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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板橋詩詞藝術探析

鄭板橋名燮,字克柔,號板橋,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生於江蘇興化一個清貧的讀書人家。中秀才後,設塾於真州(今之儀征),繼而賣畫於揚州,雍正十年中舉,乾隆元年中進士,先後任范縣、濰縣縣令,約於乾隆十八年辭歸,三十年(1765)逝世。生前曾自編並手書詩鈔、詞鈔及家書十六通。

鄭板橋和封建社會的其他知識分子一樣,儒家思想是他世界觀的根本,這在他的十六通家書中表現得最為鮮明。他在對堂弟鄭墨的訓誨中提出,讀書修身「第一要明理作個好人」,秉性要「忠厚悱惻」,為人要「去澆存厚」,不可工心計。對人要講愛,所謂「以人為可愛,而我亦可愛矣」;即使自己富貴了,仍要「敦宗族,睦親姻,念故交」。孔子的仁者「愛人」(《論語.顏淵》)正是板橋世界觀的核心,而且,這在板橋身上有著獨特的體現。 板橋認為,窮人與富人「總是天地間一般人」,應該平等。他要求家人對佃戶要盡主客之禮,「主客原是對待之義,我何貴而彼何賤乎」?他嚴格要求兒子,不論貧富,一律要尊重年長的同學。這種平等觀固然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民胞物與」(張載《西銘》)等儒家思想的反映,但是,在講究等級、門第的封建社會裡,這樣的平等觀是很罕見的。原因在於思想對人的影響,不是如白染皂般的簡單,而是和個人特定的生活經驗的一種化合。板橋出身清貧,對當時富欺貧、強凌弱的社會現實有著深刻的體認,所以,在板橋身上,儒家的思想道德不是口頭上說說的高調,而是真心信奉、躬自實踐的行為準則。 說到這裡,我們就可以理解所謂板橋的「怪」了。如果說板橋的書法有獨樹一幟的「怪」,繪畫有不同流俗的「怪」,那麼,他的世界觀卻純屬儒家正統。所謂「怪」者,乃是他對儒家學說的真誠執著,這在一些以四書五經為敲門磚者看來,便顯得「怪」了。例如,他做了范縣令,告訴鄭墨,「將來需買田二百畝,予兄弟二人,各得百畝足矣,亦古者一夫受田百畝之義也」。板橋當然不會迂得按照井田制來置產,真正的原因是:「若再求多,便是占人產業,莫大罪過。天下無田無業者多矣,我獨何人,貪求無厭,窮民將何所措足乎?」(《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四書》)在汲汲乎富貴者看來,板橋這種行為和理由實在「怪」,但他對窮人的同情——「仁」則是真誠的。 有些論者讚美板橋的民族意識。其實,板橋出生於康熙三十二年,清建國已經整整五十年,三藩之亂也已平定了十二年,康熙對漢族知識分子開始採取和籠絡的政策。他修明史,為史可法立祠,開博學鴻詞等,不要說一般知識分子已經承認清政權,就連明末參與抗清武裝鬥爭的毛奇齡也受感化,博學鴻詞開科,他名列一等,授翰林院檢討。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中,要說將科舉入仕當作人生理想的板橋抱有多少民族意識,是不合邏輯的。