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經典】梧桐樹與鳳凰 文/渭七

梧桐樹與鳳凰

文/渭七

若鳳凰肯來,鳳棲梧桐,若鳳凰不肯來……梧桐將自放光芒,垂垂終老。

杜燁第一次見到沐凰,是在沐凰學校附近的告解室外。

其實不過是個樹洞,牌子上寫,這是你的樹洞,無論是國王有雙驢耳朵的驚奇,還是是暗戀的惶恐,在這兒都能找到一雙沒有嘴巴的耳朵。

杜燁走進這條街的第一眼就看到了這家店。

他笑了一笑。杜燁自認為是個光明磊落的人,諸事無不可見人,他才不需要對著一雙只會傾聽的耳朵喋喋不休。

學校在離告解室不遠的地方,杜燁不急著去學校,只靜靜地看著來往的人群。

一條路上來來回回的大多是年輕學生。夏末秋初的天氣里,穿著春秋校服,三三兩兩成群結隊地走。

杜燁一邊看一邊猜測,哪個會是她呢?

告解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一個女孩子從裡面走出來,她側身低著頭,身上只一件白襯衫,格子馬甲搭在手臂上,她可真瘦啊,校服白襯衫很舊,洗得發白,能看到下面有凸起明顯的蝴蝶骨。她的背上背著一個書包,看上去很沉重,杜燁真擔心會壓斷了那根脆弱的脊骨。

有人從告解室門前走過,向那女孩打招呼:「嗨,沐凰。」

沐凰,原來就是她。

聽到那聲招呼沐凰抬起了頭,杜燁終於看清了她的面孔,大大眼睛尖尖下巴,像貓,讓人忍不住想在她的臉上畫幾道條紋,她的眼睛裡靜而冷,臉上始終有一種焦慮和不高興的神氣。

沐凰走遠後,杜燁在樹旁站了一會兒,然後他走向了告解室。

告解室的主體其實是個小書店,十幾歲的孩子都有一顆脆弱敏感的心,誰樂意被人知道自己有秘而不宣的心事?書店是最好的偽裝,杜燁一個書架一個書架地逛,年輕的店主人從暗室里走出來問:「先生要買什麼?」

杜燁笑了笑:「你們這兒的告解室還招不招耳朵?」

杜燁成為了告解室的一雙耳朵——以不領取報酬的代價。

小老闆再三警告他,不可以將客人們的秘密泄露出去,杜燁連聲答應。

杜燁在告解室等了三天,終於等來了沐凰。

十六七歲的姑娘傾訴的無非是學校里的那些不如意。

「這次年級考試我考了第三名,但於莉莉嘲笑我傾盡全力也只能到第三,遠遠不及江琛,若有名校保送名額,一定不會落到我的頭上。」

她的聲音帶著一股鬱鬱寡歡的氣,杜燁想要開口安慰她,抬眼卻看到隔板上貼著一張紙,上面粗黑的大字『記住你只是一雙耳朵』,他只能閉上了嘴。

沐凰走後,杜燁走出告解室,他從老闆那裡知道,沐凰買了一本最便宜的雜誌——《知音》。

杜燁向老闆打聽沐凰,老闆笑一笑:「告解室的忠實顧客,看上去每天都不開心,家境應該不是很好,孤僻,從來都是獨來獨往。」

杜燁當了一個星期的耳朵,沐凰來了三次,她每次都在抱怨,主題永遠是那個叫於莉莉的女同學否定了她的成績,她備受打擊和困擾。

每次杜燁都想開導她,但每次都只能礙於耳朵的身份閉嘴。直到來到小鎮的第八天,接到老頭子的電話:「事情到底解決了沒有?」

不能再拖了。

沐凰第四次走進告解室的時候,那雙傾聽用的耳朵終於長出了嘴巴。

年輕人清朗如金石的聲音隔著隔斷板傳出來。

你是年級第三,卻不是年級第一,成為年級第一,卻不是學區第一,學區第一上面還有全市第一,全省第一,全國第一,世界第一……即使成為世界第一也不會流芳百世,所以,你的一生都是個盧瑟,這就是敵對你的人的邏輯。

