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女作家幾乎都有一言難盡的母女關係?

在張愛玲的自傳體小說《小團圓》里,母女關係佔據了最大的篇幅。

雖然張愛玲和母親黃逸梵都出身名門,都有在國外生活多年的傳奇經歷,但體現在她們兩人關係里的各種千迴百轉,其實和今天的我們並沒有太多不同。

文/陳艷濤

作家黃佟佟提到母女關係時說:女作家幾乎都有一言難盡的母女關係。很不幸,這個一言難盡,通常指的是糟糕的那種。

對女作家和文藝女青年意義重大的張愛玲,就是母女關係一言難盡的集大成者。在她的自傳體小說《小團圓》里,母女關係佔據了最大的篇幅,超過了她的愛情和婚姻、友情以及父女等所有關係。母親,是她一輩子的心魔。

《小團圓》里,九莉愛畫小人,畫來畫去都是她母親的模樣:纖瘦,尖臉,鉛筆畫的八字眉,眼睛像地平線上的太陽,射出的光芒是睫毛。

這個有著太陽光芒的母親,一生讓張愛玲又愛又怕又怨又念,她一直活在母親的光輝和陰影里,直到兩人生命的盡頭,都在心底彼此交纏又漸行漸遠。

雖然張愛玲和母親黃逸梵都出身名門,都有在國外生活多年的傳奇經歷,但體現在她們兩人關係里的各種千迴百轉,其實和今天的我們並沒有太多不同。

張愛玲遺作《小團圓》出版,一度引起社會熱議。

你能否從容地向母親(女兒)拿錢?

錢是檢驗親情的重要道具。在張愛玲和母親的關係里,錢,佔了很大的比重,幾乎是兩人關係從起點到終點的最重要因素。張愛玲在數篇散文和小說里都提到這個話題。

在少女時期,母親黃逸梵就從各種角度給了張愛玲相當理性的有關錢的理念,理性到近乎殘酷看世界。比如張愛玲遭到父親毒打、軟禁之後,母親私下傳話給她:「你仔細想想,跟父親,自然是有錢的;跟了我,可是一個錢都沒有,你要吃得了這個苦,沒有反悔的。」這是給張愛玲的最初警示。她對未來的選擇,跟愛無關,跟錢密切相關。

受母親影響,張愛玲對於各種時髦服飾非常嚮往,可是經濟狀況又不允許她隨心所欲。母親這時提出來:若現在嫁人,不僅可以不讀書,還可以用學費裝扮自己;繼續讀書,不僅沒有裝扮,還要為學費傷神。

圖為張愛玲小說中的自繪插圖。

當張愛玲選擇了讀書時,她隨後面臨的所有生活困窘都成了自然而然的事,因為母親事先給了她選擇。在《小團圓》里,由於母親給的生活費相當低,九莉幾乎是港大最窮的學生,暑假都為了節省路費而不回家。

但她母親對此類事情並不過問,甚至在經過香港期間,住在最昂貴的飯店裡,卻不關心女兒的衣食住行,也不給女兒留下生活費用。老師佛朗士給了九莉八百塊錢作為獎勵,卻被她母親在牌桌上一夜之間輸掉了。

無法形容九莉心中的震蕩。在她惶惶然的少女時代,她最敬服的老師給她的這份鼓勵,被她視為一張「生存許可證」,「這世上最值錢的錢」,這件事給九莉的刺激之大,幾乎貫穿她後來和母親關係的始終。

九莉回到上海後,寫了篇「自曝家醜」的文章,得罪了她舅舅,她姑姑警告說,你二嬸回來會生氣的。九莉說:「二嬸怎麼想,我現在完全不管了。」她告訴姑姑,是因為那八百塊錢。她還說,她一定會把母親在她身上花的錢全還給她。九莉還曾細細設想還錢給母親的場景。她最完美的夢想是將鈔票放在一打深色的玫瑰下,裝在長盒子里還給母親。

青年張愛玲和姑姑的合影。圖 /搜狐

成為作家後,張愛玲對稿費的計較,眾人皆知。她跟胡蘭成解釋,胡蘭成就拿了一箱子錢給她。她把歷年積攢的錢變成黃金,一直等待著她的債主歸來。後來日本投降,胡蘭成開始逃亡生涯,他需要錢,她知道他需要錢。但是,即便是對倉皇逃命的情人,心裡有千萬個應該的理由,還母親的錢,仍然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主題。沒有比還母親的錢更大的事件。