板橋詩詞中,慨嘆過明之敗亡,權臣誤國,忠臣殉節,但那只是把這些當作歷史現象來評論而已。我們只要冷靜地審讀那些詩詞,就可以明白。讚美板橋先生的民族意識實在是一個誤會。 魏晉以後,佛道學說日益滲入知識分子的心靈。佛要出世,老莊要清靜無為,而儒要入世,他們似乎不能兩立。但是,士人在「窮則獨善其身」時,佛家的色空觀念、道家的退隱適意就是他們的精神安慰劑。在封建社會中,佛道之說正可以說是儒家學說的補充,而不懂禪宗和老莊的人簡直不配稱為士大夫。板橋結交了許多僧道好友,其詩詞中,佛道兩家的色彩也是可以多所發現的。 板橋思想雖然以儒家學說為本,但他生性浪漫,《清史列傳》記他年青時,「性落拓不羈,喜與禪宗尊宿及期門子弟游。日放言高談,臧否人物,以是得狂名」。他自己也說:「又好大言,自負太過,謾罵無擇。」然而正是這種不羈的性格使他為人特立獨行,在做學問時「能自刻苦,自憤激,自豎立,不苟同俗」,為文也必「自出己意」(《板橋自敘》)。他在繪畫和書法上的成就正與他這種大膽狂放的性情分不開,甚至有關他的許多真真假假的軼事也反映著這種性格。他的浪漫個性還表現為率真重情,這裡倒不是指他好情色一面,而是說他天性重真情,反映在創作中,便如張維屏在《國朝詩人征略》所言「板橋大令有三絕:曰畫,曰詩,曰書。三絕之中有三真:曰真氣,曰真意,曰真趣」。由此,後人也常以一個「真」字讚美板橋的詩詞。葉恭綽在《清代學者像傳》中以「疏宕洒脫,天性獨摯」八個字相稱板橋的為人,是貼切的。 板橋處在一個形式主義、復古主義的文學思潮盛行的時代,但他卻不受這股思潮的影響。王漁洋主張「神韻」,「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板橋卻批評專務「言外有言,味外取味」者為「纖小之夫」;沈德潛提倡「格調」,要求溫柔敦厚,怨而不怒,板橋卻主張為文應該「沉著痛快」、「生辣」。他繼承公安派的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的觀點,反對擬古主義,「吾文若傳,便是清詩清文;若不傳,將並不能為清詩清文也,何必侈言前古哉」?之所以如此,是板橋為文有兩個主張,其一是「理必歸於聖賢,文必切於實用」。對於以考據為避世手段的經學,他公開說「生平不治經學」,甚至批評理學「只合閑時用著,忙時用不著」(《板橋自序》)。至於為文道不著民間痛癢的「錦繡才子」,板橋一概斥之曰「廢物」。其二是為文必須「自出己意」,「自樹旗幟」。他在詩中這樣寫道:「英雄何必讀書史,直攄血性為文章。」(《偶然作》)所以,他雖然與王漁洋、沈德潛同時,卻能不為他們所左右。 從這兩個根本主張出發,板橋的文學批評有所謂「大乘法」與「小乘法」之說:「理明詞暢,以達天地萬物之情,國家得失興廢之故」的是大乘法,反之,與「聖賢天地之心、萬物生民之命」無關的靡麗之作都屬小乘法。因此,板橋自己的創作也就敢於抨擊惡吏,同情窮苦,並以此自豪地與吳嘉紀比高下了。 大致說來,板橋與性靈派相近,他們都強調寫真實性情,反對復古、擬古,反對以學問為詩,所以他與袁枚惺惺相惜也就是自然的事了。但是,板橋也不全同於性靈派。首先,板橋重「道」,稱「《六經》之文,至矣盡矣」(《焦山別峰庵雨中無事書寄舍弟墨》),而袁枚卻說:「六經盡糟粕。」