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資治通鑒》,看大秦帝國崛起的百年戰略
這六代君主中真正重要的是孝公、惠文王、昭王,其餘三位君王在位時間短,戰略上也乏善可陳,可以存而不論。 1、孝公—商鞅—變法圖強 前361年,秦孝公即位,矢志以300年前的先祖秦穆公(春秋五霸之一)為榜樣,認為只有穆公才體現了秦往昔的光榮和夢想。孝公即位初年的秦是一個僻處西方的貧窮小國,在國際社會抬不起頭,崤山以東的強國、大國不讓秦參與重大的國際外交活動。因此,秦的大國之路實肇始於一個卑微的起點。 孝公想振興秦國,其戰略思維的邏輯起點首先在於網羅人才。他在即位當年發布《求賢令》:「我想到先輩的未竟之志,常常痛心疾首。現在賓客群臣中誰能獻上奇計,讓秦國強盛,我就拜他為高官,給他封地。」 商鞅是衛國人,當時在魏國相公孫痤手下做事。公孫痤是個伯樂,他了解商鞅的才能,就向魏國君主梁惠王推薦商鞅,提出兩種策略:一是任用商鞅做自己的接班人;二是如果不能任用商鞅,就一定要殺了他。梁惠王認為公孫痤行將就木,語無倫次。梁惠王鑒別人才的能力有一個明顯的天花板,他能看出龐涓的才能,但不能欣賞商鞅、孫臏這樣的超級人才。 商鞅既然在魏國沒有出路,就響應孝公《求賢令》,西行來到秦國。當時的魏是強國,商鞅從魏入秦,就像從大公司到小公司,帶來了先進的法家意識形態和改革經驗。魏國約在半個世紀前就由法家人物李克主持過變法,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魏是戰國時代變法的策源地。吳起也是先在魏國,後到楚國主持變法的。梁惠王不能任用商鞅、孫臏,後果是嚴重的,在未來20年的時間裡,魏國在桂陵之戰、馬陵之戰中相繼戰敗。這兩次戰爭,魏國大元帥都是龐涓,馬陵之戰龐涓兵敗身死,魏國從此轉衰。 商鞅入秦求見孝公,這一年孝公20歲,商鞅29歲(據錢穆的考證),都是年輕人。這一年距離秦統一中國還有整整140年。商鞅變法的主要內容包括: 1)鼓勵生產、獎勵勤勞。 儒家的理論是「損有餘而補不足」,盡量縮小貧富差距,但商鞅反其道而行之。耕田織布好的,積存糧食特別多的,反而免除其賦稅和勞役。產出少的,也等於是懶惰的,抓起來貶為奴隸。 2)強迫每一個國民都要有正當職業。 遊手好閒的人,即使是世襲貴族、富商子弟,一律罰為奴隸,送到邊疆墾荒。商鞅要求每一個國民都必須增加社會財富,都要勤奮工作。 3)用優厚的條件招請移民。 不分國籍,凡到秦國從事墾荒的,9年不征田賦,以求人口迅速增加,而人口就是兵源。約100年之後的長平之戰,秦昭王就親至前線,秦國15歲以上的男子全部徵發。能夠一次戰爭坑殺趙國45萬軍隊,秦國軍隊的數量必定也相當可觀,因為那是冷兵器時代,沒有原子彈。這項制度還有一個特別的地方,秦國實際上是讓外藉老百姓墾荒種田,而讓本國老百姓從農田裡解放出來,成為專職軍人。這是商鞅制度設計的精妙之處。 4)對敵作戰是第一等功勛,受第一等賞賜。 金鐵木在《帝國軍團》中說,秦國士兵只要斬獲敵人一個首級,就可以獲得爵位一級(秦國的爵位一共20級)、田宅一處和僕人數個。斬殺的敵人首級越多,獲得的爵位就越高。如果一個士兵在戰場上斬獲兩個敵人首級,他做囚犯的父母就可以立即成為自由人;如果他的妻子是奴隸,也可以轉為平民。《戰國策》上說,秦國的老百姓聽說要打仗,就好像餓狼碰到肉一樣。 5)必須作戰有功才能升遷。 貴族的地位雖高,商人的財富雖多,如果沒有戰功,就不能授爵,也不能做官。