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漢子、女博士與家庭主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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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選自豆瓣網

文|翕如

1. 女漢子

我認識的第一位女權主義者,是十六歲在美國讀高中時,接待家庭的媽媽Jen。去年夏天我回去看她,她與丈夫剛剛領養了第三個孩子。如今,她的家裡隨處都是玩具,廚房的冰箱上貼著全家的日常安排。而Jen早已辭掉工作,全職在家。美國中部的六月,屋外陽光燦爛。我們坐在廚房的圓桌邊聊天,Jen的小女兒伏在我的手邊畫畫,我們又說起女權與性別平等,她說,「過去我擔心別人說我,你既然女權,為什麼還不出去工作?」

「現在呢?」我問她。

「現在,我大概會說,留在家裡,這也是我的選擇。」

——這是一個,非常「第三代女權主義」的回答。

西方女權主義浪潮,通常分為三代。第一代強調「政治參與權」,目標還在於廢除法律上的性別不平等(例如女性不具有選舉權)。第二代女權主義發源於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美國,除了政治參與權外,又將性別平等延伸到了工作、家庭和生育權等領域。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第三代女權主義的口號是「個人的即是政治的」——它重新反思性別的極端二元對立,強調「選擇」的自由。三代女性主義,有傳承與發展,但更多的是爭辯。而爭辯的核心,是一個看似簡單,卻難以回答的問題:

「究竟什麼才是性別平等?」

——一味的讓女性走出家庭、參與工作,意味著性別平等么?就好像南丁格爾寫過的那樣,握著鍋鏟和掃帚太久,女性就拿不起詩筆與畫筆了。可是,為什麼女性的社會角色就一定要比家庭角色重要。這樣的價值秩序是誰制定的?棄絕家庭角色,為什麼就能夠與「獨立」「自由」「新女性」等同起來?

——「不愛紅妝愛武裝」,意味著性別平等么?就好像我國過去的「大寨鐵姑娘」、甚至如今網路語言里調侃的「女漢子」。可是,棄絕女性特質,向男性靠攏,這對於性別平等而言,真的是一件值得「沾沾自喜」的事情么?伊朗女作家Azar Nafisi曾經在自傳Reading Lolita in Tehran里慨嘆,「當一個社會用面紗把一半人口隱藏起來,這是一個多麼畸形的社會。」——那麼,當一半人口試圖改變成另一半的樣子,並以此為榮時,這同樣,也是一個多麼畸形的社會。

我曾經說,非常不喜歡「女漢子」這一標籤。「女漢子」指姑娘缺乏傳統意義上的女性特質,而這其中所強調的,仍然是極端的性別二元對立。彷彿真正的「女人」只能「溫柔賢惠」,「堅強獨立」統統是屬於「漢子」的,並且「堅強獨立」又好過「溫柔賢惠」。而真正的性別平等,並不意味著將女人變成「漢子」,而恰恰是承認,「堅強」在價值秩序上,並不高於「溫柔」,而無論性別,我們都可以「溫柔」,也都可以「堅強」。

——真正的性別平等,並不是女人重新打倒男人,而是意識到,在區分男人、女人之前,我們首先都是「人」。

2. 女博士與家庭主婦

你或許聽說過Opt-Out運動,知道那些第一批從普林斯頓畢業的「成功女性」放棄事業回歸家庭的故事。可是這個故事還有另外一面,從Opt-Out運動之初,許多和她們一樣的「成功女性」之所以選擇Opt-Out,是因為社會結構、工作環境與行業期待並未真正考慮到,「僱員」同時也是妻子丈夫、父親母親。於是,在家庭與工作不可調和的矛盾里,只能被迫放棄一個。

十幾歲的時候,恃才傲物又驕傲淺薄,我說「以後一定把事業放在第一位」,爸爸聽到,淡淡說了一句,「你要知道,你的人生,並不是一道單項選擇題的」。時至今日,我還是做過了「要男朋友還是要讀PhD的選擇」,也在研究過程中遇到過許多渴望兼顧事業與家庭而不得的女人。她們向我描述工作環境如何不「家庭友好」,卻又一遍遍說起,這個社會賦予女性的雙重標準:

對於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而言,如果無法兼顧事業與家庭——那麼你簡直褻瀆了女性的「天職」。如果真的洗手作羹湯回家當了全職主婦——天啊,你如何對得起你所受的教育,與這麼多年的平權運動?

