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禹錫: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下)韋力撰
劉、柳被再次貶出京城後,二人結伴而行。到衡陽時,他們二人各奔東西,二人於此互相贈詩,柳宗元寫了首《衡陽與夢得分路贈別》,該詩中有這樣一句:「直以慵疏遭物議,休將文字占時名。」由此可知,劉禹錫的被貶的確是跟寫詩有關。
劉禹錫在當五年連州刺史後,穆宗卒,敬宗李湛即位。討厭他的皇帝死了,他的仕途也總算有了小轉機。幾個月後,劉禹錫調任和州刺史。劉在此任職兩年多,而後被召回洛陽。在返回京城的路上,他途經揚州,在這裡見到了白居易。二人見面分外感慨,劉禹錫在此寫下了一首名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郡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鄭氏三公
這首詩的前兩句是說,劉禹錫自己被貶在這荒涼偏遠之地竟然二十三年之久。當然,劉所說的這個時段是從「永貞革新」失敗後被貶出京城算起。而後的兩句則是用典,其中的「聞笛賦」三字講的是西晉向秀的故事。三國曹魏末年,向秀的朋友嵇康、呂安因為不滿司馬氏篡位權而被殺害,而後向秀經過這兩位朋友的舊居時,聽到了鄰居的吹笛聲,於是悲從中來,向秀就作了篇《思舊賦》。劉禹錫在本詩中引用這個典故,是以此來追念被賜死的王叔文,同時也是懷念已經故去的好友柳宗元。由此可見,劉禹錫是何等的念舊,也由此可知,他的二十三年被貶,就是因詩獲罪,而今他依然懷念那些跟他搞改革的戰友。
而「爛柯人」則是用晉人王質典。相傳王質上山砍柴時,偶然遇到兩個小孩在下棋,於是他就站在旁邊觀看,等這盤棋下完時,王質手中的斧子把都已經腐爛了。王質回到村裡,發現村中已經沒有了認識的人,一打聽才知道,他看那盤棋的時間是一百年。劉禹錫用這個典故來表示自己被貶他鄉二十三年,而今返回之時,天下的一切事情都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了。
原來這裡叫「成功廣場」
劉禹錫晚年交往最密切的朋友就是白居易,因為他們二人後來一同住到了洛陽,並且二人還有著不少的倡和詩,比如白居易寫過一首《詠老贈夢得》:
與君俱老也,自問老何如?
眼澀夜先卧,頭慵朝未梳。
有時扶杖出,盡日閉門居。
懶照新磨鏡,休看小字書。
情於故人重,跡共少年疏。
唯是閑談興,相逢尚有餘。
白居易寫這首詩時,已經患了風痹之症,多年的患病讓他意志消沉,使得這首詩有著一種消極的悲觀情緒。劉禹錫收到這首詩後,感覺到白居易的意志消沉,於是就和了一首名叫《酬樂天詠老見示》的詩:
人誰不願老,老去有誰憐?
身瘦帶頻減,發稀冠自偏。
廢書緣惜眼,多灸為隨年。
經事還諳事,閱人如閱川。
細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
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修整一新的劉禹錫墓
劉禹錫寫這首詩時,其實身體也有病,他當時患有足疾和眼疾,但是此詩的格調上與白居易不同。首先劉承認誰都不願意老,因為年歲大了之後的確可憐,不但身體難受,形象憔悴,就連看書多了,眼睛都會不舒服。這幾句話是說,劉贊同白在詩中所言人老之後生活是何等的不易。但在下半段,劉的話鋒一轉,說人歲數大了,雖然有那麼多的不便,但是畢竟能夠經歷那麼多的事,又認識那麼多的人,這也是很幸運的一件事,這句話的潛台詞應當是說:別看活到老了不容易,但多少人還沒有運氣能夠活到老。接下來,劉在本詩的最後說出了至今還被後人不斷引用的那個名句——「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這句詩為後世多有褒讚,比如明胡震亨在《唐音癸簽》卷二十五中稱:「劉禹錫播遷一生,晚年洛下閑廢,與綠野(裴度)、香山(白居易)諸老,優遊詩酒間,而精華不衰,一時以詩豪見推。公亦自有句云:『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蓋道其實也。」卞孝萱、卞敏在《劉禹錫評傳》中評價該詩說:「劉禹錫面對衰老,不消極,不悲觀,要用有生之年撒出滿天的彩霞,情緒積極,格調高昂,有一種鼓舞人的力量。」並由此得出結論:「在唐人詠老的詩篇中,劉禹錫的這首詩在胸襟的開闊和感情的昂揚方面,都達到了一個很高的境界。」