你的成功是摧毀他們人生的利器,所以他們必得自我催眠你永遠離成功差一步,他們只會盯住你,盯住你的快感能夠讓他們忘記自己手裡的殘羹冷炙,所以等到你成功的時候,嘲笑他們,提醒他們是一群螻蟻即可。

來小鎮之前,杜燁想了很久要怎樣對沐凰開口。

第一句話該說什麼呢?你好,我是你父親請來的說客,接你回家。或者是,你的父親很想念你,所以拜託我來接你回去?

前者太直接,後者太虛偽,於是最後,杜燁問沐凰:「你有沒有看過《公主日記》?」

他們坐在冷飲店裡,沐凰咬著小勺歪頭看他,眼睛裡滿滿都是困惑。杜燁看出來她對甜食很眷戀,伸手幫她再要一客冰激凌,同時從包里拿出自己的筆記本,搜索到電影,打開:「你慢慢看。」

說完這句話他走了出去,在門外站了半個小時,估摸著沐凰已經看到了關鍵劇情才慢吞吞地走回冷飲店,別人家的狗血事他不想口述,希望小姑娘能通過電影猜出整件事情。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沐凰不見了,連帶他的電腦,都不見了。

杜燁去問侍應生,侍應生說,冷飲店還有另一個門,剛才沐凰抱著電腦從那走了。

杜燁愣了愣,最終忍不住笑了。

第二天,杜燁在小書店裡看到了自己的電腦,電腦擺放在收銀台上,小老闆心情愉悅:「昨天沐凰賣給我的,九成新的最新款,打了三折賣給我。」

杜燁哭笑不得:「你就不怕這是贓物?」

小老闆嗤一聲:「窮人發財就一定是不義之財?我相信沐凰的人品。」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她要拿這筆錢做什麼?

謎底在周末揭開,班級秋遊的大巴車,沐凰慢慢走進來,與以往的窮酸樣子完全不同,她穿了一件連衣裙,當季最新款,在本地價格最昂貴的女裝店櫥窗里懸掛了一個星期,每個愛美的女孩子都對它垂涎三尺。

最後竟然被這個窮酸的沐凰穿在身上!

沐凰迎著一路羨慕嫉妒的眼神,微微抬著下巴目不斜視地往後面走,走到車最後一排的空座前,她忍不住變了臉色。

杜燁正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笑眯眯地看著她:「嗨。」

沐凰下意識地轉身要走,被杜燁伸長手臂拖到座位上,他傾身湊近了她,在她耳邊說:「不要跑,我可是會報警的。」

他有一張溫和無害的面孔,即使說著威脅的話,也如同三月春風。

沐凰瞪了他幾秒鐘,勝券在握地笑了:「你不會報警的,我知道你不會報警才拿走你的電腦的。」

杜燁愉悅地爬著山,感受著秋日乾燥涼爽的山風,而沐凰不情不願地跟在後面。

「我猜了很久你拿那筆錢做什麼,買書?買電腦?但是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竟然只是買一件衣服。」