(《偶然作》)板橋推崇「時文」:「今人鄙薄時文,幾欲摒諸筆墨之外,何太甚也?將毋其貌而不鑒其深乎!」(《濰縣署中與舍弟第五書》)而袁枚為了科舉,勉強攻讀時文,他描述自己當時的心情道:「於無情處求情,於無味處索味,如交俗客,強顏以求歡。」(《小倉山房續文集》卷31)其次,袁枚反對理學與板橋不同,前者是在肯定情慾合理的基礎上,反對理學之「存天理,滅人情」,板橋只是批評理學不能「切於日用」,而不是反對它的「執持綱紀」,雙方是大相徑庭的。 板橋的文學主張沒有也不可能越出儒家的範圍,但是由於他執著現實,執著民生,排斥虛假,因而在形式主義泛濫的潮流中,堅持司馬遷、杜甫以來的現實主義傳統,吹起了清中葉文壇上的一股清風。 板橋自陳「直攄血性為文章」,由此,在論及板橋詩詞時,多有人以「真」許之,上文已經說及。然而,凡是優秀的,何詩不真?所謂情真也者,只是一首好詩起碼的、不可或缺的要求,所以我們要闡明的應該是不同詩人的真情的不同內涵,而不是籠統地贊一句「情真」。板橋在詩詞中,讚頌的是他勝似親母的乳母、繼母,同情的是逃荒的災民、無助的孤兒,乃至酷刑下的盜賊;抨擊的是無人性的叔叔、婆婆、岳父,以及貪酷的惡吏。這一些寫來情深意切,愛憎分明,流露著真誠無偽的天性。板橋將他的一腔真情傾注於人間弱者,傾注於下層百姓,這種寬博的人道主義精神,正是他不同於其他詩人之處,凸顯他獨特的情真的一面。 板橋作詩論詩的最高標準是「沉著痛快」,可是,對板橋詩歌的這種風格,前人評價不一。卞孝萱編《鄭板橋全集》錄揚州圖書館藏清暉書屋刻《板橋集》評《寄許生雪江》三首道:「板橋詩,苦於說得太盡,令人有一覽無餘之憾。此首較含蓄有味。先生以沉著痛快為主,若以無含蓄少之,必為先生所罵。」這是貶者。褒者如徐世昌在《晚晴詩匯》中讚美板橋詩「荒率處彌真摯有味」。分歧表現得最典型的是對《沁園春.恨》的不同評價。這是板橋在科舉不得意時發牢騷的一首,詞如下: 花亦無知,月亦無聊,酒亦無靈。把夭桃斫斷,煞他風景;鸚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硯燒書,椎琴裂畫,毀盡文章抹盡名。滎陽鄭,有慕歌家世,乞食風情。單寒骨相難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門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細雨,夜夜孤燈。難道天公,還鉗恨口,不許長吁一兩聲?顛狂甚,取烏絲百幅,來細寫凄清。 查禮在《銅鼓書堂遺稿》中極贊此詞道:「其風神豪邁,氣勢空靈,直逼古人。」而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里斥為「似此惡劣不堪語,想彼亦自以為沉著痛快也」。不過,陳廷焯對板橋詞有褒有貶,《詞則》:「板橋詞最為直截痛快,魄力自不可及。」其《白雨齋詞話》則曰:「板橋論詩,以『沉著痛快』為第一。論詞,取劉蔣,亦是此意。然彼所謂『沉著痛快』者,以奇警為『沉著』,以豁露為『痛快』耳。吾所謂沉著痛快者,必先能沉鬱頓挫,而後可以沉著痛快。若以奇警豁露為『沉著痛快』,則病在淺顯,何有於『沉』?病在輕浮,何有於『著』?病在魯莽滅裂,何有於『痛』與『快』也?」 