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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詩詞雜想

碰壁齋主 樓主

2005-04-12 21:23

這是《讀毛澤東詩詞集雜想》的另一個版本。它的來源如下:2000年底,一個朋友想把讀毛印出來,可是他社裡不通過,似乎因為語涉違礙--實際讀毛出語柔和,他們太神經過敏了--於是,那個朋友開始為出版而苦鬥,至今仍無結果。我估計最終有結果的可能性,也相當小。呵呵。他的鬥法之一是,把讀毛里談藝的部分抽出來,[讀毛本身涉及相當廣,我想到哪兒就寫到哪兒]單獨成冊,以便過關。這就是這本《舊詩詞雜想》了。

對只對舊詩感興趣的夥計而言,這個版本更集中,我所以把它存一份在這裡。

《舊詩詞雜想》序

一九九七年,我偶爾從中央文獻出版社印行的《毛澤東詩詞集》里看到一個句子,那是我小時見過的,後來忘掉出處,可是許多年裡我常常下意識地默念它。這引起我對毛詩的興趣,把他的集子讀過幾遍,寫了一篇《讀毛澤東詩詞集雜想》。寫時隨心所欲,信馬由韁,涉及很廣,規矩全無。段學儉兄看到這篇文字,大概覺得它拉得太雜、想得太亂,叫我把裡邊與談藝相關的抽出來,脫離毛集,另成一本小冊子。它本來從毛集生髮,現在要拔「毛」自立,我覺得很為難,鐵公雞似的一毛不拔不行,食用雞似的拔得一毛不存也不行;古話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我碰見倒過來的麻煩:「毛」之不存,皮將焉附——沒有了毛,這具臭皮囊也就散架,站都站不穩了。段兄於是給我做了一個示範,我依葫蘆畫樣,最終才勉強弄成。段兄又叫我把網上談詩的東西也整理一下,一併收入小冊子。我在網上本來講話極少,而且所講都是跟貼時隨手所寫,不值得收拾,也沒有存稿;幸得石人兄有乞丐常兼的那樣愛好——撿破爛,收集了一些,我便從裡邊挑出幾則,略作梳理,編為附錄。所以這個小冊子有點兒像乞丐那件百衲衣,由斷布頭補綴而成,它不會像時裝那樣有看頭,那是一定的了。

有一個事我還得講在前頭,這個小冊子算不得什麼談學問的議論,只算髮議論的散文,大家也把它當散文讀便好了;我對理論缺乏衷心的愛好,讀書又極少,讀時也沒養成寫筆記的習慣,因而文字里見解、知識、記憶的錯誤肯定也像乞丐身上的虱子,簡直數不清、捉不完的。我講這個話當然別有用心,一來免得大家讀時把它太當真,傻花了力氣。二來,我申明在先,大家也就不必浪費時間去捉虱子;萬一捉出來質問我呢,我也可振振有詞地默默無語了。

《讀毛澤東詩詞集雜想》最早發在網上,署名為「碰壁齋主」;段兄石兄也都是網上之交;這本小冊子我就順勢用那箇舊署名,藉此向段兄石兄致謝,同時記念一段因緣。附錄里還引了不少網友的詩,我對他們的感謝,也包含在這個網名的保存里,我不再一一指名道姓、送貨上門了。假使好事者有興趣,可從網上「碰壁書齋」里找到《讀毛》的原貌:http://1968lqs.cc333.com

作者

二零零二年四月八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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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壁齋主 樓主

2005-04-12 21:26

1樓

對句

律詩的中間兩聯,一般講來,非得對仗。詩人們寫起律詩來,這兩聯無不削尖腦袋、挖空心思地講究。如果你把一聯詩的上下句寫得意思差不多,愛摳詩病的人準會斥責你犯了「合掌」——俗語叫「穿同邊鞋」。由於古來詩人特別留著心眼,不會留下把柄,我一時也舉不出多少例子。只想起兩句:「獨有英雄驅虎豹,更無豪傑怕熊羆」、「斥鷃每聞欺大鳥,昆雞長笑老鷹非」。 「英雄」就是「豪傑」,「虎豹」不異「熊羆」。其實,這聯的寫法,上下句也不完全相同,而略含有對立的意味,它把一個意思從正反兩面講出,不過,太表面了,只等於說了「我比你行」之後,又補一句「你沒我行」;我們感覺到的是我的自吹在另一句里嘮嘮不休地重播一遍。 「斥鷃每聞欺大鳥,昆雞長笑老鷹非」,上句是中國的故典,出自《莊子·逍遙遊》,下句跨山過海、超時越代地跑到西方古代也尋一個相同的典故,來助成「合掌」病。這隻同邊鞋代價不薄,害的富貴病,腹笥不豐的人還害不起。

「合掌」和「穿同邊鞋」這兩個名字取象於手和腳,真所謂「近取諸身」,表示出對律詩對仗特性親切的領會。手和腳都是對稱而又對立的,它們的方位一左一右,形狀適相反對;物理學把某些自然界里艱深的對稱現象也比喻地稱作「手征。」對聯的上下句格律上也對稱而對立,節奏、長短對稱,平仄對立。中國詩特別講究平仄和對仗,這是否與根深蒂固的「陰陽」觀念相關?我們可以置之不問。但是,我們無妨把陰陽觀念來分析對聯,拿陰陽思想來處理寫作。對句分上下兩句,體現出大「道」的「陰、陽」兩部;對句的節奏長短和平仄關係,隱含著陰陽間的對稱而又對立。對句的格律提供了一個框架,使我們能拿詩意來發掘陰陽觀念中所包含的豐富辯證思想,讓形式跟內涵相輔相成,你輝我映,相得益彰。

一個合格律的對句,即便藝術上一無可取,它也總能容納陰陽兩部,表現出陰陽的對稱。可是,我們還是舍掉平庸之作,選黃庭堅的名句來看:「河天月暈魚分子,槲葉風微鹿養茸。」兩句的格律如下: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音步為「二二三」或者「二二一二。」黃氏那兩句的音步完全同一,每個音步的片語所指的物象也如兄可弟,銖兩悉稱;河天與槲葉、月暈與風微、魚分子與鹿養茸,連情韻都一時瑜亮,難分彼此的。音步把一連串的聲音隔開,分出節奏來;而且據中國詩的經驗,隔開的地方一般便是兩個物象、意思之間的邊境線,音步的作用在於,藉助節奏,使我們更易於捕捉到、更深地感受到物象的對稱;它像畫外音在向我們解釋畫面似的,形式給內容助了一把力。這一聯詩一句水裡情景,一句陸上情景,它們之間是平行的,互相不關涉,傳達的意境相類似,這樣,格律里平仄相對那個聲音特性,在詩意里沒有得到呼應,格律的「對立」那個側面給閑置,沒有派上用場。這是一般對句通常的狀況,無妨稱這一類對句為「平行句。」平行句的詩意互相協和,沒有矛盾,因而顯得不夠活躍,多少有點兒凡庸、呆板。

可是,再看黃庭堅的另一句:「道上風埃迷皂白,堂前水竹湛清華,」立即覺得詩意像給驚醒過來,跳起來活動了。兩句的物象勻稱,音步同一,像一個人照鏡子,形影不二。同時,它們內涵上迥然對立,一邊是「道上」的污穢,一邊是「堂前」的清新;倒像一隻鬥雞在照鏡子,鏡內外互相聳毛鼓眼,會打起來似的。這個詩意上的相反,正得到音韻里平仄相反的聲援,顯得特別有勁力。我們把這一路的句子稱為「對立句」。對立句里,一聯詩意既對稱又對立,充分利用形式的潛力來幫忙,造成相反相成的辯證效果;形式與內涵互相把對方的辯證因素勾勒得凸現。

