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亂世書:無物結同心 文/亭亭無憂
1:
綰綰沒有想到自己還能遇到他。
那個讓自己心心念念,多年不忘的男子,這恨了多年也怨了多年的男子。
那時候,韓信正隨著漢王攻佔了彭城。眾多百姓跪俯在街道兩旁,他騎著高頭大馬緊跟在漢王身後,銀色的盔甲在日光下閃爍出刺目的光芒。他並未發現挽著婦人髻,一身布衣混在人群中的綰綰。
綰綰覺得自己眼睛有些疼澀。
在韓信騎馬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她立馬俯下了身,將額頭緊貼在地面上,不讓對方察覺到自己的存在。
到底還是墜下了淚水來。
猶記得青春年少。那時候,他曾這樣對她許諾。
綰綰,我再不會讓你哭了。
可是,韓信,你失言了。
綰綰伏地的手掌一點點握成拳,整個人不由自主的發顫。她不知是因為怨恨,還是因為想念。那麼多年的想念,也足夠匯流成數不清的恨了。
2:
命運的紅線就像錯綜複雜交錯的河流,你不知道自己會被推到何方,又在何方擱淺。
綰綰是沒有想過還能在有生之年還能遇到韓信的。
她更沒有想到,那日城門跪拜之後,她竟還會與韓信相逢。畢竟,如今二人的身份,已是雲泥之別了。
她並不想見到韓信。
特別是自己如此狼狽的時候。
那時候,綰綰正在自己的果攤前被幾個士兵拉扯。她為難的想掙脫,奈何只是徒勞。
——雖然她穿著再尋常寒酸不過的衣物,臉頰上也掛著幾處烏青,可依舊難掩眉眼間的姣好模樣。當初項羽駐城的時候,她還記得用泥灰掩藏自己容貌,今天她尋思著臉上已掛了彩,竟是低估了這些人的色心。
一旁,她的丈夫已經憤怒的拿起拐杖想去敲打那些流里流氣的士兵,卻只是被輕輕一推,就已經跌到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氣來。
看到她的丈夫這般模樣,那幾個士兵笑的越發猖狂了。
「小娘子,這真是你夫君?不是你爺爺?你何須如此委屈,從了我們,保證你今後不用吃苦受累!」
綰綰暗自叫慘,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聽到不怒自威的聲音遠遠響起:「你們在做什麼?!」
聲音剛落,那幾個囂張的士兵已變了臉色,慌張鬆開綰綰的手,行禮道:「齊、齊王。」
除了那些士兵外,綰綰的臉色也並未好到哪裡去。她驚愕的抬頭望去時,韓信的眼神已經與她交錯在一起。
韓信顯然也是認出了她,震驚之餘,他的神情已經望向從地上勉強爬起來的老叟。
韓信張了張嘴,半響,也沒喊出那個名字。
不等對方回神,綰綰顧不得道謝顧不得行禮,逃似的攙扶著自己的夫君離去。她甚至顧不上果攤上的那些果子。
3:
韓信盛宴綰綰與她夫君的時候,其實是帶著報復心的。
這麼多年,多少次死裡逃生,他都會想起綰綰。這個讓他甚至殺了人的女人。這個讓他至今惦記的女人。
華麗奢靡的府邸中,韓信故意喚來了兩名歌姬,一左一右的坐著。
席下,那老叟唯唯諾諾,極其諂媚。倒是綰綰,自幼帶來的名門世家氣質,不亢不卑。
她靜靜坐在那,眸子似古井般不帶波瀾。可只有綰綰自己知道,她那在桌下的雙手,指甲已深深嵌入肉里。
韓信想到很多年前,淮陰河畔,她言笑晏晏的坐在自己身側,看著他拿著兵書垂釣。
「你這個獃子呀,你的魚都跑啦。」她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兵書,戲謔道:「再釣不到魚,你今兒又要挨餓。」
年少的韓信漲紅了臉,似心思被看穿一般,慌張的想去奪回兵書。
他並未認真釣魚,也並未認真看兵書。他透過竹簡的縫隙,盯著那少女好看的臉頰。
韓信回過神,再看到綰綰如今這幅神情,不知怒從何來。他甩開身側的歌姬,幾步往綰綰那走去。
「故人相逢,真是意外。只是沒曾想,綰綰你竟如此落魄。你怕是不曾想過,我會有今日吧。」韓信嘴上不饒人,眉宇卻在自己都沒察覺的時候皺了起來。怎的,她臉上的淤青又多了好幾處。
綰綰嘴角微微一揚,露出譏諷的笑意。
明明是他負了她,如今倒像是她棄了他似的。
「自是不如齊王這般逍遙自在,美女如雲,妻妾環繞。」說罷,綰綰已經起身:「今日已多加打擾,告辭。」
他愣愣的看著綰綰同老叟離去,心中五味雜陳。
不知為何,他有些後悔。
其實他想說。他能給她錦衣玉食了,他能給她榮華富貴了。
「齊王。」
屬下的侍從打斷韓信思路。
韓信回過神,莫名道:「那老叟很有錢嗎?那老叟……待她好嗎?」
侍從開始還未反應過來,好一會後,才道:「那老叟十分貧窮,住的也簡陋偏僻。他們夫妻並不和睦……屬下去邀他們過來的時候,那位夫人正在挨打。」
挨打?
