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中國散文三十年

 

[ 2009/4/1 20:05:00 |

By: 司馬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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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言到白話,從平民語到文人筆墨,從黨八股到小布爾喬亞之文,漢語言在20世紀遭遇了不同的命運。實用主義一直是漢語身上的重負,以致其審美的功能日趨弱化了。六七十年代,漢語的表達是貧困的,文字的許多潛力都喪失掉了。所謂新時期文學,恰是在這個貧困的時期開始的。「四人幫」垮台後,中國重新開始了夢的書寫。那時還是觀念的現代的轉型,個體意識的萌動還是後來的事情。到了80年代,文化的自覺意識在學界和文壇蔓延,隨筆、雜文的風格也漸趨多樣化。開始的時候,還是文字的合唱,鮮見獨異的聲音。一切還是被觀念化的東西所包裹,後來就漸漸神采四射,有深切的詞語登上舞台。最初引人關注還只是社會問題層面的話題,個體生命的呻吟是稀少的,幾年後自省式的短章才不斷湧現。當時的作家沉浸在思想解放的神往裡,全然沒有為藝術而藝術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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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體話語向個人話語轉變,一個八股的時代正在隱去。五四風尚、明清小品、俄蘇筆意、意識流、現代主義等在人們的筆端流出。世界突然五光十色了,人們知道衝出囚牢的意義。有趣的是,那時候給人們帶來興奮的不是青年,恰是那些久經風雨的老人。

巴金、冰心、曹禺、錢鍾書、胡風……這些人大多經歷過個人主義精神的沐浴,後來轉向國家敘事,晚年又重歸個體情趣。巴金以講真話的膽量在呼喚魯迅的傳統,冰心在預示著美文的力量,錢鍾書的談吐不乏智者的神姿。那時報刊的文章在起著非同小可的作用,如唐弢、黃裳的寫作把舊有的文人氣吹到了文壇,他們的文字是典型的報人風骨,留有民國文人的趣味,沒有被當代的文風所同化。孫犁的文字在晚年越發清俊,以爽目、堅毅、優美的短篇洗刷著歷史的泥垢。孫氏的作品,有田野的清風,沒有雜質,一切都是從心靈里流出來的。一方面有作家的敏感,另一方面則流動著學人式的厚重。他在許多地方模仿魯迅的思路,又自成一家,給世人的影響不可小視。賈平凹、鐵凝等人都從他那裡獲得了啟示。我們從劉紹棠、從維熙等人的作品裡甚至也能呼吸到類似的新風。楊絳的筆鋒是銳利清俊的,她對知識階級的入木三分的透視,乃學識與智慧的交織。那裡有西洋文學的開闊與晚清文人的寧靜,有時帶著寒冷的感覺,有時是徹悟後的閑情,將文字變成智者的攀援。較之那些哭天喊地的文學,她的不為外界所動的神態,消解了世俗的緊張。五四時期是青年的天下,新時期卻是老人盡顯風姿的日子。歷史像開了一個玩笑: 「舊人物」展示了豐沛的土壤,在這個土壤里,中斷了的五四遺產重新閃現著。

學問家的寫作在這個時期是風騷俱現的。季羨林、金克木、費孝通、馮至都以自己的短章讓世人看到文字的魅力。他們放鬆心境地傾訴內心的情感,留下的是別類的心得。述人、談己、閱世,滲透著生命的哲思。不都是哀怨,有時堅毅的目光照著世界,使我們在這樣的文字面前感到世上還有如此寬闊的情懷,不禁欣慰。王蒙曾呼籲作家的學者化,其實就暗含著對漢語書寫的靈智力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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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人的書寫群落里,張中行與木心有著特別的意義。他們曾被久久湮沒著,無人問津。可是這些邊緣人的出現,給散文界的震動非同小可。80年代,張中行的作品問世,一時旋風滾動。到了2006年,木心被從海外介紹過來,引起了讀者的久久打量。

  張中行的思想是羅素與莊子等人的嫁接,文章沿襲周作人的風格,漸成新體。他的文字有詩人的傷感也有史家的無奈,哲人的情思也是深埋其間的。意象是取於莊子、唐詩,思想則是懷疑主義與自由意識的。在他的文本里,平民的情感與古典哲學的高貴氣質,沒有界限。他的獨語是對無限的惶惑及有限的自覺,文化的道學化在他那裡是絕跡的。也因於此,他把周氏兄弟以來的好的傳統,延續了下來。

