萋」一句,或作「春草萋萋(凄凄)」,或作「春草青青」;詩題前偶爾還有「登」或「題」字,但與詩意關係並不密切。異文漸趨集中,說明《黃鶴樓》在人們心中已經逐漸定型。
其三,明代萬曆以後「黃鶴」出現。明代諸書選錄、評點《黃鶴樓》時,仍以「白雲」為主,如《石倉歷代詩選》卷三九、《唐詩品彙》卷八三、《唐五十家詩集》、《唐詩類苑》卷一五七、《七修類稿》卷三一、《唐詩選》卷五和《古今詩刪》卷一六、《唐詩鏡》卷一四、《文章辨體》外集卷三、《詩法》卷八、《遊藝塾文規》卷六、《唐詩歸》卷一二等均為「白雲」。但成書於萬曆年間的《唐詩紀》和稍晚的《唐音統簽》已經在「白雲」下出注異文「一作黃鶴」;萬曆四十三年楊鶴刻本的唐汝詢《唐詩解》中,首句徑直寫作「黃鶴」,而且加註:「諸本作白雲,非。」但沒有說明理由,唐氏自幼失明,不可能寓目諸書,更多是基於自己的判斷。明代社會影響較大、較重要的唐詩選本是李攀龍的《唐詩選》和高棅的《唐詩品彙》,說明「白雲」依然為眾人所接受。另外,明代諸本中第六句基本上都作「芳草萋萋」與「春草萋萋」,「青青」一詞已很少見到。
其四,清代「雲」去「鶴」來。從版本上來說,清代「白雲」「黃鶴」參半;但從影響上來說,「黃鶴」逐漸為眾人所接受。自清初金聖嘆大力批評「白雲」之後,王夫之《唐詩評選》、沈德潛《唐詩別裁》、吳修塢《唐詩續評》、陳廷敬《御選唐詩》、徐倬《全唐詩錄》、孫洙《唐詩三百首》等均作「黃鶴」;僅王士禎《唐賢三昧集》、蔡鈞《詩法指南》等少數著作中仍作「白雲」。「芳草萋萋」也同時定型。值得注意的是,清編《全唐詩》中羅列了《黃鶴樓》八處異文:「昔人已乘白雲(一作黃鶴)去,此(一作茲)地空餘(一作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一作戍),春(一作芳)草萋萋(一作青青)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一作在),煙波江上使人愁。」[17](P1329)可謂是進行了匯總式的整合,可惜編者將資料來源全部略去,留給了後人諸多疑惑。
在「白雲」「黃鶴」之爭中,近現代學者僅施蟄存、黃永武、項楚等堅持「白雲」說,大多數人多主張「黃鶴」說,如高步瀛、馬茂元、林庚、陳增傑等。但堅持「白雲」說者,是從保持崔著原貌的動機出發,經過研究得出的結論;而主「黃鶴」說者,主要是從藝術效果和面向大眾方面考慮。兩者不同,正是牽涉到今人對古詩異文應如何處理問題,非常值得研究。
四 李白詩作對《黃鶴樓》異文取代原文起到了關鍵作用
誠如田曉菲在論述陶淵明集異文時所說:「每一個抄本和版本,都是一場獨一無二的具有歷史性和時間性的表演,參與表演的有抄寫者、編輯者、評點者、刻版者和藏書家,他們一個個在文本上留下了他們的痕迹,從而改變了文本。」[18](P21)但《黃鶴樓》詩中的「白雲」與「黃鶴」,無論字形、字音、字義都差別很大,不可能是傳抄、刊刻疏誤而致;另據唐代選本均為「白雲」,也足以排除作者自己寫後再改的可能。羅時進先生在論及唐詩異文產生原因的時候,將其歸納為「非審美因素而產生的異文」和「傳播過程中的審美接受而產生的異文」[19](P316-331),《黃鶴樓》重要異文的形成原因主要是後者——後人有意改作。為什麼要改呢?可能有人認為連用「黃鶴」能夠形成一氣直下的氣勢和古樸之感,比「白雲」好;但究其所以產生改詩的動機,並改為連用「黃鶴」,最重要的因素還是繼《該聞錄》之後,人們將李白詩與崔顥詩連讀、對參,反過來參照李詩改動了崔詩。
改動是一個歷史的反覆推動過程,而在崔詩改定的過程中金聖嘆起到了重要作用。金聖嘆是善於改書的,刪改《水滸傳》即他在文學史上留下的重要一筆,崔詩的改動,雖不是首出於他,但他的鼓吹卻起了決定性作用。清朱三錫《東岩草堂評訂唐詩鼓吹》評曰:「唐人詩有從題內發揮者,有從題外寫意者,大抵借目前景物吐出自家懷抱,如此作何曾有一句寫樓否?金聖嘆謂,後人又有欲搥碎黃鶴樓者,若知此詩,曾不略寫到樓,便是空勞搥碎。信乎自來皆是以訛傳訛,不足供一笑也。聖嘆又謂,……(後面全部引金氏之論,略)。」[20]朱氏大段引用金聖嘆的評論,並且採納了金氏的意見,以「黃鶴」為正文、「白雲」為異文,由此可見金聖嘆對《黃鶴樓》異文的定型所產生的重要影響。該本眉批有紀曉嵐過錄的趙執信評語,云:「崔詩奇逸正在連用三『黃鶴』字,所以壓倒謫仙。妄人改之,則『黃鶴一去』從何而來?如此疑了矣。」同樣可以看出他受到金聖嘆評點影響的蹤跡。