我們嘲笑那些只知道修飾打扮的姑娘胸大無腦,可是我們也嘲笑女博士,在我們的笑話里,她們一律帶厚底眼鏡,不修邊幅,永遠找不到男朋友,最後成為第三種性別。

Betty Friedan的經典之作The Feminine Mystique,描摹社會建構的那個「完美主婦」形象:她溫柔、嫻淑、靈巧而美麗,精通烹調、熨燙,將丈夫與孩子照顧的無微不至。Friedan認為,正是這樣根深蒂固的「完美主婦」形象,作為一種文化機制,深遠地影響了女性的教育與職業期望,將她們禁錮於家中。而如今,或許不願承認,我們有了新的Feminine Mystique:與過往的完美主婦不同,如今的她「擁有一切」(have-it-all),她聰明、漂亮、受過良好的教育、有獨立的事業,卻並不因此犧牲家庭與愛情。

不,這不是女人,這是超人。

「你的人生,並不是一道單項選擇題」——它所帶有的長輩的期望,希望我們的人生豐富溫暖而厚重。可是,這一切都還有另外一面,那便是:

姑娘,哪怕有一天,必須要做單項選擇,那也沒有什麼關係。

不要讓「完美主婦」的形象禁錮你,卻也不要讓「擁有一切」的形象禁錮你。

不要讓「男權社會」禁錮你,卻也不要讓「女權話語」禁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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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minism翻譯成中文,有時叫「女權主義」,有時叫「女性主義」。大學一年級時上佟新老師的《社會性別研究》課,有女同學問她,到底是女權主義還是女性主義啊?佟老師回答,她個人還是傾向「女權主義」些。如今,雖然研究方向之一便是性別研究,很多時候卻仍然不知道該叫自己「女權主義者」還是「女性主義者」,或者乾脆是「性別研究者」?於是更多時候,便模仿王元化的夫人張可,管自己叫「溫情主義者」,華茲華斯寫:True knowledge leads to love,學術與「主義」的落腳點或許終究是愛。那些剛烈,堅忍與自我犧牲精神,就好像,以筆為刀的凜冽中,想保衛的終究是那個,春天裡山花遍野的家園。各種氣勢洶洶喊著口號的「主義者」,如果只是氣勢洶洶,而毫無對人本身的關懷,不能算真正的追求進步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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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一些評論,解釋一些可能帶來誤解的觀點:

我從不認為「女博士」「女強人」和「全職主婦」「在家媽媽」這不同的角色在價值秩序上有任何高低。歸根結底,這應該是女性的自由選擇,然而遺憾的是,在我們的社會裡,沒有「選擇」真正「自由」——完成了性別社會化的我們,所有選擇,其實已然是被納入(subsume)進了整個社會文化框架中的了。這也是為什麼,我同時、甚至更加不贊同,並試圖反思批判的便是社會賦予女性的雙重標準:

這樣的雙重標準,約束以家庭為重的「母親與妻子」。(你不上社會簡直對不起你受到的教育。)

也在同時,約束以事業為重的「女強人」。(你簡直辜負女性當媽媽當妻子的「天職」。)

在這樣的雙重標準下,女性唯一的出路就是擁有一切(have-it-all),而這種新的Feminine Mystique不僅禁錮、同時在很大程度上不現實。所以我說,人的一生不是單項選擇題——但硬幣的另一面就是,哪怕有時候要做單項選擇,也沒有什麼關係。

至於我所說的禁錮性的「女權話語」,便是一種自以為女權,但恰恰是和男權話語出於同一種邏輯的想法:在這樣的「女權話語」里,彷彿只要在家,就是浪費資源對男性社會妥協並俯首稱臣。在這樣的「女權話語」里,追求的終點不是「性別平等」與兩性的共同的康樂,而不過是女人將男人打翻在地踩上一隻腳。

在很多文章里,我都寫過,女性(權)主義者追求的重點,不應該把原來壓迫性的性別秩序從男人壓迫女人,變成女人壓迫男人。而是意識到,在做性別區分前,我們首先都是人。

有評論說,「參政率」「勞動市場參與率」才是衡量性別平等的終極標準,其餘都免談。我想指出:首先,社會學研究中關於性別平等,使用的絕對不只這些指標。(不然你讓World Value Survey情何以堪!)另外,許多社會科學研究中之所以用「政治參與率」「勞動力市場參與率」作為衡量「性別平等」的標準,很大程度上來源於多國數據的availability,這絕不意味著,僅僅只有這兩個變數,是衡量終極標準(換言之,這是個methodology的限制,而不是substantive的選擇)。最後,政治參與率,勞動市場參與率本身,都是非常problematic的指標:女性進入勞動力市場後,如果都集中在低端低收入的領域內,這真的是平等了么?(政治參與率也一樣。)

至於認為我是在真空中討論問題的——真不知文化觀念批評從哪點上是真空了……

最後的Disclaimer:雖然我在哈佛社會學系的研究方向里包括性別、婚姻和家庭社會學,然而本文並非學術論文,更不是以寫論文的心態和速度寫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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