韓信心中一驚,也忘了自己當時是做何反應的。
4:
挨打是必然的。
從韓信那歸家後,綰綰又一次被自己的夫君推到在地上。那拐杖毫不留情的朝著她臉砸來。
別看她夫君和幾個士兵爭執的時候弱的很,打起她來,可是毫不留情。
前幾日劉邦攻破彭城,領頭大將軍是齊王韓信的事情,幾乎家喻戶曉。那時候她夫君心中就有怨氣,將她一頓打。後遇到士兵調戲她,又是一頓打。而今,韓信邀他們二人入宴,她夫君自覺受了侮辱,自然要再打她一頓。不過她也不計較,反正這麼多年,也不是幾次可以計算的。
只是今天這一次挨得揍,似乎比往日更重一些。
綰綰不掙扎,也不躲。
似有粘稠的液體流下,血紅色的一片擋住了她視線。綰綰一摸,摸到了一手的血。可她那位夫君啊,似乎還未解氣呢。
她覺得有些好笑。
若是今天能讓她就這樣死了,倒也好得很。
綰綰想到了很多人,很多往事。
綰綰姓昭。這是當初楚國大世族的姓氏。可惜她的族人並沒什麼骨氣,楚國兵敗秦始皇前,就率先降了秦國。這也是秦統一六國後,他們一族還能享受奢靡的原因。而綰綰的父親,就是昭氏一族的族長。
這些並未帶給她多少好處。
雖是嫡出,可綰綰十餘歲的時候,娘親就去世了。她父親並非痴情之人,未過多久,就敲鑼打鼓娶了續弦夫人。她早早就看出父親與那江家女子的不對頭,只是不曾想會那樣快,她的娘親那時候不過剛剛下葬月余。年幼無知的她哪懂忍氣的道理,在婚禮上鬧得雞飛狗跳,次日她父親就聽了江氏之言,將她送去了淮陰的遠親處。
是福,也是禍。
她在淮陰遇到了韓信。
錯過了青梅竹馬,卻撞上了情竇初開。最是掏心掏肺,最是無怨無悔的年紀。
綰綰的視線一點點模糊起來,好像有淚水從臉頰滑落。
好疼啊。
也不知是挨打的緣故,還是又想到了韓信的緣故。
在昏迷之前,恍惚中似有人闖入屋內,將她一把抱起。
「綰綰。綰綰。」
那個人萬般焦急的喚著她。
「綰綰,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好溫暖,好熟悉的懷抱。她像受驚的白兔,死死拽住對方的衣襟,昏死過去。
5:
綰綰從床榻上醒來的時候,正對上韓信擔憂的神情。韓信想去扶她,可剛伸出的手,又硬生生止住。
他面色複雜,終是後退幾步。
「你昏睡了好久。」他語氣淡淡的,盡量不露出擔心的模樣。
綰綰摸了摸被包紮的額頭,用更是疏離的口吻回應:「多謝齊王,讓齊王見笑了。我也該回去了。」
「你要回哪裡去?!」到底還是韓信最先按捺不住,「那老頭已被我充軍,你倒不如留在我這。」