黃庭堅還有另一種寫法:「誰謂石渠劉校尉,來依絳帳馬荊州?」這兩句既非平行不相關,也非對立不相讓,而像水似的順流相繼,刀揮不斷。古人所以把這種手法的句子稱為「流水對」。黃氏這一聯甚至上句沒講完,要加了下句才湊得成一個意思。對聯的格律形式,無論對稱還是對立,上下句是兩兩相併的橫向關係,好比一對夫妻;平行句、對立句的句意都老實地守著這個刻板格局。流水句便不同了,它的句意是縱向承接的關係,有點兒像父子,父能生子、子承父業,所以它的流動感特別明顯。同時,流水句各個組成部分又嚴格地符合格律。流水句讓詩意在僵硬的對稱對立形式里向前流走、推進,製造出內涵與形式本身相矛盾的辯證效果。對照了流動感,我們愈覺得它格律精嚴不苟,意識到格律的存在,我們愈驚異於它能流動得無礙。對立句與流水句由於深諳辯證之道,因而越有張力、越見魅力。對立句的例子,黃庭堅《寄黃幾復》:「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一句相聚的快樂,一句相離的孤寂;《題落星寺嵐漪軒》:「小雨藏山客坐久,長江接天帆到遲,」上句收斂內縮,下句遼闊外拓,同時它還借「久」字與「遲」給兩句找到情緒上的相通處。流水句的例子,黃庭堅「但知家裡俱無羌,不用書來細作行」,一因一果;「世上豈無千里馬?人中難得九方皋」,一問一答。「世上」一聯同時也是個對立句,上句「非」,下句「是」,一身兼兩,這便更難得了,它所以使我們過目不忘。

在黃庭堅追認為老師的杜甫那裡,也找得到既是流水句又是對立句的例子。杜甫寫王昭君的名作《詠懷古迹》:「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珮空歸夜月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時怨恨曲中論。」首聯兩句相對,上句很富動勢,山壑的走向大概朝著明妃村方向,給杜甫寫得像山壑都往明妃村奔「赴」過去似的;下句頓為「明妃村」那個點。次聯把這個節奏再奏一遍,然而聲音更大、強度再高,對比得也愈加尖銳。明妃從「村」里「一去」往宮中、再去往遙遠的匈奴,時間空間跨度都特別寬廣,句意的動勢在更闊大深遠的背景里展開,「連」字尤其叫人感到昭君在茫茫無際的「朔漠」里走也走不完的情形;可是,猛然頓為一個更小於「村」的「冢」,浩渺的空間陡然收縮為孤零的一點,綿渺的時間也凝滯在「冢」上「黃昏」里,似乎時間也成為化石,從此千古不變。三聯上句是個點、實點,下句又是個行程、虛影的行程,它把一二聯反覆的節奏倒過來用了一遍,本身還包含「圖尚實存」和「魂只空歸」的對照——杜甫大概在明妃村裡見過明妃的畫像,從詩意看,「畫圖省識春風面」不像僅僅用毛延壽替明妃畫相的故典。

細勘第二聯,它是個對立句,上句動勢的行程,下句凝滯的固點;又是個流水句,下句順著上句講的,是上句的結果,明妃去了朔漠,因而留下青冢。對立句把內容與格律打成一片,共同造成相反相成的效果;流水句把內容與格律分開來,自由的流動感與格律的僵固性又形成矛盾;而且,整個兩句的流動寫法——流水句——與兩句之間的對立格局——對立句——還較著勁,詩意在流走,而流走的前部與後部竟然性質相反,流走與對立兩個特質既相對而又交融。這一聯的內涵顯得特別深厚、複雜,遠非用散文講一聲「昭君去了北方死後葬在那裡」所可比擬的。它的張力使藝術富於彈性、強度,幾乎窮盡了對聯這個形式的限止,用光了它的潛力。

實際上,從整首詩,我們可以看得到更多的辯證情況。一聯像二聯一樣是個矛盾體,二聯所以那樣打眼,也有一聯的功勞,二聯是一聯節奏的一次反覆、擴印,佔了它的便宜。但是,一聯的行程指向明妃村,二聯的流向倒過來,從明妃村指向塞外;一聯既是二聯的同盟,也是二聯的敵手。三聯把一、二聯重複的節奏「行程、點」扭轉頭,成為「點、行程」,同時,流向又從塞外返加明妃村,並且二聯是明妃生前那個人在流去,三聯是明妃身後那個魂在流回。我們不由想到辯證論家那些套話:「否定之否定」、「正、反、合」——身後魂歸的明妃比起生前在這裡土生土長的明妃,一面今人猶昔人,另一面已經今我非昔我了,她既回到了故地,又帶著離開故地的後果,帶來了死亡、帶來了客死異鄉的哀怨、同時也帶來了所有被時間摧毀之物那永古無法躲避的悲傷——換句話講,她帶來了一切時間中事物的共同命運。杜詩的結句拆下來看,其實平庸,可是,經過前邊那些正反頓折、迴環往複的鋪墊,最末兩句已成為情感上必然的結論,我們不覺得它平庸,只感到心裡盤郁糾纏、無路可走的強烈情緒給它極自然地引接出來,到了某個早該去的歸宿地。

不比李白,杜甫是個老實人,他自詡「晚節漸於詩律細」,並非空口講白話,他這首詩的確網路著多重的、細緻的辯證因素,可以作為他七律詩的典範。我不是詩論家,不了解古來選本里這首詩的地位。不過,我估計無論選家觀點怎樣不同,大都不會或說不該遺漏這首詩;因為我覺得閱讀很大程度上不完全受自己意識到的思考所控制,而在更深隱的層面上、受更深遠的東西影響,那些東西也許我們終生不曾與之贖面,甚至人類的理論終究沒法使之露面;在閱讀時,我們不必對一首詩的好處有清晰的體認,早就給作者牽著鼻子走了,而我上邊講的那些,不過試圖解釋我們為什麼會給他牽著走罷了——大半讀者完全不需要這些,照樣可以是作者最知音的鑒賞者。老實說,儘管杜甫的詩名古今第一,我自己最傾心的詩人並非他,而另有其人;不過,跟在別處一樣,讀詩時我們也總有點兒良心的,在讀詩里,得對自己的直接感受講良心——我只怕論詩時,大家也像別處一樣,雖都有良心,而未見講良心。

我也像杜甫這首詩,跑馬跑得太遠,拐彎拐得太多了。還回頭講對句的詩病。實際上回頭也就是結尾,我的意思只兩句話便可講完了:「穿同邊鞋」的毛病,實際源自對辯證的忽視,它把兩句寫同一個意思,浪費了格律形式提供給我們的豐富可能性、荒廢了它那廣闊的發展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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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壁齋主 樓主

2005-04-12 21:27

2樓

重複

從斷代的選本、個人的選集、以及個人的全集里讀詩時,對一個作者的印象可能大有區別。斷代選本的挑選標準相當苛刻,選者愈是明眼人,便愈像瞎眼人,他只看得見一個作者最光華四射的那幾首詩,其它光華暗淡的,他的視力全顧不到。個人的選集,標準便寬鬆得多,選者像戴上眼鏡,不怎麼打眼的東西他也發現得了、收羅進來。個人選集像給作者畫個速寫,得照顧到他各個側面,好把他的大致形貌傳給讀者;只畫眼睛而漏掉鼻子,那便成殘疾了。

個人的全集所收愈加蕪雜,作者自定的集子,已經有割愛為難或者品鑒不高之處,去取未必得當。假使是由後人來收集、補遺呢,收集者恨不能頭髮鬍子一把抓,到手就是貨,全不問精粗的。結果,作者自己隨手拋棄、刻意刪除的那些不欲面世、流傳的東西,全給通緝出來。收集者簡直像拿上顯微鏡,向作者亂蓬蓬的頭髮鬍子里吹毛求疵似的,作者的缺點污點,全給他揭發無遺。收集得愈多,收集者愈博得稱讚,寫作者的羞恥,正成就了收集者的榮譽。

所以我們讀了斷代選本,再讀個人全集,常常想不到作者還寫過那樣風格、那樣類型的作品。有時還想不到作者竟寫了許多平庸的、甚至低劣的作品。我們想不到的東西里,可能還包括這一點:他老在重複自己。歷來傳說白居易作詩,老嫗能解——借錢鍾書的話說——有些作者作詩,似乎便是那位老嫗在作詩,老是幾句講厭了的舊話在作品裡一遍遍重播。

