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arls】我這樣流淚到底對不對

這天早上，我去的比往日都早。

進了教室，值日的加緊了節奏，朗讀的提高了音量，玩鬧的埋下了頭。巡視一圈，發現一個叫樂樂的老實學生今天還沒來，看看桌堂，空空如也。

掏出手機，走到教室後門和家長聯繫，他爸爸說，和同學打架了，不想上學了。

轉身到學生身邊分別詢問，都說不知道他和誰打架了呀。一側頭，發現張光趴在最後一張桌子上賊頭賊腦的偷看我，心下狐疑，轉身又出去了。

「讓樂樂接電話。」我再次撥通了樂樂爸爸的電話。

「樂樂， 你給老師說實話，到底是因為什麼事情？」我溫和的哄勸。

「沒……沒有……，老師，就是我……不想上了。」他吞吞吐吐。

「是不是又和張光有關？他是不是勒索你錢了？你不要害怕，有什麼直接給老師說，就是真不想上學了，也得把問題解決，你不能這樣窩囊著就走了。」憑經驗，憑預感，我感覺一定是這樣的。

「嗯……」，果然，樂樂小聲的答應著。「他威脅你了？！」我憤然的提高了音量。

「是，我受不了了，不是他一個……還有小溪和李爍，都向我要錢，我不給，他們就要打我……」樂樂終於有些哽咽的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那你先來學校，讓你爸爸跟著你過來，過來了我們再解決，你要聽話，要相信老師，好嗎？」我懇切的說著，口氣不容反駁，這樣的孩子太沒主見，只能用這種口氣才能來。

放下電話，心有點疼了起來，為這個老實的孩子。轉而又有一股憤恨的火苗直竄上心頭，為那個可惡的孩子！

陰著臉，走到教室後門，用手指勾一下張光，我知道，做賊心虛，他時刻偷看著我呢。

沒說一句話，轉向辦公室走去，他不遠不近的浪蕩著身子跟著。

我先倒了一杯水，然後在自己辦公桌前坐下，握著杯子，背對著他，不說話，他也不說話。

片刻，我緩緩開口，語氣平靜：「樂樂為什麼沒上學來，你清楚吧？」

「什麼？」他慣用的裝蒜語氣。我扭頭，盯著他的眼睛。「不是和人打架了嗎？」他煞有介事的反問我。原來第一次打電話他就豎著耳朵偷聽了。

「你好關注啊，我離你那麼遠你都聽到說打架了？」我冷笑著譏諷道。「別裝了，說吧，事情的來龍去脈。」依然盡量壓著自己的火氣。

「沒什麼呀，我不知道他和誰打架了呀。」他依然接著裝蒜。

「啪！」我站起身來，憤然的把杯子使勁蹲到桌子上，瓶蓋沒擰，骨碌碌蹦出去，濺出的水花冒著熱氣在桌面上蒸騰。

「你！」我憤然的用手指著他的鼻子。「我告訴你，你別以為你這樣我就拿你沒辦法！今天，這個事情你必須給我一個交代！你看看你還算是個人嗎？你有良心嗎？這樣的事情你發生了多少次了？我是怎樣對你的！我一次次給了你寬容，給了你信任，今天我知道了，你狼心狗肺！我給你說了多少次你這樣做是在犯法！你居然再一次逼的你的同學輟學了！你憑什麼就可以操縱和改變別人的命運？我告訴你，你今天要是不給我好好解決了這個事情，你就給我滾！我不要你這樣的學生，我把你送派出所去！」一番連珠炮，我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口無遮攔了。