充軍?!她的夫君都半身入黃土的人,哪有充軍的資格。可綰綰知道,她說什麼都是徒勞。
似是看出綰綰的猶豫,韓信的語氣中帶著嘲笑又道:「你寧願天天被他打,也要一個男人嗎?我也是男人啊。」
綰綰瞪了一眼韓信,起身就要離開。如今這等亂世,雖然她夫君年邁,可至少也讓一些人忌憚。而今她失去了夫君,怕是韓信好心辦了壞事。她寧願平日里挨些打,也好過被任意的男子欺辱。
見綰綰要走,韓信抬手相攔,幾番猶豫後,放緩了語氣道:「漢王派我去關中圍剿章邯,如今漢王驕傲自負,項羽早晚會殺過來,彭城一定會失守。綰綰,你隨我一同去漢中吧。」
綰綰根本無法弄明白眼前這男子的態度,為何這樣反反覆復。
換做任何女子,定覺得如今的韓信是個很好的棲身之所。可偏偏……她昭綰不稀罕。
「齊王真是夠逍遙,出征打仗,還要帶我這等半老徐娘?那麼多歌姬美人還不夠?」說罷,綰綰已經起身朝著屋外而去。
韓信對綰綰本就有怨,如今再一次被她拒絕,也帶著怒氣不再追。他憋了好半天,抬腳就將屋內的圓桌踹翻。
6:
綰綰的那位夫君再沒有被韓信放回來。
韓信出征去圍剿漢中的一年間,綰綰整個人都鬆了口氣。讓她意外的是,她並未遇到漢軍刁難。可是這逍遙的日子並未過多久,果然如韓信所料,項羽又殺回了彭城,劉邦大敗。
兩軍交戰,最苦便是尋常百姓。
整個城池都陷入火海。
以前楚軍還忌諱彭城是江東境內,而這一次,竟是奸淫擄掠無惡不作,似在報復城中百姓對劉邦占城時的無作為。
綰綰一路躲躲藏藏,也不知自己能去往何方。她並不想被楚軍抓住。亂世中稍有姿色的女子被士兵抓住,後果可想而知。
可偏偏事與願違。
這是綰綰第二次有了輕生的念頭。反正這世間,並未有她的一席之地,也沒什麼她留戀的。
她掙扎著取下髮髻上鋒利的銀釵,想要自盡。崢嶸一聲響,長劍被投擲而來,直直刺入鉗制她雙手的楚兵胸膛。她的手因此一抖,劃傷了自己的脖頸,鮮血如梅花般點點墜地。
韓信駕著馬,氣喘吁吁的來到她身側,幾下砍殺了殘兵後,連忙用手掌捂住她的傷口:「你在做什麼!你在做什麼!為什麼不等我過來,你為什麼就不等我。」
他通紅著雙眼,撕心裂肺的喊著,就好像她已經出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那一刻,綰綰心中有一絲報復成功的快感。可緊接著,是滿腔的悲戚:「韓信,自你從軍而去,我等了你五年,五年……你美人在懷的時候,可曾想過我?如今又惺惺作態些什麼?同情我嗎?!」
五年?她等了五年?