當年跟劉、白倡和者,還有不少的詩人,因為白居易的名氣,使他的身邊圍繞著一群詩人。某天,白居易請元稹、劉禹錫等到家中做客,白提議每人寫一首詩,內容是關於南朝興廢之事。此事載於《鑒誡錄》卷七:「長慶中,元微之、劉夢得、韋楚客同會白樂天之居,論南朝興廢之事。樂天曰:『古者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今群公畢集,不可徒然,請各賦《金陵懷古》一篇,韻則任意擇用。』時夢得方在郎署,元公已在翰林,劉騁其俊才,略無遜讓,滿斟一巨杯,請為首唱,飲訖,不勞思忖,一筆而成。白公覽詩,曰:『四人探驪,吾子先獲其珠,所余鱗甲何用?』三公於是罷唱,但取劉詩吟味竟日,沉醉而散。劉詩曰:『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荒苑至今生茂草,古城依舊枕寒流。而今四海歸皇化,兩岸蕭蕭蘆荻秋。」
劉禹錫寫的這首詩名叫《西塞山懷古》,他在那場詩會上,竟然一杯酒後,不加思索就一揮而就。白居易一看,跟其他三人說:劉夢得已經拔得了頭籌,咱們仨還有什麼可寫的?而後白居易對這首詩吟嘆不已。
圍著這裡轉了幾圈,都未曾找到古物
而劉禹錫所作的《金陵五題》的第一首《石頭城》,也同樣讓白居易讚嘆不已,《珊瑚鉤詩話》中說:「劉禹錫作《金陵》詩云:『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旗出石頭。』當時號為絕唱。又六朝中《石頭城》詩云:『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白樂天讀之曰:『我知後人不復措筆矣。』其自矜云:『余雖不及,然亦不孤樂天之賞耳。」由此可見,白居易絕對是劉禹錫在詩方面的知音。宋代的蘇東坡也極其喜歡劉禹錫的這首詩,並且兩次在自己的詩中化用本詩的詩句,而後有人說這是東坡抄襲,也有人說是東坡誤用,葉夢得專門在《石林詩話》中替東坡辯護:「讀古人詩多,意所喜處,誦憶之久,往往不覺誤用為己語。……如蘇子瞻『山圍故國城空在,潮打西陵意未平』。此非誤用,直是取舊句縱橫役使,莫彼我為辨耳。」
葉夢得說,讀古人詩多了之後,就容易記住其中的名句,而後在自己寫詩時,就會不經意地用進詩中,以為這是自己所說的佳句。葉認為東坡所用劉禹錫的名句並不是誤用,只是因為東坡氣度極大,他會任意使用古人佳句,因為已經到達了不分彼此的程度。且不說葉夢得的這段辯護是否強詞奪理,但至少可以證明,東坡是何等的欣賞劉禹錫的這首詩。然而後世對劉禹錫的詩作最為熟悉者,則應屬《烏衣巷》: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這首詩太有名氣了,歷代的誇讚之語太多,我僅引施補華在《峴佣說詩》中的評價吧:「若作燕子他去,便呆。蓋燕子仍入此堂,王、謝零落,已化作尋常百姓矣。如此則感慨無窮,用筆極曲。」這句評價很有意思。施補華說,劉禹錫如果說燕子飛到了他處,那這首詩就會變得很獃滯。劉禹錫此詩說原來本在大家巨戶,庭前的燕子依然沒有離開,只是飛入了而今的百姓之家,以此來感慨世道滄桑,故而沈德潛評價到:「言王、謝家成民居耳,用筆巧妙。」
墓的背面有新刻的碑記
劉禹錫在詩學上的貢獻,更多者是他把民歌小調引入了詩中,這種民歌小調就是《竹枝詞》。劉禹錫寫過十一篇《竹枝詞》,卞孝萱稱此「篇篇都是佳作」,我引用其中的三首如下: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日出三竿春霧消,江頭蜀客駐蘭橈。
憑寄狂夫書一紙,住在成都萬里橋。
其實這三首詩中的第一首,最為後世所傳唱,尤其最後一句的雙關語,被今天的年輕人在談情說愛時,常常誦讀。
劉禹錫為什麼要把《竹枝詞》引入詩歌創作呢?他在《竹枝詞九首》中做了如下的解釋:「四方之歌,異音而同樂。歲正月,余來建平。里中兒聯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赴節。歌者揚袂睢舞,以曲多為賢。聆其音,中黃鐘之羽。其卒章激訐如吳聲,雖傖佇不可分,而含思宛轉,有淇、濮之艷。昔屈原居沅、湘間,其民迎神,詞多鄙陋,乃為作《九歌》,到於今,荊楚鼓舞之。故余亦作《竹枝詞》九篇,俾善歌者颺之,附於末。後之聆巴歈,知變風之自焉。」
介紹文字