  自從木心被介紹到大陸,讀者與批評界的反應似乎是兩個狀態,前者熱烈,後者平靜。作品的被認可,在過去多是藉助了文學之外的力量,或是現實的心理需求。有時乃文學上的復古,明清的所謂回到漢唐,80年代的回到「五四」,都是。木心繞過了這一切。既沒有宏大的敘事,也沒有主義的標榜,不拍學人的馬屁,自然也不附和民眾的口味。東西方的語彙在一個調色板里被一體化了。這是一個獨異的人,一個走在天地之間的狂士。類似魯迅當年所說的過客,只不過這個過客,要通達和樂觀得多,且把那麼多美麗的聖物呈現給世人。有多少人欣賞自己並不重要,拓展出別一類的世界才是創造者的使命。

  文學本應有另外一個生態,木心告訴了我們這種可能。文學史家對他的緘默是一個錯位,不在文學史里卻續寫著文學史,便是他的價值。看看網路的反應,足可證矣。

一些傑出的畫家,如吳冠中、范曾、陳丹青,偶然的寫作,打破了文壇的格局,使我們瞭望到新奇的存在。散文界的傑作常常出自於非文學界的人,科學家、社會學家和畫家的介入,引入的是新的景觀。楊振寧、李政道都寫一手好的文章,奇異的思維改寫了人的記憶。也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漢語的可能,遠未被調換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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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當代文學史存在著兩個傳統,即魯迅與周作人的傳統。現在依然堅持這個看法。30年代,周作人認為文章存在著「載道」和「言志」兩個流派。錢鍾書曾對此表示異議,那是學術之爭,難說誰對誰錯。在我看來,「載道」與「言志」後來經由魯迅兄弟的穿越,形成了現實性與書齋化兩種審美路向。至少在80年代,散文還在魯迅、周作人的兩個傳統里盤旋,其他風格的作品還沒有形成氣候。魯迅的峻急、冷酷及大愛,對許多作家影響巨大。優秀的作者幾乎都受到過他的思想的輻射。邵燕祥、何滿子、朱正、錢理群、趙園、王得後、林賢治都有魯迅的風骨。邵燕祥短文有犀利的力量,毫無溫吞平和的虛偽,常常讓人隨之心動,正切合了「無所顧忌、任意而談」的傳統。何滿子談歷史與現狀,袒露著胸懷,何曾有偽態的東西?朱正嚴明、牧惠深切、趙園肅殺,是真的人的聲音。對世人的影響是毋庸置疑的。這些作家的自我表達,多了批判的筆觸,與其說是指向荒誕的存在,不如說也在無情地冷觀自己。只是他們中的人對西學了解有限,沒能出現大的格局和氣象,這是與魯迅有別的地方。

  周作人的傳統在歷史上被詬病,可實際是存在這樣的余脈的。沈從文當年就是受到周氏的影響,後來的俞平伯、江紹原走的也是這個路子。80年代後,周作人的作品重印,他的審美認同者們也被推出水面。舒蕪、張中行、鍾叔河、鄧雲鄉都有學識的風采與筆致的神韻。他們把金剛怒目的一面引到自然平靜之中,明代文人的靈動與閑適雜於其間。個人主義在中國一直沒有健康的空間,文人的表達也是隱曲與委婉的。以「說出」為目的,而非言「他人之志」為旨趣的表達,在更年輕的一代如止庵、劉緒源等人那裡得到了響應。

  魯迅與周作人的傳統並非對立的兩翼,把兩種風格融在一起的也成為了一種可能。一些人既喜歡魯迅的嚴峻,也欣賞周作人的沖淡。唐弢的文字其實就介於明暗之間,黃裳在精神深處流動著激越與閑適的意象,孫犁的小品文在兩種韻味里遊動,雖然他不喜歡周氏,可是這兩種筆意是難以擺脫掉的。錢理群其實是贊成兩個傳統的互用的。他對周氏兄弟的研究無意中也影響了知識界對新文學傳統的看法。劉恆、葉兆言都欣賞周氏兄弟的文采,在他們的隨筆中,偶爾也有那些歷史的餘光的閃爍吧?

  其實在周氏兄弟之外,散文的樣式很多。像汪曾祺,就雜取種種,是自成一格的。汪氏舉重若輕,洒脫中是清淡之風,頗有士大夫的意味。與他同樣誘人的是端木蕻良、林斤瀾等。端木晚年的散文爐火純青,不被世人看重。可是我覺得其分量不在汪氏之下,至於林斤瀾,其文恍兮惚兮,有神秘的流風,吹過精神的盲點,讓我們閱之如舞之蹈之,很有醉意的。他們都生在民國,受過舊式文人的訓練,文字不時流出古雅的氣息。「文革」的話語方式是在他們這些人那裡開始真正地解體了。