對板橋這種風格的評價之分歧,在於各人的審美觀的差異,及由此產生的評價標準的差異,那麼,我們如何確立一個較為公允的評價標準呢?「沉著痛快」本是前人用以讚美一種既勁健又流利的書法,後來用到詩歌批評中。我們可以從《濰縣署中與舍弟第五書》中一段文字了解板橋賦與這四個字的內涵:文章以沉著痛快為最,《左》、《史》、《庄》、《騷》、杜詩韓文是也。間有一二不盡之言,言外之意,以少少許勝多多許者,是他一枝一節好處,非六君子本色。而世間纖小之夫,專以此為能,謂文章不可說破,不宜道盡,遂訾人為刺刺不休。夫所謂刺刺不休者,無益之言,道三不著兩耳。至若敷陳帝王之事業,歌詠百姓之勤苦,剖晰聖賢之精義,描摹英傑之風猷,豈一言兩語所能了事?豈言外有言、味外取味者,所能秉筆而快書乎? 板橋並不是完全否定不盡言、言外意,這本是詩歌不可或缺的要素,他反對的是由司空圖、嚴羽到王漁洋將其定為無上標準,「專以此為能」。這裡的分歧在於對文學功能的認識。板橋曾經說:「作詩非難,命題為難。題高則詩高,題矮則詩矮,不可不慎也。」這裡所謂命題,就是確立詩歌的主題,小而言之,要「端人品,厲風教」(《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五書》)、大而言之,則要「達天地萬物之情,國家得失興廢之故」(《與江賓谷、江禹九書》)。為此,板橋才提倡「沉著痛快」。 板橋將文學的社會功能奉為至高無上,那些「敷陳」、「歌詠」、「剖析」、「描摹」的,正是他希望於人們的「沉著」之處,為了表現這樣的主題,板橋便要求為文必須「痛快」,也就是「秉筆而快書」的意思。其實,無論「沉著痛快」還是他力辟的「言外有言,味外取味」,都是文學創作的不可或缺的手段,沒有高下之分。板橋認為在寫重大題材時,應該直截痛快,不是沒有道理,問題是他的「沉著」比起杜甫的「沉鬱」來,缺少厚實的蓄積。杜甫生在唐王朝從巔峰跌向沒落的混亂時代,一生困頓,他有著太多的憂國憂民之情,在他的「沉鬱」裡面,不僅積有個人的,更有時代的不幸,發而為詩,頓挫開闔,意境自然闊大,情感自然深沉。請看杜甫去世前兩年寫的《登岳陽樓》: 昔聞洞庭水,今登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杜甫擅長將壯闊的大自然作為抒寫內心哀傷的背景,而他在極寫了自己「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的凄涼晚景後,陡然翻出了「戎馬關山北」一句,讓我們看到了他博大的心胸,其中滿填著的並非僅是一己的痛苦,更包含著對整個國家和人民的災難的關懷。 如果我們將板橋的《沁園春.恨》來與杜甫做比較,就可以明白,這首詞的「痛快」中,承載的只是個人一時的科場失意,實在不值得這樣大呼小叫。我並不是拿杜甫來要求板橋,只是想在這樣的比較中,說明對板橋的「沉著痛快」的評價標準,不應是這種風格本身,而是要看它承載的內容能否和它相稱。 板橋詩中,最稱得上「直攄血性」的是他的古體詩,集中收有五十首左右,以七古為多,後期則多見五古。其中寫得最動人的是抨擊社會醜惡現象的幾首:七古《悍吏》、《私刑惡》,五古《孤兒行》、《後孤兒行》、《姑惡》、《逃荒行》、《還家行》、《思歸行》。