要求詩人不重複,也許只是咱們讀者出於自私的一面之見,不大現實。一個人思力才氣有限,他不可能首首、句句都另翻新樣,來應付咱們讀者像貪官一般無底止的誅求。詩歌傳統里也沉積了大批爛熟的語句、意思,已經成為公器,大家寫作時方便地抄來作為搭配、敷陳,算不得剽竊。古今舊詩里,這類東西佔很大的份量。具體到一首詩,它也老實不客氣地坐掉些版面,甚至篇幅上坐頭把交椅;這是深厚傳統帶來的深重累贅,咱們閱讀時恐怕只好稍微將就傳統,而不能過於苛求作者。只要作者另外還給我們拿出點兒新東西,他的詩便算不白費了。

那些舊貨好比家家都吃的米飯,你日日吃它也不為過份,不會厭煩;大家反正不把它頂真,沒誰指責你重複。當然,你不能只有舊貨,否則你該正名為收破爛兒的了。你總得出售點兒新東西——新東西的多寡,也正是測量作者才力的一個指標——這新東西最為打眼,大家都盯著的,你一重複,便很顯形。好比吃飯時的菜,你天天只那一碟豆腐,便會吃膩,旁人也笑你寒窘。在閱讀感受上,與埋著頭講理論時不同,恰恰是大家都重複的那些東西我們不會感到它在重複,我們的感受一掠而過;而新的東西我們才最可能注意到它的重複。

實際上呢,新東西也免不掉老在重複,而且愈是大家,往往重複得愈凶。一個大家經常只有幾個中心意象、情緒,那是他感受最痛切的病灶,他區別於別人的所在,也算他壓箱底的本錢。他免不了靠重複它們來建立自己的形象、風格。這是一個大家的寫作與他個人心靈貼近的地方,也是構成他魅力的一個極其有力的因素。打個比方說,一個人患下某種病,不用講,他常吃的肯定也就是那幾味葯。不過,他會在不同場合、用不同手法來改編、變奏,雖然萬變不離其宗,可也千變不憚其煩。我們次次遇到他的套板思想,而也次次見到它的新鮮面孔。我們對他的心事印象愈深,而同時愈覺出他的才華。他不會把一個具體的意思用相同的字句一遍遍照畫葫蘆。好些作者在這點上吃虧,他重複到變舊的東西,恰好是他想寫的翻新的東西;在大家眼晴緊盯著的地方,連魔術師都不好玩障眼法的。

我怕重複是詩人的遺傳病,同時也是流行病,一個詩中老嫗找得到許多人跟他同病相憐——我們看得到的,老嫗嘮叨時,通常不是一個人,而有一夥兒老嫗跟她此唱彼和。不過,眼光挑剔的讀者便無辜了,他雖不害這病,也會感染痛苦;一個意思反來覆去地說,固然證明作者對它感受至深,念茲在茲、不失不忘,讀者卻不免覺得再三再四、無休無止的厭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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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壁齋主 樓主

2005-04-12 21:36

3樓

罵人

想來地球上現在活著或者曾經活過的人,都有過這樣的經歷:罵人。即便沒當著別人的面罵,總背著罵過;即便沒罵出口,總悶在心裡罵過;雖說罵了自己不大認賬。魯迅有專文談國罵。咱們的國罵是個跟「我愛你」一樣風行不衰的三字經,只不過把愛的對象提高一輩,愛的方式直接一點——算起來,罵人跟「食色」一樣,算得「性也」,幾於成為天生的特徵。小孩子學說話時,往往最早學到的便是罵人話。我們學外地話以至外國話,也常是首先便學會這些花樣無窮的切口——不用講,詩詞也可當為罵人花樣的一種,有些作者忍不住在詩詞里大動干戈。

詩詞並非不能罵人,李白早千年便曾破口大罵過:「董龍更是何雞狗」,等於說「豬狗不如」。好些人指責他太潑了。我覺得不必那樣軟著臉子溫柔敦厚,恨急了鼓著眼罵罵無妨。嘻笑怒罵皆可入文章,不過,也有個標準,得「嘻笑怒罵皆成文章」才行。純粹從潑婦口裡掏來的原裝貨,進到文章里終嫌場合不對、水土不服;除非你意在描摹潑婦的口角,否則你自己的口角也只等於潑婦了。

黃庭堅講東坡的文章妙天下,「短處唯在好罵」。東坡似乎沒像李白那般罵,更不會學潑婦那般罵。我現在印象里只有一個東坡罵得較為鏤心刻骨的例子。東坡給貶到海南之後,先住在公家的房子里,後來朝廷派一個叫董必的人來巡查,把東坡趕出去。東坡只好在桄榔樹下結個簡陋的茅庵,名字便叫「桄榔庵」。大概就是那時候,他寫了一篇小寓言,講自己去龍宮裡,飲酒寫詩,快活得很;可是龍宮裡的鱉相公卻跑出來指責他的詩有諷喻;東坡在寓言結尾嘆道:「到處都給鱉相公廝壞。」鱉者,「必」也。這個罵法相當狡猾,而不直氣,罵得來文縐縐的,一點兒不粗野。

在抗拒語言的粗野上,詞比詩和散文更為貞潔些,別看它寫艷情時那樣放縱;它有點兒像女人,女人再水性楊花,太鄙的瀾言污語總不易出口的。這個情況與詞的產生、傳統有關。它最早在歌筵舞席、勾欄青館裡由樂伎傳唱——它出生低賤,分娩在尋歡作樂的場合,它生下來便貼著性過活,跟著愛情廝混,向著女人調情。所以它自然帶有香艷、輕浮、柔媚的氣質。它後來的發展,順理成章地走婉約的路子。這便培養了它在語言使用上的口味:無妨香噴噴,但要軟綿綿;臭烘烘、硬綳綳那是不行的。即便今天,戀愛過的男同志都心裡有底,你不講情話,開口就像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女同志保准向你板黑臉、翻白眼,罵你一張烏鴉的黑嘴,總之沒你的好果子吃。比較詞而言,詩和文老早便跟廣博的社會生活打成一片,甚至要干「載道」那樣的重體力活。詩和文所以對語言的寬容性大得多。

唐末五代文人插手詞的創作,但大半風調還走著老路子。看看《花間集》集便明白,那裡邊只很少一點寫塞上、南國風物的作品,此外大半脂粉氣撲鼻。《花間集》的作者之一歐陽炯在《花間集敘》里,自己都講:「則有綺筵公子,綉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詞,用助嬌嬈之態。自南朝之宮體,扇北里之娼風。何止言之不文,所謂秀而不實。」除《花間集》里像韋莊一點兒異數,要南唐到北宋早年的范仲淹、晏殊、歐陽修,甚至包括柳永——經過這些人,詞的感慨才漸深,作者個人的經歷、思想、修養一步步滲透進詞的創作里來。女人味減退,文人氣加重。東坡開始,把詞的領域像吹汽球似的拓寬了,所謂「無事不可入」。不過,講詞對生活的覆蓋面達到了詩、文的程度,那也未免誇張。

清朝詞論家不惜聲嘶力竭地推尊詞體,用心大略類似政客發跡後想掩蓋出生的低賤。只長耳朵的人也許瞞得過,不過,長了眼睛的便自己會讀詞了。出生、經歷,總會對一個人發生影響,悄悄兒潛進他後來的個性里。譬如詞在語言上,總體說來要比文和詩都文弱內向些。那些批評家自己也老對豪放派好些「粗字、率字」不滿意,便出於這個語言限度感的支使。

要借詞罵人,至少得有這個限度:它應該只叫人感到作者感情激烈,而不叫人聞到作者口舌薰臭,也便是說,你得拐著彎兒來罵,罵人時不能吐出骨頭,落下把柄。有些古代批評家那裡,你寫詞時用語太生硬、不軟媚,他都跟你鬧意見的;對詩和散文他們便寬容得多。當然,也許有人會說,一個作者連粗話也能入手便用,採納人民語言最為徹底,古代把街談巷語點瓦礫為黃金的東坡等人,都給他比下去了。我們不必這樣袒護他。然而也不必把一兩句粗話看得太重,他只罵了這一兩回,並非成天罵、只會罵;他的罵除影響具體那首作品,對他的整個人品詩品,不構成多大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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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壁齋主 樓主