他微笑地看著沐凰,眼睛裡的表情一目了然,哦,沐凰不過如此,和任何一個青春期小姑娘殊無區別。

沐凰垂下眼睛:「我不想跟你回去。」

她果然猜出來了。

沐凰的父母十二年前離婚,是父親出軌,母親帶沐凰出走。直到近些日子,沐凰的祖父去世,臨死前要父親一定找回孫女。

「那你呢?」沐凰輕聲問,「你是什麼人?」

杜燁是沐凰父親故交的兒子。故交也曾是商場精英,因為一次錯誤的投資滿盤皆輸,從高樓跳下。那年杜燁只有十六歲,沐凰父親收養了他,悉心培養。

而現在,沐凰父親看中他有一雙帶笑的眼睛,讓他來做說客,帶離家十二年的女兒回家。

「如果我不跟你回去,會怎樣?」

杜燁笑一笑:「你將長久地陷於貧困之中,被於莉莉一次次嘲笑,花費十倍努力來收穫十分之一的成果,要知道,這個世界並不是公平的,大家的起點千差萬別。」

沐凰搖搖頭:「不,我說你,你會怎樣?」

杜燁愣怔在原地,半晌沒有回答。

沐凰最終還是答應了杜燁,但是她有附加條件。

「我要老頭子捐一個化學實驗室給學校,實驗室以我的名字命名。」

杜燁不可思議地看著沐凰,直看得她兩頰發紅羞窘不已:「怎樣,不可以嗎?」

杜燁搖搖頭笑了:「不,我意外的是,你要捐助的是化學實驗室,我認為你會捐美術教室什麼的呢。」在他以為她會去添置學慣用品的時候她去買了一件裙子,他發現她是浪漫的;在他以為她會捐助一個美術教室的時候她偏偏捐的是化學實驗室,他發現她是理性的。

真是一個難以捉摸的女孩子。

校方對於沐凰的捐助非常感激,為表示感謝特地舉行了一個捐贈儀式。

捐助儀式上,沐凰作為捐助人發言,她先是感謝了學校和老師的教導,然後,她的話鋒突然一轉:「有人告訴我,我的成功是摧毀敵人自信的武器,他們需要不斷催眠自己我從未獲得成功,因此我永遠不可能從敵人那裡獲得認可,我只需要在成功的時候嘲笑他們就可以了。」

她頓了頓,接著說:「可是,我覺得那種成功之後感謝仇視自己的人的行為很矯情,因為成功與敵人的仇視並沒有太大關係,成功者的成功是出於運氣和努力,不可抵擋,而敵對者不過是承受希望步步落空的痛而已。」

她鞠了一躬:「那些不喜歡我的人,我希望你們能記得我,因為等到我成功的時候是不會記得你們的。」

整個會場鴉雀無聲。

沐凰帶著得意的微笑走下台來,直到她落座,會場里才由杜燁帶頭響起了稀稀落落的掌聲。

杜燁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看了看後面,那個一直諷刺沐凰的於莉莉也在,臉色漲紅幾乎要羞窘地湧出眼淚。

杜燁笑了笑,他早該知道,沐凰提出捐助化學實驗室就是為了這一刻。嘖,睚眥必報,果真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捐助儀式繼續進行,上台的是個清秀的男孩子,校方說他是本校最出色的理科生,化學成績尤其優秀。

沐凰跟著杜燁回家,三萬英尺的高空上,杜燁突然說:「或許你要改姓。」

沐凰點點頭:「我知道。」

杜燁有些惋惜:「可惜了,沐凰,浴火的鳳凰,多好的寓意,改成葉凰,意境全無。」

沐凰突然笑了笑:「沒關係啊,你私下裡可以繼續喊我沐凰的。」

她笑的時候有點孩子氣,喜歡歪著頭,讓人想起貓。

沐凰和老頭子都不想見彼此,杜燁只能獨自去彙報。回來的時候,沐凰坐在兩堵牆之間的單人沙發上睡著了,在最隱秘最安全的角落裡,沉沉睡去,眉頭緊蹙,連夢裡都是一副不高興的神情,杜燁忍不住伸出手來撫平她的眉心。

手指觸到她眉心的瞬間,沐凰醒了過來,一雙惺忪的睡眼望著杜燁:「你回來啦?」

睡眼裡漾著水光,杜燁的心投影在那一湖水裡,忍不住隨著水波一盪。

十八歲,沐凰跟著杜燁來到美國,而那年杜燁二十三歲。

找回沐凰是亡父的遺願,而老頭子對沐凰並無什麼感情,他不想見這小姑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長成妻子的模樣,時時提醒著他的失敗和過錯。