板橋善於選擇大量血淚細節,動用敘事文學的種種手段,刻畫入微,讀來使人心酸。這幾首古體的語言樸實平順,多用白描,明顯是承繼了白居易現實主義的樂府傳統。白居易的「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與元九書》)正和板橋同調;《新樂府》自序所謂「其辭質而徑」,「其言直而切」也正是板橋這幾篇古體詩的語言風格。板橋之承繼白居易新樂府傳統,不是偶然的,清初以來,描寫民間疾苦的樂府詩的作者,大有人在:在板橋之前有錢澄之的《水夫謠》、《催糧行》等,梁佩蘭的《養馬行》、《採珠歌》等,被板橋譽為「最善說窮苦」(《板橋自序》)的吳嘉紀,更有《難婦行》、《風潮行》、《臨場嘆》,這些都是反映匹夫匹婦之心聲的作品。 其他或弔古、抒懷,或贈友、題詠,其中也有寫得出色的,但與上述諸篇對比,風格卻明顯不同:語言求華采多姿,有時使人感到板橋故意要與白描的風格區隔,甚至學習韓愈的古奧;又能敘議結合,情景交融,故而寫來往往色彩斑斕,氣勢豪雄,別樣地表現他「沉著痛快」的風格。如《贈高郵傅明府,並示王君廷》、《贈潘桐岡》、《送陳坤秀才入都》、《音布》等皆是。板橋寫古體詩如此得心應手的原因,正如他自己在《板橋自序》中說:「少陵七律、五律、七古、五古、排律皆絕妙,一首可值千金。板橋無不細讀,而尤愛七古,蓋其性之所嗜,偏重在此。」這就告訴我們,一方面是努力學習杜甫的結果,另一方面則跟他的浪漫性格有關。和近體詩不同,古體詩沒有嚴格的格律束縛,性格豪放、感情充沛的人,其天性應該說和古體詩相近,得心應手是很自然的事。 板橋詩作中,七絕的數量最多,有九十餘首,且題材最廣,有抒情、寫景、弔古、感懷、贈答、題畫,甚至用來記人,這大概和七絕的特點有關。由於七絕在格律詩體中最為自由,雖然不能違反平仄、用韻和對仗的規律,但是,可以截取七律的前半首,或者截取七律的後半首,或者截取七律的首尾兩聯以成詩。如果詩人故意寫拗體,將七律的一、三聯或者二、四聯組合成詩的話,就連粘對都可以不管了。所以,據沈祖棻在《唐人七絕詩淺釋》中統計,《全唐詩》中,七絕是僅次於五律的體裁。它既有律詩音韻和諧之美,又有較大的創作自由,自然獲得歷代詩人的喜愛了。 板橋雖然寫了那麼多的七絕,但這似乎不是他著力的體裁。九十餘首詩,絕大部分都是截取七律首尾聯式的結構,極少見到對偶句,說明板橋寫七絕都是信手揮灑,並無探索揣摩刻意為之的意圖。他在《由興化迂曲至高郵七截句》中,六首律絕,居然夾了一首古絕:「湖上買魚魚最美,煮魚便是湖中水。打槳十年天地間,鸕鷥認我為漁子。」可見板橋在寫這組詩時,也只是隨手寫去而已。也因此,這九十餘首短詩往往可以見到板橋的內心深處,其中最動人的當推《哭兒五首》,現選錄二首於下: 墳草青青白水寒,孤魂小膽怯風湍。荒塗野鬼誅求慣,為訴家貧楮鏹難。 可有森嚴十地開,兒魂一去幾時回?啼號莫倚嬌憐態,邏剎非而父母來。 這裡將一個貧窮的父親對夭折的嬌兒的愛憐、痛苦和無奈表現得淋漓盡致,讀來令人心酸。其它寫景、抒懷、弔古、題畫等也頗有可觀的,如《平山宴集詩》之四: 野花紅艷美人魂,吐出荒山冷墓門。多少隋家舊宮怨,佩環聲在夕陽村。 這是寫揚州北郊的玉勾斜,當年隨隋煬帝南來而死的宮女都葬在這裡,如今美人的鬼魂化作艷紅的野花,卻又好似聽得她們佩環丁東之聲。 