可明明……
韓信似被雷劈中了一般,沒有言語。
7:
劉邦擊敗項羽的事情,很多都是綰綰後來聽侍從們說來的。
只說他們的齊王如何英勇,就連那西楚霸王項羽,都在其「四面楚歌」的計謀中大敗。借著韓信之力,劉邦才能成功登基為帝,一統天下。
以韓信如今的身份,對他趨之若鶩的女子何其之多,唯獨綰綰,始終對他閉門不見。
她似籠中鳥,被韓信囚在金絲籠中。她既無法離開,也不給韓信好臉色。韓信也不惱,一改之前對她忽好忽壞莫名其妙的態度,一昧的討好起她來,各種華衣珠寶送入綰綰廂房。
韓府的人都知道,他們齊王遣散所有女眷,獨守著一個叫綰綰的姑娘。就算綰綰姑娘閉門不見,齊王每日都要去她廂房外走一走,隔著門說些話的。
8:
這日,一直到天黑韓信都沒出現。
綰綰心中竟是難過起來,緊接著又自嘲般的笑了。怎麼,又似當初那般幼稚,對這個男人動了情?再笨的驢子,也知道不在同一個地方摔兩次啊。
她正想著,門已經被撞開。綰綰嚇了一跳。看到是韓信,她才鬆了口氣。但緊接著又呵斥道:「齊王這是做什麼?」
韓信沒有言語,幾步就朝她走去,低頭就吻住她的朱唇。緊接著,濃烈的酒氣從他鼻腔中充斥而出,也不知他究竟喝了多少酒。
「你……」
「皇上將我貶了。他說我家鄉既是楚國,就去做楚王吧。楚國……那種地方哪裡能同齊國比。」
他似醉未醉,喃喃著將她拽到床榻。綰綰想要掙扎,可哪裡還逃得了。
衣衫盡褪之後,是一夜的旖旎。
韓信恢復神智的時候,先是慌了神。他知道綰綰對他有多厭惡,卻見綰綰在燭光中用指尖輕撫他身上的疤痕。
新傷舊疤,竟無一處好肉。
「你以為我這王的頭銜,是如此好得的。」韓信語氣輕鬆,可綰綰大約能知道,他多少次死裡逃生,刀光箭雨。
「綰綰,我被貶去了楚國,我們……一同回去吧。」
回去?
綰綰眼神有些迷離。他們還能回去嗎?
許久,她才點了點頭。看著韓信的笑意,綰綰反倒不知該如何言語起來。
真的……不恨了嗎?
9:
回到韓信身邊的綰綰總是會做夢。
記憶不會撒謊,它在每一個夜晚叫囂,在血液里沸騰。
有時候她會忽而夢到年少,與韓信嬉笑打鬧的日子。又忽而夢到自己被逼迫,嫁給那老叟的日子。那些喜怒哀樂忽遠忽近,讓她無法辨別自己到底身在何處。
在楚國的這些時日,韓信將她當成琉璃一般對待,護在手中,捧在懷裡,萬般呵護叮嚀。
她也裝作順從的模樣,裝作一切已經翻篇的模樣,相敬如賓的回應韓信。
忽有一日,韓信到後花園中的鞦韆架下尋到她。
他蹲下身,看著她道:「綰綰,若是我一無所有了,你還會在我身邊嗎。」
她笑了笑:「為何突然這麼問,當初你一無所有,我不就一直等著你嗎。」
「可是……我總覺得你不似當初那般。」
她的笑靨驟然消失。
「綰綰,我時常想到當初。那時候你寄人籬下,被送來淮陰。可我一眼就覺得你氣質與尋常姑娘不同。我總想著能接近你,與你說說話也好,又怕你瞧不起我這樣的布衣。沒曾想……」
她怎麼會不記得。
那時候她的遠親待她並不好。韓信父母早亡,又心有大志向,不願耕地也不願經商。久而久之,就連飽腹都成了問題。她每日口糧也不過一個饅頭,還要分他一半。再後來,她被遠親逼迫嫁給當地一鄉紳之子。那鄉紳之子仗著有了婚約,就想對她圖謀不軌。
韓信殺了他。
一個願忍受胯下之辱的人,為了她殺了人。
恰逢亂世動蕩,各方諸侯起義叛秦,韓信就離開了淮陰。臨走前,他讓她等她。她等了,等了足足五年。回到彭城後,江氏告訴她,韓信已經成了大將軍,也娶了不少妻妾。
她自是不信的。反反覆復問了很多江氏專程帶回來的傷兵,答案卻都是一樣。
他娶了妻。他拋棄了她。
昭家躲過了秦國統一,沒躲過諸侯叛變。迅速衰敗後,她父親重病,連一口薄棺都買不起。那時候她那年邁的夫君還有些錢財,她也心如死灰,就任由繼母江氏將她賣了。
這些年,發生了那樣多的事。遭受了欺騙與背叛,一顆心都死了,怎麼回得去?怎麼回去?