2005-04-12 21:37

4樓

今天算了,待續,呵呵。

東西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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芹圃畫石

2005-04-12 21:39

5樓

所以我們讀了斷代選本,再讀個人全集,常常想不到作者還寫過那樣風格、那樣類型的作品。有時還想不到作者竟寫了許多平庸的、甚至低劣的作品。我們想不到的東西里,可能還包括這一點:他老在重複自己。歷來傳說白居易作詩,老嫗能解——借錢鍾書的話說——有些作者作詩,似乎便是那位老嫗在作詩,老是幾句講厭了的舊話在作品裡一遍遍重播。

這段說得好。

舊體詩,尤其是 近體,太限制人。哪怕是一代大詩人,不說陳詞濫調,不重複自己也難。

提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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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ckcafe

2005-04-12 21:45

6樓

go on

要是再簡潔點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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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melyrain

2005-04-13 10:31

7樓

有興趣的朋友更應該看看老碰壁自己的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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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壁齋主 樓主

2005-04-13 22:06

8樓

多謝三位來看。

地名

我們在學校課本里便念過一首詩。《七律·長征》(一九三五年十月):「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雲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後盡開顏。」這首詩是傳誦之作。它把五十六字來概述長征這五千年歷史裡僅有的壯舉。雖說長徵實際是逃亡,可是,我們不必眼皮子太淺,看事物的時候,時時把勢利、功利遮在眼前,像近視眼摘不掉眼鏡似的。我們也無妨放縱一下自己,拿審美的眼光——那等於一副望遠鏡,因為審美總包含著距離——來照一照本來傖俗無光華的世事。所以這雖是一場逃亡,我們只要不是瞎子,也看得到它逃得那樣悲壯卓絕,富於精神之美。我聽說有位外國學者來中國講學,先在黑板上畫兩條曲線,一條大家落目即辨,那是咱們中國的國境線;另一條大家便傻眼兒了。那位學者講,這便是長征的路線;他以為長征這件事里,最能顯出中國的氣格。我只慶幸自己不在當場,我也鬧不清長征的路線,怕會愧死。在二十世紀中國人的耳朵里,國人講話不過放屁,沒人聽的;洋人放屁超過講話,大家趕著去聞。我雖然講不出那位學者尊姓大名,可是提到他是洋人,大家總該對我的話洗耳恭聽了。毛自己便極能把審美之眼來看待實際之物,他一邊逃,一邊還忍不住拿詩境來攝照事境;那樣艱苦的情形下,他竟覺得岷山在笑——我們當然不能做聾子,也該聽到毛自己躲在岷山後邊的竊笑。二十世紀的下半葉,毛講話尤其一言九鼎,我們做了許多年「毛主席的好學生,」更無妨再做一次,學點兒他的審美上的派頭。

這首詩題材重大。不過,題材的重大,不能保證藝術的偉大,雖說它有可能輔佐出偉大的藝術。重大題材只是偉大藝術的「助產士」,而非「生產者」——那位做產婦的母親。偉大的藝術需要母親艱辛的孕育、痛苦的分娩,這是助產士不曾付出的;作為母親的光榮、欣慰,助產士也就無權分享。在這地方,我們更不能勢利眼,因為產科醫生的權位,便奉承嬰兒漂亮;不用講,同樣不必因為母親的名位而諂諛嬰兒。

這詩有個打眼的毛病,中間兩聯把四個地名齊頭並列,軍訓時集合整隊似的;耳朵靈光的人當聽得見那四個地名報數時喊的「一、二、三、四」——這種擺法便太呆木了。駱賓王愛用數目字作對,給譏諷為「算博士」;毛也可當「地理教師」,因為他寫得來像「方輿圖」。古人對詩里用地名有許多討論,譬如地名可不可以虛用,因為好些詩用起地名來跟實際的地理完全違背,不能拿方輿圖來查對的;似乎明清人學唐詩的時候,有一派專愛把易於入詩的漂亮地名嵌得滿版,作為詩訣,不過我沒有詳細考察,不知道他們是否用「我注六經」的態度在詩里注山經水經。前人講究地名中的一條,便是要求把地名用得使人不覺堆垛。毛四句四地,加上「岷山」,一首詩里逛了五處山川。李白《峨眉山月歌》四句便用了五個地名,可是參差錯落,叫人注意不到他在念旅遊冊子,所以古來很受讚賞。這首詩小孩子都會背,我們仍然引出來,跟毛做個對照:「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李白聰明地把幾個地名嵌鑲在某些關係中;「峨眉山」上的月,影子會落入江中,所以「平羌」勾連上了;他乘舟從「清溪」出發,去的地點是「三峽」,兩者又親近得不勉強;「三峽」峰高天窄,月亮看不見,他不免思念,便在這思念里順流跑向「渝州。」他順路而下,有事理、情理的關係網路其中,每個地名露面都有必然性,不像「半路殺出的」的程咬金那樣顯得突兀。地名並非路遇的、陌生不相熟的路人,而你呼我應、左牽右引,好像一夥兒朋友出門小游似的。這便破除了刻板。畫家畫多個人時,也讓他們互相交談、互相協作,處在某個情景中;這畫才靈動自然,不像閱兵式的機械排列;這個道理跟詩歌寫作是相通的。把毛跟李白相照,我們便不免覺得毛的寫法堆垛得太齊整了。

毛寫《長征》時,完全沒有留意古人這方面的經驗,他只向倉庫里堆碼箱子,而不曾試圖向客廳裡布置傢具。他那四個地名像是按行軍順序講下來的,可是文字里沒有指明這個關係,也沒有像李白那樣,把這個關係來處理、影響地名。李白詩里地名間的關係有好幾種,較為複雜。我們找得到與毛幾乎如出一轍的地名關係,出在杜甫那裡。杜甫名作《聞官軍官收得河南河北》結句說:「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同樣的四個地名,同樣的順路程次序,而且更密集,只擠在兩句中。看來,杜甫給自己提的要求特別苛刻,他不但要鬆動本來會有的僵硬,而且偏要用最僵硬的排列來創造流動、迅捷的效果,好恰合他勝利的暢快、回鄉的迫切心情。他的辦法簡單之極,便是拿「從、穿、下、向」幾個字眼指出順承關係。他故意選用同帶「峽、陽」字的地名,把刻板的那一面愈發加強些;只要有能力使刻板的東西流動起來,那麼,愈刻板便愈把流動襯托得突出,刻板的能量掉個頭全加到流動上面來了。好比打仗,只要能贏,對手愈強大,你的斬獲便愈豐厚,對手所有的糧草、槍械,全給你虜掠過來。

毛詩四個地名完全平行,句與句、地與地之間不相聞問,也造成一個後果:詩意不曾推進、轉換,只在原地兜圈子;他實際行軍時順地名往前走,在詩里呢,好像夜行軍碰見了鬼打牆。類似的印象,讀毛的其它作品時,都不同程度地遇得到,它使人覺得毛的寫作過於平面化,缺少縱深感。單講《長征》,那樣地兜圈子,愈會加重刻板的能量。而且,他把四個地名偏擠在中間兩聯里,尤其要算失察。律詩那兩聯非得對仗,這種格律形式本來便僵硬,毛沒有想辦法避免格律的弱點,反而雪上加霜。毛那兩聯的句意都密得碰鼻子擠眼睛,不用虛字調劑,不但雪上加霜,霜雪更凝固為冰,越影響變化生動之感。黃庭堅寫律詩的時候,常常一聯疏一聯密、一聯虛一聯實、或者一聯寫景一聯抒懷發議論,使詩更為流利不死滯。他認識到律詩那兩聯對仗會帶來先天胎里病,因而力圖後天補救。毛看不起宋人,也許便看不到宋人的苦心、好處。