這是一項激烈的改革措施,春秋到戰國一直是世襲制,以出身和血統來區別高低貴賤,分配財富與權力,但是現在商鞅說,出身和血統統統不管用,要想獲得爵位,只有華山一條路,拿敵人的首級來。在商鞅亘古未有的「軍功授爵」制度驅動下,《帝國軍團》提供了一個數據:「自商鞅變法以來,強大的秦軍通過一次次戰爭不斷消耗東方列強的軍事力量。在130年時間裡,秦軍殲滅六國軍隊160多萬。」 商鞅變法的其他一些內容包括:父子兄弟姐妹,不準同睡一個炕;一家有兩個成年男子的,強迫分家;人際爭執,必須訴諸法庭裁判;統一度量衡等等。這些內容可以看出變法前的秦國文化落後,經濟原始,民風尚武。 商鞅變法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史書記載:「新法施行十年,秦國一片路不拾遺、山無盜賊的太平景象,百姓勇於為國作戰,不敢再行私鬥,鄉野城鎮都得到了治理。」就外部國際競爭觀察,秦也在短短10年時間內,神奇地實現了大國崛起的歷程。從前的秦默默無聞,山東六國羞與為伍,但自商鞅變法,秦國勢驟強,各國震恐。變法進行到20年的時候,秦開始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前340年,商鞅會合齊、趙聯軍攻魏,大敗魏軍,魏被迫割地求和,並且把都城從山西安邑遷到河南開封,以避開秦東進的鋒芒。 戰國時代各國都程度不同地實行過變法,比如前面提到過的魏國、楚國;另外齊國在齊威王時代、趙國在趙武靈王時代(胡服騎射)、燕國在燕昭王時代也都有過變法的嘗試,戰國七雄中相對弱小的韓國也曾經任申不害(法家「術」這一流派的代表人物)為相,戰國後期韓國還擁有法家理論集大成者韓非(和李斯同為荀子的學生),但各國之變法與商鞅變法相比,無論在廣度、深度、執行力、延續性以及更重要的意識形態層面都不可同日而語。有些變法只是人事鬥爭,並很快被人事鬥爭淹沒;有些變法非常局限,比如胡服騎射基本上是純軍事性的;有些變法不是在戰略時間內展開的,沒有系統規劃,往往出了幾個亮點,很快無疾而終。瓦爾特·戈利茨在《德軍總參謀部》中說:「1789年的法國革命徹底摧毀了法國舊的政治和社會制度」,只有商鞅變法達到過這樣的高度。商鞅變法的核心思想是通過嚴密的法律制度幫助秦國實施全面、徹底的競爭導向,最終達到富國強兵的目的。柏楊評價說:「變法是人類智慧所能做的最驚心動魄的魔術,它能把一個侏儒變成一個巨人,把一個沒落的民族變成一個蓬勃奮發的民族,把一個弱小的國家變成一個強大的國家。」 孝公在位24年,他是新法的守護神,也是商鞅的守護神。秦大敗魏後又過了兩年(前338年),孝公逝世,惠文王即位,商鞅被車裂。商鞅雖死,但商鞅確立的法家意識形態(道層面)和軍功授爵等制度(法層面)卻完整地保存下來,後代君主必須而且只能在商鞅鋪設的軌道上前進,一個「政治和社會制度」徹底改變了的秦國不可能再倒退回去了,這種趨勢難以逆轉,後代君主只能加以深化,與時俱進。這是秦國大戰略的第一階段,秦國完成了蝶變,在法的層面擁有了堅實的基礎,在道的層面也確立了法家意識形態的基因。 2、惠文王——張儀——連橫 孝公的繼任者惠文王在位27年。在此期間秦國在商鞅變法成就的基礎上,國家戰略的重心由「內部成長」向「外部競爭」轉移,秦國需要尋找自身的競爭戰略。 惠文王即位的第四年(前333年),洛陽人蘇秦以「合縱」遊說各國成功,成為山東六國的聯合國相。這可以說明秦之強,已需要六國協同來加以扼制。同一年,蘇秦的老同學張儀以「連橫」遊說秦國,秦用為客卿(由外國人擔任,位為卿,以客禮相待)。從此以後,大國爭鋒的歷史就表現為「合縱——連橫」的拉鋸戰。