這種隨手寫去的,不免有不如人意之作,如《七夕》。板橋曾說:「嘗笑唐人《七夕》詩,詠牛郎織女,皆作會別可憐之語,殊失命名本旨。」(《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四書》)現在他也作「會別可憐之語」了:「一年一會多離別,好把牛郎覷得真」,「明年又有新愁恨,不得重提舊怨詞」。風流多情的鄭板橋不知何以寫得如此笨拙,而且自己選收在詩集中。 在漢魏六朝,五言體是詩壇主流,至唐,七言興起,以後越來越成為詩壇正宗。如果說,絕詩要求的是詩人的天賦,那麼,律詩考驗的是詩人的功力。通讀板橋的七律,意外的是,其中竟然不見他的「沉著痛快」。他七律的風格大體可分為兩類:一類是他直抒胸臆的,無論贈人、記事還是自遣,詩風清新洒脫,誠摯雅素。很典型的一首是《揚州》: 畫舫乘春破曉煙,滿城絲管拂榆錢。千家養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種田。 雨過隋堤原不濕,風吹紅袖欲登仙。詞人久已傷頭白,酒暖香溫倍悄然。 板橋在詞中會用狂呼來發泄憤懣,但同樣的仕途困頓,在七律中卻以洒脫出之,見《自遣》: 嗇彼豐茲信不移,我於困頓已無辭。束狂入世猶嫌放,學拙論文尚厭奇。 看月不妨人去盡,對花只恨酒來遲。笑他縑素求書輩,又要先生爛醉時。 作為畫家的板橋,寫景也是他的長處,佳句頗多,寫得最可喜的一首是《喜雨》: 宵來風雨撼柴扉,早起巡檐點滴稀。一徑煙雲蒸日出,滿船新綠買秧歸。 田中水淺天光凈,陌上泥融燕子飛。共說今年秋光好,碧湖紅稻鯉魚肥。 板橋的家鄉興化是水鄉澤國,那裡春末夏初栽秧季節的特有景色,讓詩人寫得美妙如畫,而且洋溢著一派生氣和喜氣。這類七律占多數,因為有真情實感,所以無需雕琢,典故也很少用。 板橋的另一類七律則是富麗堂皇的風格,語言華美,用詞考究,格律謹嚴,多用典故修飾,倒也顯示了板橋的功力,有代表性的是《挽老師鄂太傅五首》。板橋與康乾朝的重臣鄂爾泰父子交情不淺,仕途中恐怕也得到不少助力,五首輓詩不是敷衍了事,真是寫得花團錦簇、堂哉皇哉,看得出是傾力而為,這一類詩數量不多。另如奉呈紫瓊崖主人慎靖郡王允禧、安徽布政使晏斯盛的,都是有所為而作,所以努力雕琢。至於他的《真州雜詩八首並及左右江縣》,曾引得他人紛紛應和,板橋高興之餘,又寫了《真州八首屬和紛紛皆可喜不辭老丑再疊前韻》,這些水彩畫般的詩篇似乎風靡一時。 《清史列傳》評板橋詩「頗近香山放翁」,《揚州府志》評為「詩宗陶柳」,《興化縣誌》則說「詩宗范陸」,這些都是讚美的話,而板橋有些友人卻批評他的七律有「放翁習氣」。所謂「放翁習氣」指的是陸遊慷慨激昂的「忠憤」之作以外的閑適詩篇。錢鍾書先生在《宋詩選注》中曾說,明清之際,人們欣賞陸遊的正是這些「閑適細膩」的作品,這傾向要到清末才糾正過來。不過在像板橋「一二知己」這一部分人當中,「放翁習氣」已經帶有貶義。板橋在《前刻詩序》中回應說:「余詩格卑卑,七律尤多放翁習氣。一二知己屢垢病之,好事者又促余付梓。」板橋在口頭上承認自己「詩格卑卑」,是因為他的創作原則是「理必歸於聖賢,文必切於日用」,但自己的七律多半是「逐光景,慕顏色,嗟困窮,傷老大」,「何與於社稷生民之計、三百篇之旨哉」(《後刻詩序》)!所以他不能不做出謙虛的姿態承認自己「詩格卑卑」。