毛把中間兩聯寫得那樣濃得化不開、密得拆不散、板得挖不動,相襯之下,首尾兩聯便越覺疏薄。首聯兩句詞意密度很小,因為下句只重複了上句。末聯也稀疏,閱讀時,我們先受了中間兩聯那樣密重的壓力,到末聯時壓力猛的卸掉,我們心裡上會閃個趔趄,越覺末聯輕飄了。當然,也許有人會這樣講,咱們在末聯忽的飄起來,正中毛的下懷,他所求的恰是這個效果,好拍合他行軍完成的輕鬆之感。人各有見,我不爭辯,只指出一點,這個看法見木不見林,無以開脫中間兩聯笨拙的板滯。統起來看,中間兩聯使得通篇不很均衡。古來傳統里做七律的常法,總是傾力於中間兩聯,因此易於把首尾兩聯寫得弱些。我記得現代一個人——他是畫家或是書家,也能做舊詩的,可惜名字忘掉了——他自述舊詩的寫作經驗,講他做律詩時先把中間兩聯做好,再補上首尾兩聯;這個例子表明作者輕視首尾兩聯,從它看得到寫作傳統帶來的過於極端的影響,同時也揭露出這個傳統可能蘊含的短處;事物總是在極端情形下才顯出它真正的底蘊。而這個傳統的形成有律詩格律上天然的根由,它中間兩聯太難做了,逼得大家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放在中間兩聯上;它中間兩聯一旦做得好,效果便太突出了,勾引得大家只想在那裡賣勁兒。這個傳統也會影響閱讀心理,使有經驗的讀者在閱讀時,對首尾兩聯稍弱的情況不敏感,大半視為正常。所以,在這個寫作、閱讀的傳統下,如果毛不排頭用地名,中間不顯得那樣地壓迫首尾,均衡問題也便無妨忽略;只可惜毛那兩聯太過度了,你想閉眼不見,它都還要來打眼、打開你的眼的。講文章的常語有所謂「鳳頭、豬腹、豹尾,」毛詩的中間確像吃飽撐鼓的豬腹;至於頭,也許不必借書病所謂「蚓頭鼠尾」來指為「蚓頭」,可是,我們終覺它的尾有點兒像「虎頭蛇尾」里那條蛇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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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4-05 15:08

10樓

老久沒更新了,今天再貼點兒

三李及其它

據說,毛澤東最愛讀的詩人是唐代的三李:李白、李賀、李商隱。古代偶有人把三李並稱,我忘掉是誰了,也沒留意內行的批評家是否曾這樣做過。清代的金學蓮跟毛澤東有同嗜,他的集子名便叫《三李堂集》。三李風調相距很遠,要從中看出共同的傾向,那是非得有些特別視力的,戴近視鏡怕還有點兒為難,非望遠鏡不可——否則沒法越過他們風格之間那樣遼遠的空間。當然,三人同姓,不過,因此便扯在一起,那隻算得譜牒學,無與於談藝了。

李白有口氣豪壯、氣格飄逸的一面。他跟李賀確可相通,譬如奇妙的想像力。不過,李白的想像瑰麗,李賀的想像奇詭,李白如天馬行空,李賀等於磷火在墳墓間幽森處彳亍,性質大不相同。像一切浪漫主義,他們都愛寫空虛不實之物,然而李白多寫仙,李賀多寫鬼。李白叫人飄然欲仙,李賀好些詩,真的叫人毛骨悚然如見鬼。古今通常也用仙才、鬼才來品目二人。李賀的體勢迅捷,與李白的飄逸類而不同。李賀好用沉重、堅硬、尖利的字眼來寫物,然後把迅捷的體勢忽的強加給這物,使兩個特點反襯得越加突出。李白沒有這種習氣。至於字面上一個好鏤金刻玉,一個崇尚清水出芙蓉,那更天遙地遠。

李白跟李賀可以溝通的地方,李商隱正缺乏,前兩人談得熱鬧之處,李商隱冷在旁邊一句插不上嘴。實際李商隱也常用傳說,不過,他的興趣似乎大致局限在情愛一個側面,也像無意細寫虛無的人物,而喜歡摘出裡邊的人名物象,給自己的作品染些氣氛、添些擺設,助些情調。他跟李賀相近,都注重詞藻,不約而同向齊梁認遠祖,可是處理方式迥異。李賀把艷麗的詞藻夾在野性十足的詞藻、筆法中。據說在西方,有人初見現代派的畫作展在古典作品中,發表觀感道:像一匹野獸闖進一群美女中間,「美人與野獸」一個短語因此在畫壇上頗為流行。李賀對待艷麗詞藻的手法有點類似,他像在演馬戲,把一個美女拖過一群野獸中去了——這些野獸還沒經馴化的,張著血淋淋的大嘴巴。李商隱沒有那樣粗暴,他像在選美似的,只請美女跟美女作伴,把她們聚合排比,創造銖兩悉稱的細膩效果。雖說兩人同樣從齊梁那裡偷了東西,不過好比分得先輩遺產,各人拿來做不同的投資歷。李賀巉刻,李商隱也講究雕琢,然而目標正相反對,李賀要的效果是尖利突兀,李商隱只巴望打磨得細緻溫潤。李賀有名句說「踏天磨刀割紫雲」,他自己的作風便像磨刀匠,想把那把刀子磨得鋒芒畢露;李商隱有名句說「藍田日暖玉生煙」,他的作風也像磨玉匠,想把玉磨得煙柔露潤。這兩個句子都可以現成地套在作者自己頭上,當他們的標籤的。前人愛講李賀「生」、李商隱「熟」,都與他們這些特點有關。李商隱才具頗寬,模仿杜甫、韓愈,都很成功。他也有幾首向昌谷學習,不過,這不是他主流的風格,甚至所學的,也並非李賀迅捷、堅硬、奇詭的那最突出的一面。我順便提到,對李賀詩最中肯的批評,出自錢鍾書《談藝錄》——讀過錢鍾書作品的人定該注意到,我常從錢氏那裡偷東西。我有時並不坦白哪些是贓物,因為偷的東西太多了,一個慣偷未必記得贓物的出處,而生計大半靠偷竊來維持的人,甚至未必時時記得那是贓物,只以為是自己的家常日用。

毛澤東自述他偏愛豪放,而不廢婉約。李商隱最有代表性、影響力的作品,像《無題》一類,該算詩里的婉約派。毛澤東的創作,沒怎麼受到李商隱的影響,他對李商隱的愛好,也許像白居易對李商隱的嚮往,原因不出於風調相近,恰由於相隔太遠,他自己寫不來。李商隱詩情感的纏綿、意旨的晦澀、字面的華麗,與毛澤東針鋒相對。他注重用典、句法,而毛澤東絕少用典,更不重句法。李商隱在後代很有勢力。整個看來,詩的傳統里籠罩著整版的男性氣息,而李商隱卻特別女性化,寫得溫情、肉感;他成功地記錄了企慕、追懷愛情的悲傷和惆悵;即便內容不關於愛情,詩的特質也常拍合女人、愛情那股調調,在舊體詩中突出打眼。一個人可以沒有太白、杜甫似的特別遭際和情感,因而讀起他們來不覺得貼心動情;可是無論什麼時代,愛情總是人性不可或缺的基本層面,李商隱那種情調也始終有市場。現代的愛情跟古代區別不小了,可是當代還把李商隱的「相見時難別亦難」一首做詞來配曲傳唱,成為舞廳的常備曲目;舞廳是當代的愛情基地,這其中可見消息。榮格曾講到抽象的普遍的女性原型——阿尼瑪,我不知它的究竟含義;不過,李商隱在舊詩里也建立了一個極富代表性、象徵性的女性形象。人們可以不學他的詩,而無妨愛讀他的詩。毛澤東愛好李商隱,也可能只是這種純粹讀者而非作者的愛好。我推測,私底下喜歡李商隱的人,可能比檯面上推崇太白杜甫的不會少。