但在一方(秦)對多方(六國)的競爭格局中,連橫佔有人性的天然優勢,事實上早在惠文王即位的當年,蘇秦即以連橫遊說惠文王,惠文王當時剛殺了商鞅,煩外國人,因此沒能接受。蘇秦回到洛陽老家,「妻不停織布,嫂不為煮飯」,處在人生和事業的最低谷。這裡透出一個特別重要的信息,在縱橫家的考量中,為秦國實施外交連橫戰略是成功把握更大的第一選擇,而為六國謀劃合縱抗秦戰略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為合縱需要六國在各自利益的基礎上不斷尋找共同利益,這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實踐上都非常困難,就像以前熱鬧一時的彩電價格同盟,你不可能希望它長久成功一樣。 幾乎在意料之中,蘇秦建立的合縱體系第二年就瓦解了。因為秦國在張儀的謀划下教唆齊國、魏國聯合進攻合縱的盟主趙國。蘇秦害怕趙王殺他,逃奔燕國。蘇秦在燕國四、五年,在合縱事業上再無大作為,後因桃色事件又逃奔齊國,最後在齊國死於人事紛爭。蘇秦的弟弟蘇代也是吃合縱飯的,蘇代後來在秦國行反間計,導致秦國名將白起自殺。往後的百年時間裡,山東各國(不是六國全部參與)也曾經組織過幾次不像樣的聯軍,但一般到函谷關就一鬨而散。因此,綜合來看合縱事業從來沒有長久地成功過。 兩相對比,張儀領導實施的連橫戰略可謂風生水起。在惠文王前期,秦國瘋狂進攻和它相鄰的韓、趙、魏三國,尤其是魏國,但秦國相張儀又兩次任魏國相,魏在「合縱-連橫」的拉鋸戰窘態百出,不再有獨立自主的國家戰略。惠文王后期,張儀戲弄戰略思維極端貧乏的楚懷王(蝴蝶模型特別定義楚懷王的決策模式為「條件反射式」),導致楚國不可遏制地衰落下去。 秦國大戰略的第二階段是「合縱——連橫」的拉鋸戰,秦佔有絕對優勢,其戰略成果是鄰近秦國的韓、趙、魏三國很受傷,南方大國楚決定性地轉衰,東方大國齊被秦的親善弄得昏昏沉沉。秦國在外部競爭中開始強硬地按照自己的意志尋求國際新秩序。另外,在惠文王時代秦國大夫司馬錯(後為客卿)攻滅了蜀國,天府之國在資源上給秦以後的兼并戰爭提供了支持。 3、昭王——范睢遠交近攻 惠文王的繼承人武王在位4年,只是一個小插曲,武王死的很奇怪,他到洛陽去,和大力士比舉重,結果絕脈而死,秦國尚武的氣息歷歷在目。武王死後,他的弟弟即位,就是在位56年的秦昭王。 秦昭王初期,轉衰的楚國跟魏國一樣開始外交失序,它一會兒合縱,一會兒連橫,拿不定主意,結果兩邊不討好,最後弄得屈原投江,楚懷王本人也作為囚徒屈辱地死在秦國。楚與秦接壤的版圖不斷被秦兼并,不久楚還要被迫不斷向東遷移都城。 秦昭王中後期,魏國人范睢正式提出遠交近攻的大戰略,他說:「現在大王不如採取遠交而近攻的策略,得一寸地就是大王的一寸,得一尺地就是大王的一尺。」遠交近攻是連橫戰略的深化,連橫有點籠統把與六國分別親善作為戰略訴求,在當時是作為化解合縱的應對戰略提出來的,有點接招的味道。現在事勢大不同,合縱江河日下,而秦越發強大,相應地在戰略上要求更加主動,要變接招為出招。遠交近攻要求對六國進一步加以分化,區別對待。按地理之遠近,在蠶食鄰國的同時,讓遠方的強國(主要是齊)在戰略上無為,使秦的兼并戰爭更少干擾,更有效率。 蠶食需要強大的軍事執行力,這一點在尚武的秦國從來不缺。秦昭王時代誕生了一代名將白起,白起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台「巨大的絞肉機」,昭王即位的第13年(前293),白起大敗韓、魏聯軍,斬首24萬 。