正好杜燁考取了美國高校的研究生,老頭子乾脆讓杜燁帶沐凰走,美其名曰讓沐凰接受更好的教育。

離開的前一夜,杜燁幫沐凰收拾行李,沐凰突然開口:「我會成為你的負擔嗎?」

杜燁愣了一愣,回答她:「不會啊,你是我的福星。」

航班抵達機場,杜燁先下飛機,伸出手臂去攙扶沐凰,沐凰將手搭在他的手背上,輕輕說一句『請多關照』。從今後,在異國他鄉這不知多少年的歲月里,只有你了,請多關照。

杜燁笑了笑:「請多包涵。」從今後,在異國他鄉這不知多少年的歲月里,照顧你是我的工作和責任,若有不周,請多包涵。

入學讀書需要取一個英文名字,杜燁拿來大詞典:「這裡面有很多名字,你挑一個。」

他在沐凰身邊坐下, 翻開詞典:「Camille,Lillian……」

沐凰突然用手指點了點一個名字:「我喜歡這個。」

Narcissus。

杜燁蹙起眉頭:「這是男孩子的名字。」

沐凰毫不動搖:「女孩子也可以取男孩子的名字,我就喜歡這個名字。」

杜燁只能妥協,他長嘆一口氣:「這個名字可不怎麼吉利。」

Narcissus,水仙花,希臘神話里首屈一指的美少年,因為美貌而被人愛慕,卻是個無心無愛的人,得不到回應的女神悲傷施咒,使他見到了湖中自己的倒影,為倒影傾倒,愛上自己,卻永遠不能得到回應,最終枯坐湖邊,化為水仙。

沐凰在來到美國的第二年考入全美排行前十的高校,offer下來的那天沐凰和同學出去郊遊了,杜燁看到offer上的金融管理幾個字不由蹙起眉頭。

他原本以為沐凰會選擇藝術系什麼的,這所學校的藝術系在全美排名非常靠前,可謂舉世知名。

快傍晚的時候沐凰回來了,一身網球服,裙擺俏皮雙腿修長,網球拍扛在肩上,一蹦一跳地哼著歌走進來,栗色的長髮波浪一樣在耳邊堆疊。看這無憂少女模樣,著實應該學音樂學繪畫。

為了慶祝沐凰被錄取,晚上杜燁做了一桌子菜,他們在院子里的樹下吃飯,沐凰伸手把一盞燈掛在樹上:「朋友送我的。」

是走馬燈。

光影在沐凰的臉上躍動,杜燁忍不住開口:「為什麼選金融?讀這個很苦。」

沐凰臉上興高采烈的神氣頓時消減了大半:「哦,那你覺得我該選什麼?」

杜燁不假思索:「藝術啊,音樂或者繪畫,我認為女孩子學這個最好,浪漫又不費力氣……」

沐凰打斷他的話接下去:「對,畢業後除了這些虛無縹緲的藝術靈感,別無所長,若幸運些嫁個好先生,待在家裡相夫教子。因為是藝術家,所以用拖把拖地板也能拖出一副梵高畢加索。」

她的話里諷刺意味頗重,杜燁忍不住皺皺眉,沐凰淡淡一笑:「我猜想,老頭子和你的想法是一樣的,對不對。」

她自顧自說下去:「做個富貴閑人,不要去插手他的事業,不要去礙他的眼,就像他養在門房家的一條狗,吃飽還是飢餓全憑他的喜好。」

杜燁不可思議地看著她:「你懷疑我是你父親的說客?」

沐凰神色平靜:「難道不是嗎,杜先生,你進大學,是受誰的資助,你站在這裡,是受誰的委託,我們心知肚明。」

杜燁與沐凰冷冷相對,氣氛頓時僵持下來。

最終打破這僵持的,是一隻突然從天而降的松鼠。

或許是被滿樹的燈光晃花了眼,或許是餓了,一隻松鼠突然從樹上跌下來,跌進了沐凰的懷裡,毛茸茸的大尾巴掃過沐凰的下巴,嚇了她一跳,忍不住尖叫出聲,杜燁急忙走上前去把松鼠從她懷裡拽了出來。