而且，當我說完這一刻，我憤怒的盯著他，我的眼裡，含滿了淚水。仰仰頭，我不想讓它流下來，可是，我的身體分明想要哆嗦起來。

「老師老師，你別生氣。」他趕緊的扶助我，「你坐下你喝點水，你別生這麼大氣，我都說，我都說……」他拿起杯子往我手裡遞，語氣里是從來沒有過的誠懇和一絲惶恐。

我不理他，還瞪著他。

「你說，你這是第幾次了？就是我知道的，最少是第四次！第一次，你要小葉子的錢，雖然不多，一塊錢，但是，我那次就警告你，你這是在勒索，是犯法的，只要你改了，我就不給你告家長，你答應了。第二次，你把李明月勒索的輟學了！你知道那次我多麼的心痛嗎？我的學生輟學了，居然因為你成天勒索他，不給錢你就打人家！我是怎樣對待你的，我給你談心，我給你機會，我和你一起做他的工作讓他來複學，可是，他最終因為自己也確實不想上學了，他的家長也不支持他上學，所以他就輟學了，那件事情，你是導火索，這是你的罪過！我以為那麼大的事情了，你保證的那麼信誓旦旦，不會再犯了吧。結果，上周，你撿了同學一個手機，就又索要感謝費，這是變相勒索，這個事情我還沒找你呢，你又給我出了這麼嚴重的事情！樂樂那是多老實的孩子，你憑什麼欺負人家？先不用說你對得起對不起同學，你說，你對的起我嗎？哪一次我把你交學校了？哪一次我不依不饒了，我以為，你是一個犯錯誤的年紀，給你機會，你自然知道改正，沒想到，你天生就是這樣坐牢的坯子！什麼都不說了，今天誰說什麼也沒用，叫你家長，我把你交學校，愛怎麼處理怎麼處理，我不要你了！」

憤然的把新帳舊賬一一翻完後，我的淚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

張光不敢吭聲，站在我旁邊。

「你給我把小溪和李爍叫過來！」我又想起了這兩個同樣不學好的孩子，一同懲治。

他低著頭去叫了，我掏出手機分別給他們三個家長打電話，家長都是推三阻四，我急了，「沒見過你們這樣的家長！我告訴你們，這次你們不來，自己去校長那領人！再晚了，派出所去領！」我憤然的逼迫道。家長也就噤聲了。

張光帶過來兩個孩子，我命令他們把事情的經過自己寫在紙上，原來是三個孩子從上學期就開始勒索，上禮拜更是給人家明文規定一個禮拜必須給他們三個每人交費一元，看起來不多，可是對於農人來說，每一分錢都是血汗，再說，那也是樂樂的飯錢呀。

樂樂爸爸帶著樂樂來了，這是一個典型的農村中年男人，一臉忠厚老實。

「您坐，事情是這樣的。」我把事情剛學說到了一半，「原來是這樣！這學我們不上了！他們憑什麼欺負人！樂樂，你給我回家，你就這麼窩囊是嗎？你就任憑他們這樣勒索是嗎？你居然還騙我說是打架，我要知道事情是這樣我就不帶你來！」意想不到的是樂樂爸爸忽然站起來這樣憤然的吼起來，而且，眼淚很快從這個男人的眼裡流出來。

我的心又跟著難過起來。他是我娘家村的人，他的心情我懂，前幾年因為家務事他老婆自殺了，這個男人一直教孩子出門在外上學要做人老實，不能惹事，吃點屈沒關係，但是不能打架，如今這樣良好的教育卻遭遇了這樣的欺侮，有哪個家長聽說自己孩子被這樣揉捏會忍得住悲憤？何況，這樣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

拉著他胳膊，我就勸，勸著勸著又跟著流淚了，「你不要著急上火，等這幾個孩子家長來了咱們該怎麼解決就怎麼解決，解決完了再說你們上學不上學的問題行嗎？每個孩子成長過程中都難免遇到這樣那樣的問題，你不能這樣激憤呀，本來你的孩子遇到這些事情就不知道怎麼辦，你再這樣衝動，那你的孩子就沒辦法長大了是不是？再說了，咱也不是外人，雖然你不認識我，但是我叫你一聲叔呢，你說，我能讓你的孩子受委屈嗎？」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終於把他拉著坐了下來，期間很多老師想過來幫著我勸說，我用眼神暗示她們離開辦公室，我自己能應付，況且，哪個家長也不願意麵對這麼多老師。