李商隱所效法的大家裡,杜甫也跟毛澤東隔膜。毛澤東只偶爾引用杜的句子,比如《蝶戀花》里的「狂飆為我從天落」,即是杜甫《同谷七歌》里的「悲風為我從天來」。不過,這兩個單句的風調實際更近於李白。這位被評為古今第一的詩人,與毛澤東形同陌路,倒不難理解。毛澤東《致陳毅》信里講:「宋人多數不懂詩是要用形象思維的,一反唐人規律,所以味同嚼蠟。」仔細想來,毛澤東討厭宋詩,緣故並不止此。用錢鍾書的話說,毛澤東自己的氣質「高明」而不「沉潛」,跟宋詩的格調靠不到一起。相比較而言,宋人更注重「知性」,而唐人更注重「感性」;唐人以神丰韻美取勝,而宋人以思深慮周見長。宋人講究字法、句法、章法,愛談道學、發議論,唐人更關心感興。宋人刻畫物景,窮工極巧,而唐人常象元人小景的逸筆草草,但求情味豐瞻。這些都表現出氣質的不同;一個時代的詩里大體流露某種氣質,背後當然包括著社會學因素,權且不談。形象思維的多寡,正與氣質的偏向相連帶。杜甫雖是唐人,跟李白一樣,他的詩風並不能作為唐詩的代表——跟我們想像的相反,一個時代詩風的代表往往不是當時的巨匠,恰是那些相對平庸的小家;巨匠所以打眼,部分原因正由於他在時風裡顯得格外突出,與眾不同,因此也表露出他獨立的詩識,而小家所以平庸,也因為他只能從眾,或者說,他因為平庸才只會從眾;一群羊里,你個頭再大,人家未見得服氣,跑進來一匹馬,那便不得了了——杜甫的詩,毋寧說是遠於唐風,更近於宋調的。我們不奇怪宋人對杜甫不遺餘力地推崇。杜詩的情感、心思極其深刻,毛澤東的情感寬曠而不深厚,心思高朗而不深遠,他不耐煩杜甫與宋人,那是自然之勢。

韓愈也是李商隱的效法對象,正巧韓也跟宋人頂親近。毛澤東《致陳毅》里批評宋人那一段,便把他和杜甫一起舉為反面的例子:「又詩要用形象思維,不能如散文那樣直說,所以比、興兩法是不能不用的。賦也可以用,如杜甫《北征》,可謂『敷陳其事而直言之也』,然其中亦有比、興。『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物也』。韓愈以文為詩,有些人說他完全不知詩,則未免太過,如《山石》、《衡岳》、《八月十五酬張功曹》之類,還是可以的。據此可以知為詩之不易。宋人多數不懂詩是要用形象思維的……」這段評論里講,比興「不能不用」,賦只「可以用」,比興高於賦。毛澤東還算瞧得起杜甫的名篇《北征》,可是未見得特別推重;所以論「可以用賦」時提到它,但還要對自己這個態度加個前提:因為其中也用了比興。對韓愈,毛澤東便不大客氣了,大半否定,只提出幾首來寬貸。詩的成熟史上,比興出來得早,而賦晚些,這個路徑正是順著感興到思力走的——這是條自然之路,不但文學,哲學、思想也同樣走這條路,便連小孩子到成人都不例外,我們印象里,小孩子興高采烈而成年人老謀深算。我們不必管這條路為什麼非這樣走向,只比較一下:毛澤東的氣質留在路的前半段,而杜跑到後半段去了。叫他們倆對話,天遙地遠,互相間當然不易聽見。不但杜甫,韓愈跟宋人全跟他結伴的。韓愈心思、筆路的巉刻,古來也早有定評,毛澤東不會喜歡,所以他把韓大段抹掉,只留下那幾首——恰是韓詩里風格疏朗、文從字順的那幾首,否則毛澤東不會看上眼。同樣的道理,韓愈在宋人中威望極高,歐陽修一班人都推崇、學習他。唐以後只有李白和韓愈獲得過跟杜甫並稱的殊榮,而「韓杜」一說好像便始於宋人。毛澤東早年的七古《送縱宇一郎東行》頗留有韓愈的側影,叫人驚訝。然而,這首並不包括韓愈心思巉刻、聱牙詰屈的那一面,雖較健壯,也還夠不上「橫空盤硬語」。毛澤東未見得有耐性去啃丫叉僻澀的韓詩,他大概從韓愈的流風余沫里受了點沾染,而且一抹就掉,沒能滲透進他後來的創作里。

三李之一的李商隱,曾對韓愈下過功夫,寫出後代以為可以亂真的《韓碑》。三李之一的李賀,更是韓門重要作家,講究生、新,保存著「硬語盤空」的韓氏族徽。毛澤東只有太白式的大語,而沒有韓門的硬語。我疑心毛澤東對李賀的興趣,主要是他想像的可佩服;便連想像,毛澤東也走李白的路。他對李賀,好像同方向而不同目標的行人,互相望見,頗覺親切罷了。毛澤東沒有學習李賀的特別風格,只偷過他的句子。三李中,跟毛澤東血緣最相近、意氣最相投的是李白。口氣的壯闊,想像的雄奇,甚至語言的不過份雕琢,兩人都可交流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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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4-05 15:09

11樓

小令的大氣

詞本來是古人唱歌時的歌詞,曲子有長短,詞當然也跟著有長短。詩詞界的口徑,把長的稱為長調、慢詞,短的稱為短調、小令,有時在中間夾個中調;不過,它們的分野,似乎也沒人定出個標準字數。最短的小令當數《十六字令》,名副其實,它只有十六個字。也許它太短小了,在它內施展手腳不開,所以古來似乎名作不多。毛澤東也填過三首,都還不錯。把那三首抄在下邊費不掉幾行文字:其一:「山,快馬加鞭未下鞍。驚回首,離天三尺三。」其二:「山,倒海翻江卷巨瀾。奔騰急,萬馬戰猶酣。其三:山,刺破青天鍔未殘。天欲墮,賴以拄其間。」毛澤東這三首雖說是小令,寫得來並不小巧、小氣,而用大筆來大掃;毛的追隨者動不動便要把前人、別人或者敵人掃進歷史的垃圾堆,毛那支筆大得就像這班人手裡的大掃帚。我也想起毛的另一首小令《菩薩蠻·黃鶴樓》里的上片:「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穿南北。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

小令而有大氣,陳其年、辛棄疾因此被古人推崇。從某種角度講,藝術便是難度。看上去不易做到的,他能夠做到,而且做來不費力,這便是藝術的成功。藝術每愛跟常規對著來,小孩犟頭似的,你愈不許,他愈要去干。想得見一個作家這樣創作時,他的藝術快感一定異常強烈,他品嘗到人性里常有的「犯法的刺激樂趣。」當然,他並非不懂常規前的盲目瞎干,而是很懂常規後的故意較勁,把常規沒有牢籠、難以包容、視為畏途、不敢涉足的禁區強行征服,好比把野獸馴化為家畜,把野山開闢為家園。不過,我得申明,我並不一般地恭維這種向古人、常規造反的好漢行徑,如果你的感受本來在常規之內,造反便像俗語所說「吃飽了沒事幹」,多此一舉;只有某些感受確已跑出常規之外,你迫不得已才去另尋他路,那才合情合理;家裡住得好好的,犯不著非去開野山,拿造反打比方,常語不是講「官逼民反」么,不挨逼便上梁山,只證明你本不馴良了。

常規不可少,它是庸手的拐杖,豎在身側,使他能勉強支撐著不至跌倒;同時是才人的跳高標杆,橫在眼前,為了讓他越過。不必否認,一切不安分守己的越規者都蘊含一個危險:冒險不成,那便要遇險,付出比本份老實人重大得多的代價。我們注意到,傳統相當勢利,它欺軟怕硬,你有力氣打敗它,它便屈服於你,反襯得你的成功越精彩;你一旦力氣不夠,反抗不成,它壓迫你越加嚴酷,使你的失敗越顯得不堪。跟政治里的情形一樣,在文藝里,造反也是一樣獲益最大、處罰同時也最重的事業。你不生異念,傍著順著傳統度日,它既以你為臣民,當然少不掉你的一口飯吃。傳統並非決然不變,你打破了它,它便因你而變;你打它不破,自然反證出它的強大,它便愈顯得永不可能變似的。傳統也頂滑頭,你的失敗加固了它的成功,不過,你的成功照樣是它的成功;因為你因此也歸為傳統的一部分了。它像那種高傲的美女,你追她失敗,她的身價便增高一分,失敗的人愈多,她身價愈高;一旦你成功,連自己也給她佔有,歸屬於她了。