33年後的前260年,白起在長平之戰中一舉殲滅趙國45萬軍隊。秦既要兼并土地,更要消滅對方戰鬥力,在這雙重目標下,遭受重創的六國的確是萬劫不復了。 遠交近攻大戰略的成功實施使合縱再難成體系。唯一的亮點是長平之戰後,秦圍攻趙國都城邯鄲,魏王的弟弟信陵君一方面「竊符救趙」,一方面發動各國聯軍,在邯鄲城下大敗秦軍。十年之後,信陵君作為殘留合縱事業的領導者還曾經大敗過秦軍,一直追到函谷關。但秦國馬上用萬金施反間計,魏王怕信陵君奪其王位,就削了他的兵權,信陵君從此無所事事,只好花天酒地,最後「死於醇酒婦人」。魏國從此也不再有振興的機會。 就在信陵君被削奪兵權的那一年,未來的秦始皇即位,年僅13歲。秦始皇即位的第26年完成了統一中國的大業。秦始皇即位前期,由老邁衰朽的楚國作為發起人還有過一次虎頭蛇尾的合縱,聯軍拖拖拉拉到了函谷關,不敢戰而走,這可以算是合縱最後一次迴光返照。再往後,各國已不可能再有大戰略,只能靠個別國士苟延殘喘,其中最耀眼的是趙國大將李牧,但對已成驚弓之鳥的趙王來說,秦一施反間,李牧即身死,就像在長平之戰前夕,秦一施反間,趙國就用紙上談兵的趙括代替了老將廉頗一樣。再往後,各國越發短視和狗急跳牆,只剩下「荊軻刺秦王」這樣無用的一招半式了。 4、秦王政——李斯——系統反間·和平演變 在秦始皇統一中國的後期,李斯開始登上歷史舞台。同為法家巨子,李斯與商鞅遙相呼應。李斯對遠交近攻戰略進行升級,賦予它新的內涵,並在實踐中加以深化。李斯把屢試不爽的反間計系統化、體系化,從而加速兼并戰爭,減少損失,提高效率。李斯的辦法是暗中派遣謀士攜帶大量金銀到六國去遊說,各國權臣(尤其是那些制定國策或能影響國策制定的人)可用財物結交的,就大量賄賂他們;不能以財物結交的,就用暗殺等手段消滅之。最後在十年的時間裡,秦相繼滅亡六國。其中,齊國自始至終籠罩在秦和平演變的戰略氛圍中,在整個戰國時代,齊與秦幾乎沒有發生過戰爭,到了最後,齊國那些大量受賄的決策者們還堅持認為齊國不需要國防,因此秦國「和平地」滅亡了齊國。李斯的系統反間也從一個側面讓人了解到孫子「上兵伐謀」的內涵。·· 三、一氣呵成的秦國大戰略均來自「客卿」的智慧 秦國從商鞅變法的「戰勝自我」到連橫、遠交近攻、系統反間以「戰勝對手」統一中國,整個百年戰略邏輯條理分明、步步遞進、一氣呵成。在一百多年的時間裡,秦歷經七代領導人而能夠做到「道—法—術」三位一體,融合無間,實在難得。從國君來說,秦在此期間沒有楚懷王那樣暗弱的領導人長期在位,而在戰略深化的每一個轉捩點,秦往往人才輩出,遊刃有餘。而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商鞅、張儀、范睢、李斯都是客卿,他們開始都是智囊,向秦王貢獻自己的思想和謀略,得到信用後,再負責實際操盤。秦國本身只有軍事人才可以自給,像白起、王翦和蒙恬都是秦國人,而戰略人才都是國外進口的。 秦的百年戰略歷程沒有夭折、歧路,甚至迂迴的陰影,你可以去論證是決策累積成了戰略,也可以論證是最高權力中心的謀定而後動,但最要緊的還是戰略人才以及附著在他們身上的戰略思想。秦孝公即位初年的《求賢令》事實上在一百多年的時間裡一直在發揮作用,在國際範圍內不斷把最優秀的人才收入囊中,秦國的百年戰略歷程才有可能成為一個典範。·· 作者:丁千城 「中國人的心靈史」項目發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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