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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9萬餘字里說了什麼讓大佬們跺腳黑臉

王闓運著作等身,光是經學方面的研究專著就有十多種,但他最為人艷稱的傑作偏偏是一部歷史著作——《湘軍志》。

王闓運目高於頂,在他看來,明代文章不堪入目,唐宋八大家也算不上典範,「八家之文,數月可似」,將牛皮直接吹成了虎皮。他發足飛奔,為的是「依經立干」,「力追班馬」,直接取法班固和司馬遷,「為有德之言」。從《湘綺樓日記》可以看到,同治八年二月初一那天,王闓運閱讀《三國志》兩卷,認為它「誠非佳史」,陳壽的史才被後世誇大了。他寫道:「史才不易,亦何容濫予人名,若以鄙人秉筆為之,當不在范、班之下,因慨嘆久之。」王闓運對自己的史才極為自信,認為不僅能夠蓋過陳壽,還可直追《後漢書》的作者范曄和《漢書》的作者班固。

花費六年工夫,寫成《湘軍志》,總計十六篇,九萬餘字。大著殺青,王闓運感慨道:「修史難,不同時,失實;同時,循情。」「(史官)無故而持大權,制人命,愈稱職愈遭忌也。」史官之筆就像閻羅殿上的判官之筆,輕重緩急之際,既可以使人一舉超生,也可以使人萬劫不復。何況他並非史官,卻酷評諸多宿將,活著的人難免深受傷害。倘若他是勢利之徒,念頭一閃,筆頭一轉,以歌功頌德為能事,必能結歡於袞袞諸公,何愁沒有好處源源而至?可是王闓運義不容情,在他的筆下,清廷官吏昏庸無能,湘軍將領貪婪成性。大將曾國荃和劉坤一,前者無異於市中之屠夫,後者彷彿是鄉間之笨伯。大佬們惱羞成怒,紛紛跺腳黑臉,指斥《湘軍志》誣枉不實。殊不知,王闓運認定「懷私文必不能工」,他是秉持公心才敢開罪大佬強梁。

王闓運著史書,臧否的是依然健在的國家「功臣」,後果更為嚴重。事情果然越鬧越離譜,那些原本狂恣跋扈的「功臣」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要給王闓運一點厲害瞧瞧。令曾國荃最惱火的是,金陵決戰明明是他戎馬生涯中最大的亮點,王闓運卻輕描淡寫,把太平軍視為烏合之眾,使其軍功大為減色。曾國荃的門人怒於市而色於室,責罵王闓運不肯與人為善,專揭九帥的瘡疤,專尋九帥的晦氣,專跟九帥過不去。他們甚至捋起袖子要動粗。其實,王闓運的史筆已為曾國荃開脫不少,並未趕盡殺絕,既然曾老九不領情,王闓運也只能搖頭嘆息:「不知文之人,殊不可與言文!」

因為《湘軍志》一書,王闓運名滿天下,謗亦隨之。這回連他的老朋友郭嵩燾也抹下面子,不復同情他的遭遇:「王壬秋《湘軍志》,均取當時官場謠謗詆訕之辭,著為實錄,以相印證,盡取湘人有功績者誣衊之,取快悠悠之口,而傷忠臣烈士之心,竟莫測其用意之所在。其顛倒功過是非,任意低昂,則猶文人習氣。」王闓運不勝其煩,不堪其擾,終於妥協,將《湘軍志》的雕版和部分成書交給郭嵩燾,因為後者是湘紳宿望,又是反對《湘軍志》的領袖人物之一,任其毀棄。可是王闓運的蜀中弟子不畏強權,硬是將這部書刻印出來,使它廣為流播,巋存於世間。

在當時的局外人看來,王闓運文筆高朗,固然是文壇一世之雄,但他自信太過,喜好譏貶的積習難改,演義的痕迹較重。他託名彭玉麟,作《衡陽志》,王夫之尚且被他刺了個滿面花,何況他人。王闓運修的《東安志》遭人毀版,《桂陽志》也被人糾謬,可謂個性使然,在王闓運筆下沒有完人,因此他逮住別人的過失就要議論一番,揶揄數句,這就招人恨了。還有一點,王闓運以霸才自許,以知兵自負,曾國藩卻不為所動,這讓王闓運頗感壓抑和鬱悶,一旦他有機會修《湘軍志》,就難免要推倒一世豪傑,成就自家絕活。

對《湘軍志》攻擊火力最猛的是《湘軍志平議》,由郭振墉(郭崑燾之孫)輯錄,裡面有郭嵩燾、郭崑燾兄弟的糾謬和評點一百多條,郭振墉引用官書私錄逐條箋注。但有趣的是,曾國藩的弟子黎庶昌選輯《續古文辭類纂》,收入王闓運《湘軍志》中的《曾軍篇》《曾軍後篇》《湖北篇》《水師篇》《營制篇》,對此書推崇備至:「文質事核,不虛美,不曲諱,其是非頗存咸(豐)同(治)朝之真,深合子長敘事意理,近世良史也。」司馬遷字子長,這下算是撓著了王闓運心頭的痒痒肉。

嗣後,為了洗白湘軍,曾國荃請王定安作《湘軍記》,以求撥亂反正。兩相比較,《湘軍記》以《湘軍志》為底本,翔實而縝密,若論史識、史才,差距則不以道里計。因此,《湘軍記》並不能百分之百地取代《湘軍志》,反倒襯托出它「精氣光怪,不可掩遏」的許多優點。若論文字的成色,《湘軍記》遜色於《湘軍志》可不止一兩分,就連那些認定《湘軍志》是謗書的人,也不得不承認王闓運是文字魔術師,能使讀者生出無窮之興味,這恰恰是曾國荃等人最抓瞎最無奈的地方。

(作者為湖南省作家)本文原載北京日報理論周刊,有刪節。轉載請註明出自北京日報理論周刊微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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