小令不易展示大氣,小令的傳統里也不以大氣為尚,所以自有人偏要在這小地盤裡翻大筋斗。陳其年的小令寫開張驃悍,聲色俱厲,筆力奇重。舉三首他的名作看:

《點絳脣·夜宿臨洺驛》:晴髻離離,太行山勢如蝌蚪。稗花盈苗,一寸霜皮厚。 趙魏燕韓,歷歷堪回首。悲風吼,臨洺驛口,黃葉中原走。

《醉落魄·詠鷹》:寒山幾堵,風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無今古,醉袒貂裘,略記尋呼處。 男兒身手和誰賭,老來猛氣還軒舉。人間多少閑狐兔,月黑沙黃,此際偏思汝。

《夜遊宮·秋懷四首之四》:一派明雲薦爽,秋不住、碧空中響。如此江山徒莽莽,伯符耶,寄奴耶,嗟已往。 十載羞廝養,孤負煞、長頭大顙。思與騎奴游上黨,趁秋晴,蹠蓮花,西嶽掌。

辛棄疾也舉得出幾首:

《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

《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菴》:遶床飢鼠,蝙蝠翻燈舞。屋上松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 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髮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

《清平樂·題上盧橋》:清溪奔快,不管青山礙。千里盤盤平世界,理著溪山襟帶。 古今陵谷茫茫,市朝往往耕桑。此地居然形勝,似曾小小興亡。

不過,辛棄疾的筆力沒有陳其年那樣橫霸刺激,取勝的地方,在於寄概深重,意境深遠。

這兩人都是才情頂好,頂不愛守規矩的作家。他們把非傳統的筆墨攻破傳統,開闢出一個新的園圃,建立了一個新的傳統。不過,這園子不大,出產不豐,到以後少有人跟上來管理灌溉,都近於拋荒了。所以我們特別提到它。陳其年之後,顧貞觀那裡還看得到一首《夜行船·郁孤台》:「為問郁然孤峙者,有誰來、雪天月夜?五嶺南橫,七閩東距,終古江山如畫。 百感茫茫交集也!澹忘歸、夕陽西掛。爾許雄心,無端客淚,一十八灘流下。」足可與辛陳媲美。辛棄疾之前,蘇東坡寫過一首《江城子·密州出獵》,據說是東坡寫豪放詞之始。也許在當時的傳統背景下,他那首很跳出;比較辛陳,便見得保守。筆力的橫霸刺激,遠遜其年;寄慨深遠,又遜幼安。豪放派這三駕馬車裡,東坡比較正統持重,沒有陳辛那樣愛放蕩、出偏鋒,因此小令里較為缺乏上邊所舉的那類意境。

毛詞整個的風調,更近於東坡,但是《十六字令》套路跟辛陳一樣,都把極短的篇幅來容納雄健的氣勢、闊大的情景。不過,我們也有點兒疑心,毛是否有意識地跟從辛陳這一路。毛未見得通觀過小令的整個傳統,從婉約那一傾向,到豪放派通常小令作法,然後發覺這個又刻意突出豪放小令常規的羊腸小道,意識到它太不起眼,定要把它走得寬大一些。除掉早年的一首詞格不純的婉約小令,毛真正創作起來,對小令的婉約傳統一向視而不見,長調的婉約傳統同樣。毛因為個性的偏向,順其自然地一直使用豪放的筆路,不分長調小令。而他的氣魄又較普通豪放作家更大,更偏嗜大氣的物象,一旦碰上小令,自然激發出超過一般豪放小令之外的意境。毛《十六字令》不是循小令整個傳統而下的刻意超越,而是豪放個性、筆路碰上特別短調時的自然流露;他的大氣給短調死命一箍,簡直繃緊得要爆炸似的,於是顯得特別打眼——我推想是這樣。

古代豪放派認識到,小令不如長調那麼適合傳達豪放、大氣的情緒,因此他們隱隱採取兩面派的態度。我們觀察到這個現象,他們長調豪放的較多,小令豪放的較少;而且,小令豪放起來,程度也較長調為弱。他們常常有大量甚至大半的小令完全固守著婉約。他們的小令分為兩個層次:既有一部分正統婉約的,也有一部分普通豪放的;只有極個別的作家,才在兩個層次之後,添上少量一點跑得更遠的豪放作品——我們前邊所謂的「羊腸小道」便在其中。他們身上,都看得到對整個傳統順次的掙脫。而毛不是這樣,他從未追蹤整個小令傳統。他像只把那支豪放筆向長調小令統掃,本人個性、當下景物、即時情緒如果適逢其會,不期然便在小令里唱出別調——當然,這個別調也只是辛陳那一路的老調——《十六字令》有點兒像書法家不經意寫出的渴筆、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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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壁齋主 樓主

2006-04-05 15:11

12樓

一個名句

毛澤東做過一首《沁園春·長沙》(一九二五年):「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悵廖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攜來百侶曾游。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這首詞上片寫景明晰俊快。歇拍「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足稱名句。雖說前邊寫了一大堆自然景物,有經驗的讀者都會感覺到,這一問並非屈原《天問》那樣的「問天」,而是孔子「傷人乎,不問馬」那樣的問「人」;「誰主沉浮」的「主」,不指造物主那個「主」,而指唯物史家所謂「歷史的主人」那個「主」——毛關心的是人類這個世界由誰來把握。舊詩的常用語「江山、天下、大地」等等通常都是「國家、人世」的代用語,尤其聯繫到「主宰」這個問題時。這個句子特別打眼,氣勢恢宏,寄慨遠大,極有撼動力。無怪文化大革命的小將們愛引用它,而且回答說「我們,我們,毛主席的紅衛兵」。對於那些有創造歷史的自信心、干預歷史的狂熱勁、甚至蔑視因而戧戮歷史的狂妄病的人,這句尤其拍合他們的心態,產生煽動效果——俗語所謂「搔到了癢處。」當然,另有些人看了也許不高興,就是那些正在把握、蹂躪歷史的人,譬如當時的統治階層。他們知道毛的身份、毛所乾的事業,再聽他這樣講大話,定會緊張得跳起來——俗語所謂「碰到了痛處。」文化大革命中的當權派聽紅衛兵喊那句口號,也一定心痛、頭痛。從這些文學或者非文學的反應里,可以看出這句詞的品性和魅力——儘管文學作者應該維護文學的純潔,可是,明眼人也該承認,文學性自身並不純潔;這也是個叫人心痛、頭痛的矛盾。

毛這個句子在社會、歷史上很有意味,可是專就詞技——相對歷史渺不足道的詞技來看,它格調蒼莽,跟前邊的寫景不大合拍,筆力之重,又使效果稍嫌突兀。如果下片處理得當,這個毛病不必吹毛求疵;可是,讀完全詞之後,我們感覺下片壓不住這個好句子,叫人不由惋惜——既替這首詞惋惜,也替這個句子惋惜。整首詞負擔不起這個句子,就好比女人懷了個過大的胎兒,反受胎兒的拖累,有了這個句子,詞通體便壓得變形,不很勻稱;這個句子也好比女人遇人不淑,嫁錯了人家,我們只願跟她個人有私交,看看她的端莊品貌,而怕跟她那亂糟糟的家族來往。這個問題呆會兒再細談,現在先觀察一下這個好句的特點。

