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花和女子
用「水性」形容「楊花」,這是古代語言的一個創意,大概很難再找出比這更貼切的詞了。你不妨將楊花與秋葉做個比較:秋葉飄落的景象有點落寞和凄迷,儘管亂葉翻飛有時也會給人以金石絲竹般的樂感,但聽去未免讓人感觸悲涼;而楊花呢,楊花在暮春的空中像水一樣漫漶,柔柔的,綿綿的,非線性的,似乎要把纏綿一季的心事託付給遊人。這些被稱為「花」的飄絮,妖嬈、隨性、纏綿,使春之美更具有醇醇的濃度和肌膚相親的質感。如果沒有楊花,春天旖旎的風景一定會遜色不少。
但是,人們使用這個詞兒慣常是指它的引申義。「水性楊花」,它形容女子性情行為像水一般流動,像楊花一樣飄忽不定,特指那些行為不莊重,對愛情不堅定,放浪靈魂和肉體的女子。細想起來,用這個詞指稱那些輕佻的女子,真的十分形象並且帶點俏皮的味兒,只是這個詞被使用得太濫,太霸氣,它已經不是婀娜輕曼的飄絮,而成了漫天飛舞的帽子——說某某女子「水性楊花」,那口氣已是極度的鄙夷,簡直是形同咒罵了。說不清是楊花為女子背了冤名,還是女子賦予楊花以另類的涵義,總之「水性楊花」這個詞使春天那道醉人的風景完全變了味兒。我總感到此中有點不甚妥當的地方。
女子是什麼?林語堂有句經典的話,「女人是活水,不是止水」。愛情本身就是流動的,自由的,只有流動與自由才能讓生命多姿多彩。林語堂的妙論似乎肯定了女子追求愛情的正當性,肯定了女子作為有靈有肉的生命,同樣渴望愛情,渴望在愛情上有選擇的自由,渴望也像男人一樣有屬於自己的春天。可是中國歷史的大部分時間都處在男權社會,女子可以自由戀愛也只不過50多年歷史,舊式女子包括現時一些偏遠地區的女子,婚姻大都奉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般女子接受的只是婚姻,而不是愛情。一個女子由十八歲媳婦熬成婆,終其一生可能還不知道愛情為何物。她們只是在盡一個繁衍生育和家庭主婦的職責,她們的內心是麻木的,蒼涼的,認命的。對男人們來說,愛可以作為一門藝術;但對女子來說,愛卻成為一種禁忌。女子對愛情只能是中規中矩,不得越雷池半步。當真正的愛情降臨到一個女子身上時,當世界上有一顆心靈與自己零距離的時候,作為純粹女人的那種感情波瀾,那種為了愛可以不管不顧的勇氣,就會被人稱為「水性楊花」。這個詞,實際上是抹殺了女子追求愛情的正當性。
「水性楊花」,是男權社會給女子貼的一個標籤。二千年前,孔老夫子的「男尊女卑」封建禮教、倫理綱常,便把女子的地位打翻在塵埃。社會倫理是男人們的社會倫理。在男性主導的社會中,某位女子怎麼樣,不是她自己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往往要以男性的觀察和評價作為標準。男人對愛情可以有許多選擇權,而女子呢,似乎永遠只有被選擇權。愛,只能由男人們給予,而女子本身是不能去尋尋覓覓的。柔弱、純真、善良、賢惠,與其說這是女子的本真,倒不如說這是男人們希望女子變成的樣子。男人可以「外面紅旗飄飄」,而且還要求「家中紅旗不倒」;女子呢,她被要求恪守婦德,從一而終,如果「紅杏出牆」,就會被視為大逆不道。有一位文壇耆宿,他那一聯「平生只有雙行淚,半為蒼生半美人」的詩流傳甚廣,他說不清自己一生愛過多少女人,但坦承不止愛過一次,不止愛過一個女人。他說,我不是像梁山伯祝英台那樣從一而終的,但是我每次愛都愛得很真誠,「沒有用一個唱版跟兩個女人唱過」。男人如果是「花花公子」,別人會認為他風流倜儻有本事;而女子呢,哪怕只「花」過一次,她也就會萬劫不復了。試想,如果這位名流是個女子,他還會有這麼高的聲望和那麼多擁戴者么?
楊花,充滿水性的楊花,一個這麼美好的成語,本來可以帶著詩般的意象進入我們的聯想,但它卻被男性士大夫文化扭曲得變了樣。但我相信終有那麼一天,隨著社會的進步,女子被禁錮在傳統禮教的藩籬里永遠成為歷史,到那一天,「水性楊花」就會僅僅用來形容大自然的那一道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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