原來是他在建平時,聽到當地土著演奏《竹枝詞》,由此他想到了當年屈原就是聽到了一些民歌,而後改編出了著名的《九歌》,於是他就效仿《九歌》,創作了九首《竹枝詞》。他的這種創作當然會得到好友白居易的誇讚,白在《憶夢得》詩注中說:「夢得能唱《竹枝》,聽者愁絕。」看來劉禹錫不但能寫《竹枝詞》,同時還能將其唱出來。而宋代的黃庭堅則把劉禹錫改編的《竹枝詞》看得更高:「劉夢得《竹枝》九章,詞意高妙,元和間誠可以獨步,道風俗而不俚,追古昔而不愧,比之杜子美《夔州歌》,所謂同工而異曲也。」
劉禹錫除了改造《竹枝詞》外,他還將《楊柳枝詞》改為了詩。對於這種詞的來由,劉禹錫在《楊柳枝二十韻》小注中稱:「《楊柳枝》,洛下新聲也。洛之小妓有善歌之者,詞章音韻,聽可動人,故賦之。」看來《楊柳枝詞》是洛陽一地歌妓們唱的韻調,不知是否像今天明星唱他人之歌時所說的「翻唱」。但劉禹錫確實翻唱得有水平,其中最有名的一首應當是:
塞北《梅花》羌笛吹,淮南「桂樹」小山詞。
請君莫奏前朝曲,聽唱新翻《楊柳枝》。
劉禹錫對於《竹枝詞》與《楊柳枝詞》的翻唱,可謂大獲成功,晚唐詩人溫庭筠在《秘書劉尚書輓歌詞二首》中寫到:「京口貴公子,襄陽諸女兒,折花兼踏月,多唱柳郎詞。」看來當地民間有不少人都在唱劉禹錫改編的《竹枝詞》和《楊柳枝詞》,對此,清代的翁方綱有很高的誇讚,其在《石洲詩話》卷二中說:「以《竹枝》歌謠之調,而造老杜詩史之地位。」
劉禹錫墓位於河南鄭州滎陽市東南310國道旁。這一程的尋訪是以鄭州為中心,而後向四邊發散。今日尋訪的第二程就是劉禹錫的墓。在尋訪途中,路遇一家看上去還算雅靜的飯店,我請司機師傅在此吃了個飯。以我以往的慣例,為了趕路,同時也是為了不錯過最佳的拍照時間,因此在尋訪途中少有吃飯者,大多是以吃燒餅或麵包來充饑。但此程的這位司機師傅一路上多有替我著想者,這種相互體諒讓我決定犧牲一段趕路的時間,專門請他吃頓飯。在飯桌上,聊起了身世,彼此又是嘆息一番。活在這個世上其實都不容易,只是不容易的角度不同罷了。
飯後回駛到偃師,上連霍高速奔滎陽,前去尋找劉禹錫。行五十餘公里下高速駛上232省道,南行10公里,在超一輛大車時,拉滿煤炭的大拖挂車可能因為超載,輪胎突然爆裂,爆出的氣浪力量之大,將我乘坐的計程車吹得搖晃起來。司機沒有把緊方向盤,險些撞上迎面駛來的另一輛車。司機驚了一頭汗,我也嚇得過了半天才緩過神來。看來危險的降臨大多會是一種意料不到的情形,人生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會攤上怎樣的事。既然世事難料,那也只能活在當下地努力做事吧。
墓旁的房屋鎖著門
左轉駛向310省道,東行5公里過大海寺,在滎陽市東南310國道旁看到幾層樓高的巨大雕像。我馬上讓司機停車,奔向這組雕像,前往細看。我本能地覺得這其中三人中,應該有劉禹錫。此雕像處在一巨大廣場的中央,在一個平台上並排站著三位,從雕像的模樣分不出三者各為何人,而基座上則寫著「鄭氏三公」的字樣,我不知道是哪三公。遠遠地看到有人騎車路過,立即跑到近前向其請教。此人停下車,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下,告訴我說,這叫三公像,其中兩公是鄭成功、鄭和,還有一位肯定也姓鄭,但他卻想不起這一位叫鄭什麼了。
這回輪到我站在原地開始琢磨了:鄭和是明初人,鄭成功是明末人,這二人相差近三百年,怎麼可能並排而立呢?但轉念一想,現代人喜歡「穿越」,說不定他二人在某個維度空間里也真的能夠跟另一位姓鄭的相聚呢。至少前人覺得關公跟秦瓊打一仗也沒什麼不可以,雖然有人質疑:「我在唐朝你在漢,咱倆打仗為哪般?」
我終於想起自己來此是尋找劉禹錫的墓,而不是研究時空穿越,於是四處張望,看到了一位老人,馬上走上前向他請教劉禹錫墓的方位。老人順手一指說,就在馬路的另一側。順其所指,看到了路右側的一個小土丘。其實剛才車開到此處時已經路過了那裡,只是我在全神貫注地盯著這座雕像,而未曾注意右邊就是劉禹錫墓所在。
穿過馬路,走到小山旁,至此才看清這是一個公園,入口處的名稱叫「禹錫園」。走進園中,一路上行,來到了小土丘的頂端,感覺到禹錫園佔地面積很大,至少在百畝以上,而劉禹錫的墓則處在此園的東北角。這個墓顯然是新近做過整修者,雖然體量較大,但沒有看到任何的古物留存。以劉禹錫在歷史上的大名,這裡應當有許多的古碑才對,不知是否已被運進了博物館。在劉禹錫墓的側旁,有一組新蓋的仿古建築,我想裡面可能會有一些文物介紹,可惜我來的時候,這裡鎖著門。在整個公園內,我既未遇到過遊客,也沒見到過工作人員,無法了解到相關細節,只能在公園瞻仰一番後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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