寫詞的爛熟套路,上片一個意義群落,下片另一個意義群落,譬如上片寫景,下片抒懷,便是個經典的模式。這首詞正現成地套用了這個模式。「悵寥廓」一句便是關紐,把詞從自然景物轉入人事,也把寫景轉為抒懷。它承上啟下,從邏輯上講,本該屬於下一個意義群落,慣常的寫法,它大半會用作下片的頭,可是毛把它用為上片的尾。然而它是個問句,假使後邊所寫是對問句的回答,那麼,問與答又構成另一種意義上的兩個段落,心理習慣允許問、答之間有那麼一條間隙、中歇,留為期待、思考的餘地。陳述句、祈使句、感嘆句都很保守,有點兒死心眼,它們的意義局限在句子本身之內。疑問句卻是開放的,並不自封自足,它不僅佔有自己的意義空間,還要逸出其外,好像花,會向四周散出氣息。一個人讀到疑問句後,心理也會留出足夠的地盤來容納它的餘韻。從詞的結構上講,上下片各成段落,上片的結束,正是閱讀的一次歇肩換氣,因此,把「悵寥廓」那個問句用在上片之末,不但無妨,而且天然合於詞的節律。可以做個試驗,把下片的「攜來百侶曾游」一個意思提到上片末,譬如寫成「憶往昔、與少年百侶,慷慨曾游」之類模樣;下片再敘「書生意氣」等等。這種寫法同樣的接起上文、領起別意,然而,我們終覺得有點不相貫通,一個好好的意義群落給分斷了;就像毛那時代的革命者給梟首示眾,屍體掉在地下,而首級高懸在城門上,天遙地遠。緣故是,「憶往昔」那樣的句子不具備問句的特徵,它本該與下片更為親密,可是給上下片之間那段空白阻斷了。假使改寫成「悵四顧、問人間誰記,少日狂游?」雖然意思功用完全一樣,我們也覺得協調些。此外,一個含蘊的好句子用在歇拍,最是聰明之舉,正可以利用後邊天然的空白讓人細品,不會趕著逼著人去讀下文,把它錯過了。好句如果同時又是問句,不消說,一箭雙鵰地撿便宜。

上片之末來個問句,也有點兒像傳統章回小說的一個慣技,作者寫到驚險處,忽的閉嘴收場,賣個關子:「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吊起味口,使人期待下文。不過,詞不是講故事,不以情節取勝,它的閱讀節奏比小說也慢得多;它甩的包袱不至那麼戲劇化,勾得我們抓耳搔腮,飛跑著要去搶下文;它只好像叫後邊的內容先來報個到,離正式上班還早。它當然使我從們心裡存個疑問:「誰呀,誰主沉浮呀?」

如果那個問句不那麼強烈地暗示人世,僅僅作者看見眼前景物,對自然界發生哲學興趣,疑惑是誰在主使它們,那麼它便只相當《莊子·齊物論》所謂「夫吹萬不同,怒者其誰」——如果是這樣,它只是眼下景物在心理上的提升,可以算為上一個意義群落的一條翹高了的尾巴,作者無妨只表示疑惑,而不給出答案。可是,本詞問句已經從純粹的觀賞物景轉入人事上來,這便沒給下片留下旁鶩的機動,限定下片非得作答。否則,我們怎麼也想不透作者為什麼忽然轉到人間的主宰,又蜻蜓點水似的立即把它拋開。避而不答,第二個意義群落便只露了個頭,沒有身子,不成整體,詞也便拉扯不著邊際了。好比火車頭既已開過來,後邊的車廂沒法別走他路,非得跟上。看來,毛也沒打算顧左右而言他,的確在借後片作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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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壁齋主 樓主

2006-04-05 15:16

13樓

第三個角度

對毛詞下片的另一個評價角度,是純粹詞學的。雖說它更貼合鑒賞的本職,倒不消化費多少口舌;這條正路短得很,幾步便跨得完。

無論毛在下片的回答正確與否,合於他的思想與否,這個回答是藉助詞這體裁講出來的,它會運用詞的技巧,最終也構成詞的藝術效果。我們讀了「悵寥廓」那個氣宏筆重的句子之後,再讀下片,便覺沒勁。好像碰見一隻吊睛白額大蟲,不免大為聳動,凝神聚氣地一拳打去,結果打中的並非麻老虎,而是只紙老虎;我們的心理撲了個空。下片筆力風格都顯得輕飄飄,完全壓不住、承不下那個好句。儘管他用的許多似乎昂揚、慷慨的陳詞濫調,譬如「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萬戶侯、中流擊水、浪遏飛舟」——這些景象本來是豪放派愛請進作品裡的常客,可是比較那立於「寥廓」、向著「大地」發的「蒼茫」大問,盡成為泥人紙馬,不經一搠。我們知道,常客必定不是貴客,再尊貴、珍貴的客人一旦來的次數多了,數見不鮮,也會降格得稀鬆平常,我們對他,不再重視。讀詞時,這些習滑用語也構不成審美的重大刺激。在連年累月、連篇累牘的濫用里,這些辭彙已經磨損了,感覺也給它磨鈍了,它像經千年流水打磨的卵石,沒有圭角來刺人,感覺也生出老繭,不再會給它刺痛。這也是毛詞吃虧的一個原因。可是,即便這些辭彙還是頭次上市,也賣不起「蒼茫大地」那樣的辣價錢。詞的下片顯得狗尾續貂,不相匹配,整首詞也便頭重腳輕,好像胖子跟瘦子玩翹翹板,下片給翹到半天雲里,落不下地。我們對身體部位的偏向一向是重頭輕腳的,藝術品卻有點兒重腳輕頭。假使一首詞不是頭重腳輕,而是頭輕腳重,那便無人敢有微詞了。跟著詞讀下去,感覺它的聲音愈響愈大、情感愈轉愈深、筆力愈下愈重、詞意愈出愈奇,那是詞家所夢想的大好事。反之便大非妙事。倘沒有那麼重的問句,這首詞固然因此減掉它的點睛之筆,可也落個通體勻稱;有了它,詞就像害甲亢,只一雙大眼睛突兀地鼓出了。一個好句會成為通篇匠弊病,這是文藝里頂叫人頭痛的問題,對於作者和讀者,都像俗語所謂「猴子撿了生薑,吃又辣不得,丟又捨不得。」

下片比上片虛弱,似乎是毛的慢性病,不時發作。譬如接下來一首《菩薩蠻·黃鶴樓》。上片說「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穿南北。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寫得非常之好,小詞這樣大聲鏜鞳,叫人想來辛幼安、陳其年、顧貞觀。可是下片說:「黃鶴知何處,剩有遊人處。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一落千丈,比了上片,不是「逐浪高」,簡直是風止浪息了。他末句想挽回頹勢,便拚命地使勁,就像低嗓門偏要唱高調門,憋著喉嚨喊,愈見力氣不足,古人譏刺學蘇辛不成的所謂「叫囂」,便正是描摹這種窘態。《菩薩蠻·大柏地》與此類似。上片「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雨後復斜陽,關山陣陣蒼」很好。下片「當年鏖戰急,彈洞前村壁。裝點此江山,今朝更好看」,又比不上前片。

我們在《沁園春》里也看得到毛詞的句意密度很小,比方下片「恰同學少年」以下六句,竟只是一個層面的一個意思,太浪費不貲了。而且六句中幾乎沒有提供實象,全是浮誇、虛飄之詞。整個下片只末句攝進來一個切實的畫面。當然,即便通篇不寫實而只發議論,也不足以構成缺點——想來毛不同意這個講法,他會嗤之以鼻:「不懂形象思維」——可是,議論里有著著實實的意思,還是只有空空疏疏的套話,這依然可算作充實與虛浮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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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采禾

2006-04-05 15:27

14樓

不好意思,沒能看完,有點干biabia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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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4

2006-04-05 16:41

15樓

樓主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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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樓的天光雲影

2006-04-05 16:56

16樓

好文,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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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osword

2006-04-05 17:54

17樓

講得好!冒昧問一句:這是講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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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戚

2006-04-05 21:35

19樓

碰壁,妙人一個。網路詩詞的一代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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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snlzdlz

2006-04-05 21:55

20樓

相當的不錯!頂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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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里洞庭我的家

2006-04-05 22:56

21樓

碰壁齋組是否在湖南生活過,我一直在湖南,不知是不是以前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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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令威

2006-04-06 01:57

22樓

菊齋裡面有沒有電子版的下載的?我想下。我的qq是19190443,在菊齋群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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