松鼠爪子有點利,沐凰的脖子上被抓出一道細細的傷口,杜燁拿來醫藥箱,沐凰乖乖地仰起頭,讓杜燁用酒精棉給自己的傷口消毒。

酒精擦在傷口上,涼涼的,有點疼,沐凰忍不住縮一縮,被杜燁一個巴掌輕輕拍在頭頂上:「別動。」

如此親昵,好像剛才的爭吵並未發生。沐凰忍不住鼻子一酸:「杜燁,我剛才不是故意的。」

杜燁沒有搭理他,沐凰自顧自說下去:「我只是……離開學校時於莉莉對我說,我父親給予的富貴是虛幻的,他隨時可以收走,攀附在大樹上的藤蘿沒什麼好誇耀,只有能飛上梧桐樹的鳳凰才值得羨慕。」

杜燁擦完了酒精,沖傷口輕輕吹一口氣:「所以,你是要做飛上梧桐樹的鳳凰是嗎?」

沐凰點了點頭。

杜燁無奈地伸出手在她的頭髮上揉一揉。

那隻松鼠竟然還在,杜燁一把撈過:「罪魁禍首,你打算怎麼處理?」

那松鼠有一雙烏黑的眼珠子,沐凰碰碰它的尾巴:「剪掉指甲,留下馴養做寵物。」

杜燁微笑:「好啊,那你給它取個名字吧。」

echo,沐凰取的名字叫echo。

杜燁神色微動,想了想,終究還是沒有說什麼。

沐凰進入大學讀金融,沒過多久,全校都知道了有這麼一個神秘的東方姑娘,叫Narcissus,養一隻叫echo的松鼠,有一張漂亮面孔,卻不讀音樂美術,而是讀金融。

Narcissus和echo形影不離,他們常在學校湖邊的長椅上讀書,echo像只被馴養的貓一樣卧在主人膝蓋上,時而跳下來去水邊照一照自己的面孔。

一個陽光晴好的午後,杜燁被同學硬拖著去偷窺那位東方姑娘,他們在湖邊找到沐凰,沐凰正被一個高大英俊的白人男生糾纏,一臉的冷淡和不耐煩,不停地說著no no no。

同學不禁咋舌,掏出鏡子照照自己的面孔:「這樣英俊的白人她都不喜歡,看來我還是不要自找羞辱。」

杜燁忍不住嗤笑:「david,已經不是二十年前,中國姑娘不對白人有優先和豁免權。」

晚上一起吃飯的時候,吃著甜品,沐凰突然掀了掀眉毛,一臉得意地說:「下午我看到你了,你和一個男生躲在樹後面。」

杜燁失笑:「你眼睛可真尖啊,下午那個男孩子不錯,很英俊,為什麼對他那麼冷淡?」

沐凰聳肩:「他是藝術系的。」

嘿,他怎麼忘了,這小姑娘一心想飛上最高的枝頭呢,怎麼會和一個「藝術家」談情說愛。

他笑了笑:「讓我想一下什麼樣的人追求你才會被你接受,你是個膚淺的視覺動物,樣貌上一定要過得去。必須是學霸,金融專業的最好……」

沐凰點點頭:「解憂者杜康,知我者杜燁。」

她從地板上爬起來,蹬蹬跑到柜子前,回來的時候手裡握著一瓶酒:「我們來喝一杯。」

他們都不愛喝紅酒,家裡多是中國白酒,沐凰喝得高興了,拿筷子在酒杯上敲,不著腔調地唱歌。

醉得狠了,她頭一歪,軟軟地靠在杜燁膝蓋上,沉沉地閉上眼睛,杜燁忍不住伸出手來摸摸她的頭髮,揉揉她的眉心。

過了半晌,就在他以為她已經睡熟的時候,沐凰突然又抬起頭來,一雙眼睛裡像是流淌著酒河,波光蕩漾。她看著杜燁,又好像沒看他,輕輕說了一句:「如果真喜歡的話,不是讀金融的,也可以的。」