三個孩子的家長來了，先是對自己孩子一番吆喝，然後過來了解情況。我憤然的對張光家長說：「張光的這種行為，我單去你們家家訪，告知了你們，還說了事情的嚴重性，你們還說小學就這樣，你們為什麼不好好管呢？難道不知道這樣下去會導致犯罪嗎？現在事情嚴重到了他都逼迫兩名學生輟學了，你們看看這就是你們的孩子！我什麼法子都用了，責罰，通知家長，寬容，信任，可是什麼用都沒有，今天你們自己看怎麼辦吧！」

「還有你，小溪媽媽，從開學我就主動給你聯繫多次，還去家訪，告訴你孩子問題多，結交的朋友都不好，可是，你居然很不愛聽，自己發現不了問題，老師提出來又不當回事，光是喊著自己不慣孩子，實際上卻沒有任何的行動，這下你看見了吧！」我又痛心的沖小溪媽媽說。

「再說李爍，從上學來就沒背過書包，我因為這個問題去家訪至少兩次，追著你們家長跑，讓你們給買個書包，監督著背書包上學放學，看看是不是寫作業，你們管過一次嗎？不學習能幹嗎？當然去學壞了！」對李爍媽媽，我也是一腔的怨憤。

三位家長低著頭，訕訕的，紅著臉，什麼也不說。

這些孩子為什麼會成為這樣我太清楚了，之前的劣跡斑斑，我能教的教，能忍的忍，能寬容的寬容，追著家長要求家長配合，可是，家庭教育半點都跟不上去，跟家長交流溝通，家長卻沒有半點實際行動，還只是笑著說，村風就這樣呀。

一個多學期的憤恨，都在這時發了出來，好在，這些家長不管多麼袒護學生，因為我一直對孩子的不鬆懈和真誠，家長沒有反駁什麼。

然後為了處理工作的必要，也為了保證事情不出後患，請來政教主任，我說明了情況，政教主任批評了一番，然後讓所有的人證明著，三個孩子做了保證，家長簽了字，絕對不再勒索錢財，也不報復。然後督促著給樂樂和樂樂爸爸道歉，並且退還勒索的全部錢財。

最後讓家長帶著孩子回家教育半天，下午再來上學。

樂樂爸爸情緒也一時難以平復，想先帶樂樂回家，我允許了。因為說實話，我不敢保證這幾個孩子是不是還會打擊報復，我已經對正常的教育力量沒了那麼充足的信心。於是，當著這三個孩子家長我警告道：「如果樂樂以後在校外再遭遇勒索或者挨打，不管是不是你們去乾的，你們都給我負責！」因為擔心他們勾結社會上不上學的小盲流報復，我只能這樣警告，但是我也知道僅僅是警告而已，內心依然沒有信心。又對樂樂講了自己是男子漢，遇見這樣的事情要學會保護自己，偷偷的告訴老師或者想辦法自己去巧妙解決，不能一味的忍氣吞聲。但是話說完了自己都覺得沒有底氣，對這些全國全社會都存在的現象，學校和老師都無能為力，一個孩子，又有什麼辦法能解決呢？

都走了，我坐在椅子上，感覺好累。

摸摸自己的臉上，淚痕仍在。

苦笑一下，多少年都不哭了？生活中，走過了那麼多坎坷，工作中，經歷過那麼多摔打，當了十幾年班主任了，真的什麼樣的學生都見過了，可是，為什麼今天這樣的無奈？

我不否認，當時流淚是為了逼迫張光認錯，這也算是一種教育手段。

但是，我更知道，那淚水，來自我的真情深處，那是一種深刻的焦灼，為了一個教育的力量無法改變的孩子，為了一種不願意放棄的自我堅守，也為了對社會和家庭還有教育體制無法給予任何幫助的無奈……我們擁有教育人的責任，可是，我們沒有任何教育的權利，我們擁有教育孩子的義務，可是，我們沒有教育家長的義務啊！

那一刻，我的心在痛。

李鎮西校長說：「教育，是一種悲壯的堅守。」此刻，我深刻的體會到了它的含義。

只是，我想問自己，在家庭教育如此缺失的今天，在社會環境如此蕪雜的今天，在教育體制如此不給老師一點權力的今天，我這樣流淚到底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