《小團圓》里,當母親終於回國時,九莉選了個時機去還錢。沒有玫瑰,沒有長紙盒,二兩小金條放在手心,她陪著笑遞過去,感謝母親為她花了那麼多錢,「我一直心裡過意不去」。她說這是還她的。

她母親落下淚來,哀怨地說:「就算我不過是個待你好過的人,你也不必對我這樣,『虎毒不食子』。」——她清楚地知道這金條背後女兒決絕的心意。

黃逸梵再次離去,去了歐洲。張愛玲隨後去了美國。母女此生未再相見。1957年,與賴雅結了婚的張愛玲遠居美國,生活困頓,靠寫點稿子和申請各類文藝基金過活。他們輾轉於各類文藝營生,前途茫茫。

當年8月,張愛玲得到消息,母親在倫敦病重,需要做手術。黃逸梵的訴求雖然表露得並不直接,但張愛玲大抵也能猜到,母親是想見她一面。此時的張愛玲,卻根本負擔不起遠行的旅費。電視劇《她從海上來》里,張愛玲知道母親過世時坐在台階上神情迷茫,大概是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樣的消息。

黃逸梵死後留給張愛玲一箱古董,張愛玲靠變賣那些古董,挨過了和賴雅在一起的困窘時日。母女兩人的關係,到生命盡頭,都橫亘著錢這一主題。

不知張愛玲對胡蘭成的苦戀,與她在母親處的缺愛有無關係。

遇到困難時,你是否第一時間向母親求助?

當你遇到人生當中的大難題時,母親是否是你求救的第一對象?彼此之間能否接納那個處於困境之中的對方?

在張愛玲的寫作文本中,母親這一角色很有顛覆性,溫暖、無私、偉大、犧牲等類型化的特徵根本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自私、冷漠、隔膜。在這種母女關係中,母親與女兒並未處於激烈的敵對狀態,而是一種期望與現實碰撞後的破滅。《傾城之戀》里生動地描述了這種期望與幻滅的過程。

在夫家受了屈辱,被迫離婚的白流蘇回到娘家後,不僅被家人騙完了積蓄,還屢受哥嫂的刻薄,幾乎無立足之境。絕望之中,她向母親尋求安慰。她走到床跟前,雙膝一軟,就跪了下來,伏在床沿上,哽咽道:「媽。」

此時的她對母親尚且抱有期待,誰知白老太太給她的回應卻是:「各人有各人的難處……支持這份家可不容易!種種地方,你得體諒他們一點……」這番避重就輕的話,如冰冷的水,澆滅了白流蘇對母愛溫暖的期待。

陳數飾演的白流蘇。/ 電視劇《傾城之戀》劇照

她彷彿做夢似的,滿頭滿臉掛著灰塵吊子,迷迷糊糊向前一撲,自己以為枕住了她母親的膝蓋,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道:「媽,媽,你老人家給我做主!」她母親呆著臉,笑嘻嘻不做聲。她摟住母親的腿,搖撼著,哭道:「媽!媽!」恍惚又是多年前,她還只是十來歲的時候,看戲出來,在傾盆大雨中和家裡人擠散了。

她獨自站在人行道上,瞪著眼看人,人也瞪著眼看她,隔著雨淋淋的車窗,隔著一層無形的玻璃罩—無數的陌生人。人人都關在他自己的小世界裡,她撞破了頭也撞不進去。她似乎是魘住了。忽然聽見背後有腳步聲,猜是她母親來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不言語。她所乞求的母親與她真正的母親根本是兩個人。

白流蘇的這段內心獨白,直截了當地道出母女關係中的隔膜和冷漠。這應當也是張愛玲自己和母親關係的寫照。她曾在心中對母愛懷有無盡的期待與渴望。在人生的每個十字路口和困境當中,她都期待母親是最後的庇護與港灣,而現實中,母親是冷漠的存在。她所乞求的母親與她真正的母親根本是兩個人,她對母親的期待也一再破滅。

當你終於發現母親不過是個平凡的女人,是大失所望還是如釋重負?