她搖搖晃晃地直起身來,捧住杜燁的臉,杜燁眨了眨眼睛,不知所措。

畢竟是醉狠了,沐凰的手一軟,整個人再次滑了下去。

第二天杜燁醒過來的時候,沐凰已經不見了,牆上貼了一隻便簽,上面寫她與同學去加州旅行,一星期後歸來。

一星期後沐凰回來了,她晒黑了很多,哼著歌蹦跳進院子里,一眼就看到有人坐在樹下她的位置上。

那是個年輕端莊的女人,與杜燁年紀相仿,沐凰警惕地看著她:「杜燁,她是誰?」

她是老頭子的秘書,老頭子派她來美國探望一下沐凰和杜燁,同時向杜燁表達老頭子的意思。

杜燁研究生的課程馬上就要結業,老頭子希望他回去幫自己。

「你要回國嗎?」

畢業的那天,半夜,沐凰回到家,站在杜燁面前這樣問他。

她剛剛參加完一場同學酒會回來,天太熱,妝花了一半,臉上亂七八糟,口紅像番茄醬一樣粘在唇角,杜燁忍不住走上前去輕輕擦拭了一下。

他沒有說話。

半晌,沐凰輕輕一笑:「我知道,你一直想把你父親的事業重新做起來,你和老頭子有協議,畢業之後去為他效勞是不是?你那麼聰明,老頭子不會虧待你的,你會從老頭子的公司開始你的職業生涯,一步步往上走,爬上高位,或許有一天積攢了足夠的實力就離開老頭子的公司……前程遠大啊,杜燁。」

她自顧自地下定論:「所以你一定會回去。」

說完這句話她就搖搖晃晃地走了,她似乎喝了很多酒,走出很遠後,杜燁依舊能聽到她的歌聲。

杜燁回國那天,沐凰和echo沒有來送他。

沐凰前一天就說今天有校友聯誼會,會有很多優秀學長參加,機會難得,她就不來送杜燁了。

她說到做到,真的沒有來送別。

杜燁獨自一人回到中國,他如約進了葉家的公司,老頭子確實待他不薄,他的起點比其他人高很多。

和老頭子相處的時候,杜燁忍不住提起沐凰,現在在美國她是孤身一人了,沒有人陪伴照料,不知道她過的習慣不習慣,老頭子說,自己曾經讓人問過,要不要安排個人去照顧她,被她拒絕了,拒絕的理由是,自己已經成年,不再需要人照顧。

是啊,她已經成年,羽翼漸豐,思維明確,知道自己要飛上哪個枝頭,如何飛上枝頭。

她不再需要自己了。

回國的第三個月,杜燁知道了沐凰戀愛的消息。

年歲漸長,老頭子不再視這個女兒為洪水猛獸,偶爾也能像個正常父親那樣打電話問候一兩句,而沐凰,不知道她是因為不可割斷的血緣,或者是別的什麼功利目的,也不再視父親為仇敵。一個秋風漸起的午後,杜燁走進老頭子的辦公室,老頭子招手喊他,把沐凰寄來的照片給他看:「看,姑娘長大了,戀愛了。」

杜燁心猛地一縮。

然而在看到照片上那男孩子面孔的時候,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是當年捐贈儀式上上台發言的學生代表,那個傳說全校化學成績最好的男孩子。

嘿,原來如此。

捐贈一間化學實驗室,以自己的名字命名,讓那個化學成績優異的心上人,每次進實驗室的時候,都能想到自己。

多麼長遠的綢繆和投資,沐凰她,真的適合做一個商人啊。

晚上,杜燁打開信箱,輸入那個熟稔於心的地址,在正文欄里寫,他就是你的梧桐樹嗎,沐凰?

他就是最高的枝頭嗎?一個剛剛考入名校的學生,家境普通,難道他就是最高的枝頭?

如果他不是最高的枝頭,那你為什麼選擇了他,在愛情面前,你忘記了對我說過的話嗎?