那麼,金聖嘆改詩的依據何在?金聖嘆《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卷四選錄《黃鶴樓》,首句直接寫作「黃鶴」,第六句作「芳草凄凄」,並評曰:
此即千載喧傳所云黃鶴樓詩也。有本作「昔人已乘白雲去」,大謬。不知此詩,正以浩浩大筆,連寫三「黃鶴」字為奇耳。且使昔人若乘「白雲」,則此樓何故乃名「黃鶴」,此亦理之最顯淺者。……「黃鶴」固是樓名,「白雲」出於何典耶?且「白雲」既是昔人乘去,而至今尚見悠悠,世則豈有千載「白雲」耶!不足一噱已。作詩不多,乃能令太白公擱筆,此真墨林中大丈夫也。……太白公評此詩,亦只說「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嗟乎!太白公如此虛心服善,只為自己深曉律詩甘苦。[21]
金聖嘆的解詩富有鑒賞力,但他帶著霸氣的主觀妄評是其經常出現的致命傷,此即一例。崔顥只不過是借黃鶴樓的傳說來抒發自己的情懷,用人去樓空白雲依舊來感嘆歲月易逝、人生易老的遊子之愁(按盛唐人寫詩,多為即景成詠,白雲是眼前景,不需要典故。如果一定要給「白雲」找典故,則施蟄存先生曾指出:「此句中的『白雲』,正是用了西王母贈穆天子詩中的『白雲』的典故。」施蟄存《唐詩百話》「黃鶴樓與鳳皇台」,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75~177頁。劉學鍇先生指出「白雲」典出《莊子·天地》:「乘彼白雲,游於帝鄉。」《唐詩選注評鑒》,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13頁);況且用「乘雲」來寫遊子或仙人求仙升天的唐詩也不勝枚舉,如孟浩然《江上別流人》:「以我越鄉客,逢君謫居者。分飛黃鶴樓,流落蒼梧野。驛使乘雲去,征帆沿溜下。不知從此分,還袂何時把。」岑參《題觀樓》:「荒樓荒井閉空山,關令乘雲去不還。羽蓋霓旌何處在,空留葯臼向人間。」李白《古風》:「不及廣成子,乘雲駕輕鴻。」至於金氏所說,白雲已為昔人乘去則世間當無白雲,真正如同耍賴,「不足一噱」。仔細推敲金聖嘆的評述,可以發現,他認為「黃鶴」比「白雲」好的最重要依據是連用三「黃鶴」之「奇」。但他沒有下功夫進行文獻考證,沒有悟出這種「人為」的連用可能正來自沈佺期的《龍池篇》以及李白的《金陵登鳳凰台》和《鸚鵡洲》;而這種「奇」,則又完全是對應李白的三「鳳(凰)」和三「鸚鵡」而言的,他在論述中多次強調李白「服善」崔顥的故事足以證明這一點。也就是說,金聖嘆力辯「白雲」之非,歸根到底還是受到了李白及其詩作的影響。
李白影響對崔顥詩的改動過程,還跟人們關於「唐人七律第一」的爭論相伴。歷來人們對哪一篇作品應該是「唐人七律第一」感興趣,因為要推出「七律第一」,所以還常常拿崔李二家並提,在這種並提過程中,崔顥里外得到了好處。首推《黃鶴樓》為「唐人七律第一」的是嚴羽,而嚴羽論詩宗法盛唐,「實際說來,可並不贊成杜甫那種精工的當、純熟之極的七律,而是欣賞那種保留著漢魏古詩中渾樸氣象的詩歌。李白的詩歌中保留漢魏的成分要比杜甫的詩歌多得多,所以嚴羽一而再地稱讚李白這方面的優點。崔顥的詩歌,從總體來說,其水平自不如李白之作,然而《黃鶴樓》詩卻是集中地體現出了這方面的長處,所以李白表示欽佩,嚴羽則譽之為唐人七律第一了。」[22]周勛初先生文中引用《唐才子傳》卷一崔顥條中所記述的「李白見崔詩斂手」事,評論道:「說明此詩水平之高,甚至壓倒了『仙才』李白,而嚴羽視李白如唐詩『天子』,『天子』低頭臣服之作,當然可以享七言律詩『第一』的盛譽了。」確如所論,人們普遍認同《黃鶴樓》還是因為它在故事中得到了李白的推崇,可見這種傳奇故事給崔詩帶來的助力有多大!儘管明代以後很多評論家對唐詩七律壓卷之作提出了不同看法,但始終無法完全撇開《黃鶴樓》不論,而且反覆從不同角度將李白的兩詩與《黃鶴樓》進行比較。在類似的討論中,人們津津樂道於崔、李詩的優劣之論和勝負之爭,絕大部分詩評家有意無意的選擇性「遺忘」了《黃鶴樓》「原本是什麼」的問題,目光聚焦在它「應該是什麼」的問題之上。如注家王琦可能即是如此,他在注釋的引文中略去崔詩當是篇幅所限,完全可以理解,但刪改田藝蘅文是為什麼呢?作為一位學識淵博的注家,王琦此舉應該是基於自己的判斷。王琦注李白集在乾隆時期,首刊於乾隆二十三年(1758),當時已經有多位學者直接或間接參與了《黃鶴樓》的「白雲」「黃鶴」之辨,特別是自明末選評家的發難,再經金聖嘆、王夫之、沈德潛等人的評點和取捨,主張首句為「黃鶴」者甚眾。在這種情況下,王琦受他們影響,認為作「黃鶴」義勝於作「白雲」,於是就採取了直接刪改的方式,加工了田子藝的論述。而田氏《留青日札》遠不及李白集流傳廣泛,故王琦的「誤引」又成為了「黃鶴」說的一個證據,對於人們的判斷產生了重要影響。於是,人們終於按照自己的意願,依照李白的《登金陵鳳凰台》《鸚鵡洲》有三「鳳(凰)」、三「鸚鵡」而重新「改作」了《黃鶴樓》,使《黃鶴樓》詩成為今天一般選本中見到的面貌。