10:
韓信的爆發,是在她無意患傷寒引起的。
起初不過區區小病,他替綰綰尋了好幾個郎中探診都久病不治,惹得他大發雷霆。直到後來,有一個郎中忍不住問:「楚王是否一直在給夫人服用陰寒的避子湯?!」
韓信矢口否認,但緊接著,立刻明白了過來。
他衝到她床頭,一把將她拽起。這是他自她回到他身邊後,第一次這樣怒不可遏。
「你竟是如此厭惡我?!」
「厭惡?呵呵,何止是厭惡。韓信,你真讓我噁心。」綰綰掙脫開他的手,失聲大笑:「你可知我被賣給那老頭的時候,最初做的是妾室。偏天定孽緣,讓我有了身孕。他正室無所出,視我為眼中釘。趁他不在,強灌我墮胎藥。我的第一個孩子,就這樣沒有了。不,不止是第一個。」
「第二次,她污衊我與他人有染,活活打得我流產。好不容易,我等那惡毒的老婆子先去了,我那個年邁的夫君也再也不能生育了。我的兩個孩子,都死了。我的孩子死了,我為什麼要為你生孩子?」
她喊得撕心裂肺,連帶著淚水都落下來,「那時候你在哪裡?!韓信,你在哪裡?!你在鶯歌燕舞,你在酒池肉林!」
韓信再顧不得責罵她什麼,只能抱住她一遍遍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綰綰,原諒我好不好。我該早一點,早一點去你身邊。」
他這樣誠懇的道著歉,害的她哭得越發委屈。
11:
避子湯一事後,綰綰同韓信陷入了冷戰。確切的說,是綰綰單方面不想再搭理韓信。
讓兩人措手不及的是,劉邦再一次將韓信貶了。
自古君王最怕功高蓋主,何況韓信這樣的率兵奇才。
韓信不但被貶為淮陰侯,更被令返回都城。其實所有人心裡都明白,這不過是劉邦想監視韓信罷了。
看著韓信失落的模樣,綰綰心中終究不忍。
她自爭吵後第一次主動勸慰:「日久見人心,皇上他會明白你忠心的。」
見綰綰主動找自己說話,韓信眉眼露出喜色,喚了聲綰綰。
好一會,他訕訕道:「我們生個孩子吧。」
綰綰望著韓信深邃的眼,面無波瀾的回答:「懷不上孩子我也沒有辦法。這種事,全看上蒼。」
韓信尷尬的一笑,沒再說什麼。
12:
劉邦旨意下來後,韓信只帶著綰綰前往了長安。
當初率領幾十萬大軍的韓信,落到門可羅雀的地步,也是令人唏噓。失落之際,唯一讓韓信欣慰的是,他和綰綰的感情,似終於有一點起色。
他知道劉邦顧忌自己,所以乾脆連早朝也不長參加,多數窩在長安的府邸里。每天就翻閱史記舊書,做些注釋,撰寫兵書。這樣一來,他同綰綰相處的時間,反而比在楚國時多上許多。
這日,綰綰正用皂角洗了頭,濕漉漉的披著長發在庭院的陽光下靜坐。
忽的,就有布蓋在她腦袋上,緊接著有一雙寬大的手替她輕輕擦去水漬。
「重言。」她這樣喚韓信。
韓信一愣。綰綰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叫他。
「嗯。」
綰綰見韓信坐在了地上,就順勢躺了下來,將頭擱在他雙腿上。
夏風習習,好似這便是天長地久。
綰綰幾乎已經要想不起當初的事情了,可現在偏偏又清晰起來。
那時候,韓信殺了鄉紳的兒子,一手鮮血。她在一旁嚇得一直哭。
「重言,你快走吧,快走,殺人償命,你會死的。」
「綰綰不要哭。你等我回來,你相信我,等我功成名就回來娶你,我再也不會讓你落淚。」
庭院的長廊下,綰綰握住韓信的手,因常年握劍,他手掌上滿是老繭。可偏偏如此溫暖。
他說不會再讓她哭了。所以她一次次被毆打逼迫嫁人的時候,她都沒有哭。她一次次被奚落嘲諷的時候,也沒有哭。她對江氏道:「你知道現在那個威名遠播的韓信是何人嗎,他許諾過我,會娶我為妻。他一定會回來娶我的。」