然而,細味這幾句,板橋恐怕並不以「一二知己」的批評為然。表面上,板橋好像也認同這批評,但促他付梓的「好事者」顯然並不同意,而板橋也聽從「好事者」的建議,將詩詞手抄付梓,無言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板橋對陸遊的評價極高,在《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五書》中曾為陸遊作辯護:他將陸遊和杜甫進行比較,認為「杜之歷陳時事,寓諫諍也;陸之絕口不言,免羅織也」。所以板橋的結論是「雖以放翁詩題與少陵並列,奚不可也」!他給陸遊如此高的評價,足證他並不以「放翁習氣」為下乘。鄭板橋曾自言學詞的三個階段:「少年遊冶學秦柳,中年感慨學辛蘇,老年淡忘學劉蔣。」(詞集《自序》)板橋一開始從陸種園學詞,便是走的豪放一路。所謂的「學秦柳」,是說和他們一樣寫情詞,而不是學習他們的風格。 傳統里,詞以婉約為正宗,從開創豪放風格的蘇東坡以下,該派詞人也無不寫下許多婉約的詞作,板橋也是如此。他的情詞和秦觀的柔曼典雅、情景交融的風格,柳永的淺斟低唱、綢繆婉轉又善於妥帖鋪敘的風格大不相同。板橋情詞的特色,是喜歡運用細節寫主人公,最典型的是《賀新郎.贈王一姐》,其中用大半篇幅將幼年的王一姐描寫得非常傳神,見出板橋心中無限的懷戀,情芬芳而意纏綿,是板橋情詞的代表作: 竹馬相過日,還記汝雲鬟覆頸,胭脂點額。阿母扶攜翁負背,幻作兒郎妝飾,小則小寸心憐惜。放學歸來猶未晚,向紅樓存問春消息,問我索,畫眉筆。廿年湖海長為客,都付與風吹夢杳,雨荒雲隔。今日重逢深院里,一種溫存猶昔,添多少周旋形跡!回首當年嬌小態,但片言微忤容顏赤,只此意,最難得。 板橋情詞似乎不喜歡借景抒情,他既不像秦觀那樣將情幾乎完全融於景色中,抒情只是點睛,也不像柳永將感傷濃濃地染在秋色上。不過,板橋詞中抒情語的發露明快倒和柳永相近,有些語句如「煙軟梨花,雨嬌寒食」(《念奴嬌.桃葉渡》)、「分明一見怕銷魂,卻愁不到銷魂處」(《踏莎行.無題》)也像秦觀。 人到中年,人生感慨多了,於是用辛蘇的豪放風格「直截痛快」地抒發出來。蘇東坡開創的「以詩為詞」、以議論入詞、句法的散文化,也是板橋作詞的基本手法。當我們讀到「咄汝陳生者」(《賀新郎.贈陳周京》)時,不免會聯想起辛棄疾的「杯,汝來前」(《沁園春》);讀到「我夢揚州,便想到揚州夢我」(《滿江紅.思家》)時,也不免聯想到辛棄疾的「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賀新郎》)。我不是說板橋在模仿稼軒詞,只是舉例說明豪放詞手法的傳承。板橋的豪放詞的特點是用強烈得近乎粗糙的語言、極度誇張的形象以及充滿激情的抒情和議論表達自己鮮明的愛憎,以致人們指責他「粗野」、「叫囂」,同時又不得不承認他「筆力雄渾」。例如,他描寫徐渭的草書:「掃長箋狂花撲水,破雲堆嶺。雲盡花空無一物,蕩蕩銀河瀉影。」(《賀新郎.徐青藤草書一卷》)想到自己坐困窮家,便要「擲帽悲歌起」(《賀新郎.送顧萬峰之山東常使君幕》),說自己仕途困頓為「十載名場困,走江湖盲風怪雨,孤舟破艇」(《賀新郎.答小徒許存》),描寫南京城是「懸岩千尺,借歐刀吳斧,削成江郭」(《念奴嬌.