張愛玲對母親,曾是崇拜欣賞而愛的。童年時她關於母親的記憶都是新鮮而幸福的。母親從國外回來,她和弟弟望著新潮的母親彈琴唱歌,快樂地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

母親的衣服是秋天落葉的淡赭,肩上垂著淡赭的花球,永遠有飄墜的姿勢。母親立在鏡前,往綠短襖上別翡翠胸針,她在一旁仰臉望著,羨慕得不得了,簡直等不及自己長大。

此時張愛玲的心裡充滿了對母親的崇拜與愛慕,她後來這樣評價她的母親:「我一直是用一種羅曼蒂克的愛來愛著我的母親的。她是個美麗的女人。」

母親終於和父親離婚,張愛玲同父親生活在一起,但她可以不時去看母親。上海公寓里的瓦斯爐子、瓷磚地面與浴盆,以及各種歐式裝飾都讓張愛玲無比迷戀和好奇。她形容道:「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不論是精神上的還是物質上的,都在這裡了。」

黃逸梵對於女兒的愛,卻總是那麼疏離遙遠、淡漠蒼涼。她總是給予她一個事先的約定和選擇,比如選擇有錢的父親,還是母親身邊沒錢的生活,是選擇學業,還是用來買衣服打扮自己。這種選擇像一種交易,定下來就不能抱怨或反悔。更多理性,也更多寒涼。

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是個不折不扣的新派女性。

張愛玲對母親實際上有誤解。雖然她母親留學英、法,偶爾也有職業,但她並不是一個希望以職業能力為生的女性。她的留學,學無所長,更似在遊歷、交際。她並非想學有所專,多年裡也不過是靠變賣帶在身邊的古董為生。

母親對女兒的期待,也不是成績優異。她為張愛玲設定了名媛養成目標和計劃,教女兒練習行路的姿勢、看人的眼色,照鏡子研究面部神態,告訴她如果沒有幽默天才,千萬別說笑話。

黃逸梵一心一意打造一個優雅的名媛,但她的設計太缺乏量身打造的科學性,不僅毫無成效,反而給了張愛玲極大的壓力。「在父親家裡孤獨慣了,驟然想學做人,而且是在窘境中做『淑女』,非常感到困難」,「常常我一個人在公寓的屋頂陽台上轉來轉去,西班牙式的白牆在藍天上割出斷然的條與塊。仰臉向當頭的烈日,我覺得我是赤裸地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因於過度的自誇與自鄙。這時候,母親的家不復是柔和的了」。

張愛玲與弟弟張子靜。圖 / 搜狐

因此,成年後張愛玲對母愛看得比較透徹,她說:「母愛這大題目,像一切大題目一樣,上面做了太多的濫調文章。普通一般提倡母愛的都是做兒子而不做母親的男人,而女人,如果也標榜母愛的話,那是她自己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只尊敬她這一點,所以不得不加以誇張,渾身是母親了。其實有些感情是,如果時時把它戲劇化就光剩下戲劇了;母愛尤其是。」(《談跳舞》)

也許,張愛玲一直沒有真正看清過自己的母親,就像她五歲的時候,仰起臉看著她母親梳頭,以為她是那樣美麗、神秘,擁有的都是生命中的美好部分。假如她知道她母親也一樣要面對無奈、瑣碎的現實,一樣會對命運張皇失措,四海漂泊、坐吃山空,在物質上永遠有種不安全感和由此而來的冷漠惶恐,她們母女是否就能在更早的時候,彼此多一分釋然與諒解?

自己做了母親後,是否更能體諒和理解母親?

就在她母親去世的前一年,張愛玲曾經懷孕,隨後流產,《小團圓》里嬰兒被沖入馬桶的場景觸目驚心。在小說里,賴雅化名為狄汝,他勸九莉生下孩子。

但九莉拒絕了,「我不要,在最好的情形下也不想要—又有錢,又有可靠的人帶」。她後來解釋說她不想要孩子,是因為她「覺得如果有小孩,一定會對她壞,替她母親報仇」。她心裡對母親是有歉疚的,但並不原諒。

她不要孩子的決定是由當時的生活狀態決定的,卻使她失去了一個理解母親的難得機會。一個女人只有在有了孩子之後,在各種辛苦、困頓、手忙腳亂時,才能真正體諒當年的母親有多麼不易,也因此消解許多成長時因誤會形成的母女隔膜。

電視劇《上海往事》講述了張愛玲的一生。/ 《上海往事》劇照

母親曾給予你的一切,在你教育自己的子女時,都會一點點還原。有時候是正向的,你不自覺地按當年母親的方式和細節去撫育孩子;有時候是逆向的,你刻意規避或一定要以相反的方式來教育孩子。

但無論正向還是逆向,你都在試圖回想和還原母親在你身上所付諸的一切。這是很好的一次了解的過程,是隔著歲月的打量和觀察,因為有自己的辛苦摸索做比較,才能有更多的理解和更深的體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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