結果。遠方傳來消息,她的韓信,她的重言,娶了她人為妻。
罷了。雖中途波折,可好在,他到底娶了她。
「重言。我有身孕了。」
蟬鳴之下,韓信似乎聽到了自己心狂跳不止的聲音。他撥弄著綰綰的青絲,顫抖著聲音道:「你記不記得,我去從軍的時候,你拿著自己青絲給我編過同心結。你說,那樣我們就算夫妻了。我……到現在還留著。」就算是那時候……被騙,聽到那樣的傳聞,他也不願把那青絲同心結丟棄。
綰綰有些驚訝的看向韓信,也不知韓信說的是是假,便沒有回應。
13:
如此讓人殷羨的日子並沒有過太久。
韓信面色凝重趕回府邸的時候,綰綰正在喝湯藥。
推門而入的韓信一下就聞到那濃濃的中藥味,他臉色一變,幾步上前將綰綰手中的湯藥打翻。
「綰綰,你就怨恨我到如此地步嗎?!先告訴我你有了身孕讓我欣喜,再喝下墮胎藥來氣我!」
綰綰先是一呆,但她很快就明白過來。可不知為何,她開口說的卻是:「我就是這樣的人,侯爺你才知道嗎?」
「你!」韓信抬手,想去打綰綰,但終究是忍住了。
他強忍著怒意,胸膛幾番起伏,好一會後,才用沙啞的聲音道:「蕭何急找我入宮,恐有什麼事發生。你先去張良那呆著吧。」
張良?
綰綰有些不解。
她知道韓信最為要好的兩個人,一個是張良,一個就是蕭何。而今韓信要入宮,為何要她去張良那?
不等綰綰回應,韓信已經拽著她起身往屋外走去。
「我已備好馬車,你在那待幾日,風聲過後我會來接你。若……若我不來接你……」
馬車上,綰綰對上韓信複雜的神情,心中惶惶不安起來。
「若我不來接你,你想去哪都行。」
14:
綰綰同張良並不熟捻。她端著茶在張府的大廳坐著,心中的不安卻不斷蔓延。
看著綰綰背如芒刺的模樣,張良扯著話題道:「夫人,韓信很喜歡你吶。」
韓信走的那樣急,將這女人往他這一送就離去。張良猜測,能讓韓信如此緊張的,恐怕只有那個女人。
「張大人說笑了。」
張良卻並未笑。他盯著綰綰看了許久,忍不住道:「夫人閨名叫綰綰吧。」
看著綰綰頷首,張良才緩緩說了一長段。
「有些事,我想還是該讓夫人你知道……有一次,韓信他酒後失態,與我多說了些話。他說,他年少時愛過一個姑娘,甚至為她殺了人。他讓那姑娘等他功成名就歸來娶她。後來,他被封大將軍,還特意去尋過那姑娘。只可惜只見到了那姑娘的母親,說是他離開後不久,姑娘就嫁到了一個好人家去了。——本來嘛,亂世沉浮,這也沒什麼好怨的。讓他耿耿於懷的是,他不知道那他日見到的,其實是姑娘的繼母。也不知姑娘為了他,吃了很多苦。所以後來……他加倍的對姑娘好,想讓兩人回到當初。可姑娘對他說,他們回不去了。他不想只讓姑娘這些年白受委屈,也就默默沒有說出這些事的緣由來。」
綰綰先是一怔,緊接著整個人都顫抖起來。她眼眶泛紅,就連握著茶盞的手關節,都變得煞白。
屋外忽的電閃雷鳴,大雨將至未至。
她心中的不安越發重起來。心中雖然明白,可又不太願意往那方面想。
「張大人,我……我有事,還是先回去了。」
韓信突然被召入宮,綰綰知道,兔死狗烹,歷代功臣戰將都逃不離這個宿命。聯想韓信走時的神情,只怕韓信……
綰綰儘可能讓自己裝出鎮定的模樣,緩緩站起身,一步步朝著屋外走去。張良連忙起身,跟著綰綰往屋外走。
走到府邸外的時候,正見一僕人牽馬經過,綰綰再顧不得這些,奪過韁繩就駕馬而去。
她幾番揮鞭,只盼著能快點到韓信身邊,也盼著這一切都不過是自己多慮了。更盼著這一次與往常每一次一樣,不過是虛驚一場。
憑著韓信的信物,綰綰輕而易舉就進了宮。
風愈發的大起來,將她的髮釵都給吹落。青絲猶如舞姬的絲帶一樣,在空中飛舞。