五 《黃鶴樓》的原貌及結論
綜上所述,如果僅從版本流傳的角度來說,最接近《黃鶴樓》原文的應該是:
黃鶴樓
崔顥
昔人已乘白雲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春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李白《登金陵鳳凰台》「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從其用典可以看出是有所寄託的;崔顥該詩則純粹得多,就是抒發遊子登高懷鄉之愁。詩人在晴空萬里的春日佇立黃鶴樓頭,從樓名的由來想到了古老的升仙傳說,故而生髮人生易老、歲月無窮的感慨;環顧四周,白雲悠悠,長江對岸樹木蔥蔥,遠處汀洲春草萋萋;隨著時間的推移,夕陽西下,江面上水氣漸起,如煙似霧,籠罩著原本波光粼粼的漢江。在牛羊下來倦鳥歸巢的日暮時分,不再年輕的詩人思緒萬千,鄉愁不期而至。崔顥巧妙地運用了「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楚辭·招隱士》)的典故,以「春草萋萋」來暗示「游兮不歸」,自然引發思鄉之愁。但詩中並沒有展開來寫愁,而是以「愁」作結;況且還是春日的鄉愁,遠不像深秋那般濃烈,因而在淡淡地思鄉中讀不出悲傷。這也就奠定了全詩的情感基調。詩人用「白雲」「晴川」「春草」「落日」「煙波」搭配上「漢陽樹」「鸚鵡洲」描繪出一幅精美的山水圖畫。也許這就是千載以來人們百讀不厭的原因所在吧。
《黃鶴樓》首句原本為「白雲」,但「黃鶴」反倒被清代以後的人們普遍接受,究其原因,在小說家們的虛構導演下,李白實在是「功不可沒」。正因為李白詩中的三「鳳(凰)」、三「鸚鵡」,才讓人們認定崔顥詩中有著三「黃鶴」;不管這個觀點正確與否,但其產生的深遠影響已經成為了既定的事實。如果沒有李白的《登金陵鳳凰台》和《鸚鵡洲》,就不會有崔、李優劣之爭,也許就不會產生「白雲」「黃鶴」之爭和「唐人七律第一」之爭(關於崔顥《黃鶴樓》與李白《登金陵鳳凰台》二者之間的關係,陳文忠《從「影響的焦慮」到「批評的焦慮」—— 〈黃鶴樓〉〈鳳凰台〉接受史比較研究》有詳細論述,載《安徽師範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5期,第513—524頁);但那樣的話,《黃鶴樓》也就不太可能成為古今「一律」,被人們廣泛傳誦了。所以,說崔顥影響了李白,只不過是源自一個小說家的創作;而李白見崔顥詩斂手的故事及其創作的兩首詩,可能恰恰是導致崔詩被後人加工改動的原因,並對《黃鶴樓》中異文取代原文最終定型產生了重要影響。
誠如論者所言:「字句的改變不是無關大局的小節,它可以使一首詩全然改觀;變化逐漸積累,就可以改變一個詩人的面貌,進而改變一部文學史的面貌。」[18](P14)文學史上,不僅《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小說的成書有一個演進積累的過程,唐詩中許多名篇,如李白《靜夜思》中從「舉頭望山月」到「舉頭望明月」,王之渙《涼州詞》從「黃沙直上白雲間」到「黃河遠上白雲間」,都經歷了這一過程。一部古代文學接受史,既是後代閱讀、闡釋、承傳前代文學作品的歷史,也是參與創造、與古人互動的歷史。包括接受史在內的文學史就是這樣鮮活並不斷發展的。異文在唐詩和古代文學作品中大量存在,古代詩文中異文產生的原因、意義、價值,及其在文獻整理、作品普及中應如何處理,等等,是一系列值得認真研究的問題。本文乃舉一個案,拋磚引玉,希望能引起有關學者的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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