杜燁寫了又刪,刪了再寫,最終還是刪除了所有的字。

無妨,他將努力做人上之人,成為最耀目的那棵梧桐樹,到時搖動樹枝招攬鳳凰。

若鳳凰肯來,鳳棲梧桐,若鳳凰不肯來……梧桐將自放光芒,垂垂終老。

整整五年時間,杜燁沒有去美國,沐凰也沒有回國。

沐凰在美國讀完了大學,繼續讀研,葉家小姐的名聲在圈裡漸漸傳開。人人都知道葉家小姐葉凰聰明上進,是美國排名前10的高校里的優等生,將來必然成為葉先生的一大助力。

每次聽到這些談論,杜燁都忍不住在內心裡輕輕反駁,不,不是葉凰,是沐凰。

好久啦,年華滔滔,那個曾經在飛機上對他說你私下裡可以叫我沐凰的小姑娘。

那個曾經對他說請多關照的姑娘。

曾經在異國他鄉,他們只有彼此,相濡以沫,而現在,路分兩頭各自走。

林晉,那個傳說中沐凰的男朋友,是在杜燁即將升職的傳聞甚囂塵上時來到公司。

在林晉來到之前,杜燁突然收到獵頭的邀請,他三年來在行業內成績不錯,已經引起對手公司的興趣,但杜燁卻擺手拒絕,為了重拾父親的事業,假以時日他肯定要離開的,但絕不會投入對手公司,畢竟葉先生對他有恩,更何況,還有沐凰……

面對杜燁的拒絕,獵頭笑得詭秘莫測。

林晉來後第二個月,杜燁終於明白了獵頭的笑是什麼意思。

傳說中將會落到杜燁頭上的升職機會,最終落到了林晉的頭上。

再次來找杜燁的獵頭笑得成竹在胸勝券在握:「你說你念著葉先生的恩情不會投入對手公司,但你想沒想過,你本身就已經是葉先生的對手,你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但你甚至都不是他的養子,功高震主這四個字,從來沒錯過。」

杜燁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在美國的院子里,那棵樹下,沐凰說過的,攀附在大樹上的藤蘿沒什麼好誇耀,只有能飛上梧桐樹的鳳凰才值得羨慕。

若不是葉先生念著舊情對自己施以援手,喪父家破的杜燁怎麼能夠順利進高等學府,怎麼能去國外大學深造,怎麼能在葉氏里有一個不錯的起點。

自己一直想要做牽引鳳凰的梧桐,原來卻不過是一株藤蘿而已。

十一

杜燁又來到最初的告解室。

倏忽間就是八年,書店的主人還是那個年輕人,告解室的模樣還是沒有變,杜燁坐在告解室里,突然想起八年前,自己第一次看到這個告解室的時候,想的是,事無不可對人言,自己內心光明坦蕩,沒有什麼是需要講給樹洞聽的。

沒想到自己也有今天。

像個青春期的焦慮少年或者垂垂老矣的老年人那樣,對著一團空氣喋喋不休,講往事講盡。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從最初的最初吧,那時他明明可以開門見山地對她講我是受你父親所託帶你回家,可鬼使神差地,他聽了她一個星期的心事,並且忍不住出口開解。

他喜歡看她在捐助儀式上得意洋洋的樣子,囂張又明艷。

睡著的她總是蹙著眉,讓他的心忍不住跟著緊縮成一團。

那次他給她用酒精棉擦傷口,最後的時候輕輕一吹,其實,他是想吻吻她的……

她說要做鳳凰,落在最高的枝頭上,他便努力做梧桐,可是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杜燁對著空氣講了又講,直到把所有的話都講完,長久的沉默之後,他嘆了一口氣惘然起身,卻突然聽到那邊傳來聲音。

「你錯了,當年你對我說過,所有人離成功永遠差一步,沒有最高的枝條。」

告解室另一邊的門突然被推開,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出現在眼前。

沐凰靜靜地看著杜燁:「有很多話我想對你說,以後會慢慢同你說,但現在,我只對你說一句。」

我喜歡的人,是你。

直截了當,鋒利如刃,杜燁望著沐凰的眼睛,不覺濕了眼眶。

六年里,沐凰清晰了五官鋒利了輪廓,但看著他的眼神一如樹下那個被松鼠抓傷的姑娘。

這世界上,獨獨屬於他的,獨一無二的,沐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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