石頭城》),讚美死節的大臣為「乾坤欹側,借豪英幾輩,半空撐住」,罵小人為「世間鼠輩,如何妝得老虎」(《念奴嬌.方景兩先生祠》)。至於《沁園春.恨》更是狂呼大叫了。 板橋的《念奴.金陵懷古十二首》最能體現他蒼涼慷慨的風格,前人評價亦頗高,其原因也許是詞體更有利於抒發感慨。因為詞的句有長短,韻可平仄,篇幅又大於律絕,易於揮灑,所以儘管立意普通,但一腔感慨能寫得或激昂雄渾,或蒼茫感喟,或洒脫奔放,具有相當高的藝術成就。其中寫得出色的當為《石頭城》、《莫愁湖》、《胭脂井》三首。 但奇怪的是,他的懷古詩卻不很高明,十六首懷古詩大多平平而已。像《四皓》:「雲掩商於萬仞山,漢庭一到即回還。靈芝不是凡夫采,荷得乾坤養得閑。」議論平凡,語言也淡而無味。試看同題材的杜牧的《題商山四皓廟一絕》:「南軍不袒左邊袖,四老安劉是滅劉。」兩首詩的精警和平庸一目了然。較耐咀嚼的是《肅宗》:「太平天子無愁思,內殿唯聞打子聲。」表面上是諷刺玄宗在「范陽餘孽尚縱橫」時居然「無愁思」,可是題目卻是「肅宗」,這就暗示讀者,是兒子肅宗逼的。宮廷鬥爭竟如此無情!前人討論板橋的詞和詩成就孰高,從懷古詩詞的比較看,詞當高於詩;即使從詩和詞的總體看,好詞的比例也高於好詩。 板橋自言「老年淡忘學劉蔣」,但是劉過、蔣捷是南宋時人,詞風學辛棄疾的豪放,怎麼「淡忘」了世情的板橋反而學起他們來了呢?劉過生於南宋初,雖有不少憂國憂民的慷慨之作,但「十年無計困場屋,說著功名氣拂胸」(《上袁蘇州》),只好浪遊四方,晚年得辛棄疾賞識,送了他一大筆錢,讓他買田養老,結果他「竟盪於酒」(岳珂《史》)。劉熙載《藝概》評他的詞風「狂逸之中自饒俊致」。蔣捷作為宋末遺老,內心創痛更深,卻只能外示曠達,用瀟洒的筆調,「只把平生閑吟閑詠,譜作棹歌聲」(《少年游》)。看來,無論是心境還是詞風,都與「七品官耳」的板橋相通,板橋的所謂的「學劉蔣」,多少有些自己的感慨和牢騷在內,從《唐多令.思歸》中,可見一斑:絕塞雁行天,東吳鴨嘴船,走詞場三十餘年。少不如人今老矣,雙白鬢,有誰憐?官舍冷無煙,江南薄有田,買青山不用青錢。茅屋數間猶好在,秋水外,夕陽邊。 他所謂「淡忘」是說淡泊忘情,對世事不再熱衷。這種「淡忘」,板橋自言「與時推移而不自知」,其實,它是飽經滄桑的老人,在失意的晚年,自以為看透世情、勘破紅塵而後產生的心境。《西江月.警世》三首中,那位倍受冷落又無奈兒孫輩熱衷富貴名利,只好醉卧旗亭的老人,正形象地表現了「淡忘」者的生活態度。板橋何嘗「不自知」!這樣的「淡忘」再進一步,就是七首《瑞鶴仙》和十首《道情》中避世、遁世,乃至否定一切功業的觀念。這時的板橋已經近乎莊子了。 在清代的詩壇上,板橋不是開宗立派的宗師,但也自有其特色。他作詩既近性靈派,主張直抒血性,卻不似袁枚般輕脫浮淺;他雖然強調文學的社會功能,卻未曾淪為封建道德的說教。之所以如此,乃是他有一顆真誠的心靈和關注民生的人道主義精神。正是這種以關心「民間痛癢」、「歌詠百姓之勤苦」為自己詩法最高標準的現實主義,使板橋在清代詩歌詩上有了一席地位。

作者單位:揚州教育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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