宮殿中,多年征戰沙場的韓信,區區幾個侍衛自然拿不住他。
身為皇后的呂雉亦明白這些,所以早在殿內埋伏了好些將士。眼看還是不敵,她大喊:「韓信!你可想讓她活著?!」
韓信一震,將目光投向昔日的知己好友蕭何。一切不言而喻。
趁此機會,一群宮人打扮的士兵手持削尖了的竹竿朝著韓信刺去。韓信一把將那些竹竿攬在臂間,也不反擊,只是抬頭問蕭何道:「你們硬要說我謀反,我認了。你為自保而棄我,我也無話可說。我自知今天是死期,只想知道,她會如何。」
蕭何躲開韓信的目光,不忍道:「我自是向你保證,留她一命。亦讓她此生一世無憂。」
劉邦稱帝後,已頻頻對功臣下手。此番若不是為了自保,他蕭何也不會出賣韓信。他明白綰綰對韓信的重要,護住綰綰,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好。好。」
士兵們不知,驍勇的淮陰侯為何突然丟下了手中的兵器。
呂雉使了個眼色,命人用麻袋套住韓信頭後,才讓宮人將無數鋒利的竹竿齊刷刷的刺入他的身體中,韓信愣是沒有吭一聲,只是青筋裂出,死咬牙關。
「重言!——」
綰綰不顧宮娥阻撓,跌跌撞撞的沖入長樂宮內。青銅編鐘上,濺滿了這位昔日忠心將軍的鮮血。
是幻聽嗎。老天真是垂憐他,讓他在最後還能聽到綰綰的聲音。
韓信已無力掙扎,整個人直直朝地面倒下去。
綰綰。
綰綰……
他彷彿聽到昔日,淮陰河畔,他將書簡蓋在臉上假寐。遠遠的,傳來少女清脆又好聽的聲音,一遍遍喚他:「重言,重言。重言,你快醒醒呀,魚兒上鉤了。」
「綰綰……對不起。」
綰綰克制住顫抖,一步步朝他走去。
這個男人啊……
真是的……
真是過分呢。
明明說過,再也不會讓她掉眼淚。可分明一而再再而三讓她落下淚來。
她走上前跪下身,將那還有溫熱的身軀死死抱在自己懷中,再也無法抑制住情緒,嚎啕大哭起來。
「騙子……騙子。」
尾聲:
漢朝成立之前,韓信戰功赫赫,為劉邦立下汗馬功勞。故而劉邦允諾他「三不死」的承諾,即:見天不死,見地不死,見兵器不死。
劉邦稱帝後,開始斬殺功臣。蕭何為求自保,向呂后獻計把好友韓信引入後宮,由御林軍抓獲。蕭何又獻計用麻袋捆住韓信於長樂宮懸錘之室,把竹竿削尖了,亂槍把韓信扎死,死狀是殘忍至極、慘目忍睹,既做到了劉邦的三不死條件,也殺死了韓信!
韓信以謀逆之罪在未央宮被斬,除綰綰在內,株連三族。
可綰綰不明白,那一天的呂雉為何只是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就沒有再追究,還讓她替韓信收了屍。整理韓信屍首的時候,她在韓信貼身衣物里,真的找到了那青絲同心結。
那由她少女時髮絲編織而成的同心結,已經被鮮血浸透。
長安城外的古道上,尋常模樣的馬車不急不緩的駛離這權利的漩渦之地。
忽的,綰綰只覺得一陣噁心,連忙捂住嘴乾嘔起來。
其實……她喝下的那一碗並非墮胎藥呢。
她身子太弱,先前又流產多次,郎中說要多調養才能保住這一胎。她本想多等幾月胎氣穩定後才告知韓信。只是當時韓信誤會了,她也帶著報復一樣的心情沒有說開。也算陰差陽錯,若是朝廷知道她有了孩子,也一定不會讓她活下來。
「夫人,我們這是要前往何處呢。」馬車外,小侍女問道。
綰綰低下頭,輕撫手中的骨灰盒,喃喃道:「去淮陰吧。去侯爺的故鄉。」
去她與他,初相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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