在這個層面上,說新時期的文學是回到五四的一次穿行,也是對的。世人也由此理解了為什麼是老人承擔了這一重任。啟功的幽默,聶紺弩的狂放,賈植芳的率真,柯靈的無畏,都銜接著一個失去的年代的激情。不同的是他們帶著半個多世紀的煙雨,有了更為沉重的肩負。讀這些人的作品,常能感到道德文章的魅力,身上還帶著舊文人的抱負。與五四那代人比還顯得有些拘謹,而心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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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痛恨說教的文學,一些新面孔的書刊在三十年間紛紛問世,引來了散文的流變。這些刊物是從顛覆僵化的文體開始引人注意的。外國的隨筆譯介,西方世界的難題也進入了寫作者的視界。許多青年正是在這些譯文里得到了啟發,70年代以後出生的作者更多是吸取了洋人的筆意。不過考察三十年間的作家,引人注意的作者大多是經歷過磨難的人,高爾泰的酣暢淋漓,張承志的清潔之氣,北島的渾厚磊落,史鐵生的寂寞幽遠,周國平的綿遠深切,在吸引著我們的讀者。這一群人在心緒上都有獨特的一面,中國的歷史在他們內心的投影實在是太長久了。在掙脫了八股文化的束縛後,他們中的許多人一下子就把自由的心放逐到天地之間。

  從80年代開始,散文的疏朗感日趨明顯。從小說里走來,從哲學裡走來,從詩歌里走來,各種視角下的文體都開始登場。張承志模糊了小說與散文的界限;史鐵生的獨語從詩情進入到天人之際的哲學之境;余秋雨的苦旅,把學術隨筆與遊記結合起來,解放了小品文的套路;在高爾泰的心語里,畫家與史學家、哲學家的色彩都能看到。我在讀徐曉回憶文字時,聽到了她空曠的心靈里無邊的大愛,那一刻在心裡對其過往的苦難感到了震撼。同樣的,林賢治的迴腸盪氣撕毀了世人的偽飾,他內心的剛烈在詞語里形成了一個氣場,把人引向遙遠的高度。

  從文化史的角度打量生命的秘密,在一個時期成為一部分人熱衷的實踐。余秋雨的出現使許多人隨著登上一座座時間的峰巒。地域性的大隨筆在層出不斷,祝勇寫湘西,王安憶談上海,車前子的江南,馬麗華的西藏,賈平凹的陝西,各臻其妙。近三十年來民俗學與史學新理念的出現,誘發作家從理性的層面進入歷史,以免使感性的直觀被幻影所囿。賈平凹的文本就提供了社會學的圖景,原始思維對鄉民的暗示,常能在他的作品裡找到。劉亮程的鄉下筆記,是過去文人從未有過的摸索,文體上的拓新是爽目的。

有時,偶與這些美麗的文字相遇時,我就想,其實我們的作家沉浸在各自的世界的時候,都自覺向著感知的極限挺進。深淺不一,力有大小,而呼吸的空間似乎漸漸擴大。他們一面直面著,一面內斂著,將自己的心貼到時光的隧道里。那些文字就是這隧道里的火光,一點點燃燒著,釋放著暖意的光澤。一道道認知的盲區,就這樣被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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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普遍認識文體還是在80年代。被世人喜歡的散文家多有特有的文體,魯迅、周作人、張愛玲、張中行、汪曾祺、孫犁無不如此。當代有文體特徵的作家不多,能在文字中給人思維的快樂的人,大多是懂得精神突圍的思想者。李健吾、楊絳、唐弢、王蒙、谷林、趙園、李長聲在寫作里貢獻給人的都是新意的存在。文學的變化,一定意義上是文體的演進,不能都說是進化之聲,可是獨特的獨語是無疑的。

  那些有過翻譯經驗的人,在寫作上是有表達的自覺的。李健吾的作品不多,可是詞語里是雋永的質感。法國文學的綿軟多少感染了他。楊絳的隨筆不動神色,西洋人的精緻與東方人的頓悟在她那裡形成奇俏的筆意。李長聲的短文有著日本小品的寓意,在什麼地方也承襲了周作人的調子,散淡閑情里跳出的是趣味。至於周國平的深沉的歌詠,也可能是受到尼採的啟發。他譯介尼采時的激情,後來在自己的隨筆中也有。他文字的流動感似乎也是受益於域外藝術的。這使我們想起80年代人們對雙語問題的討論,在單一背景下,文字的表達是有限度的。人們對魯迅的譯介意識對其文本的輻射力的認識也是那時開始的。可是當時能在此領域給人驚喜的作家,還為數不多。

  散文隨筆、讀書札記,是古已有之的文體。大凡有古典文學修養的作家,在文筆上自然有厚重的地方。文體家的妙處是常常能從舊的遺存里找到呼應語。趙園的文字就有五四氣與明人小品味兒。她的清純與悲憫交織著一個遠遠的苦夢,唱的是知識群落的夜曲。金克木的讀書札記,有印度古風與舊文人的厚實,在他的漫步里,偉岸的思想之風徐徐拂來,暢快而自由。舒蕪的雜感有平仄的韻律,他知道白話文也脫不出古文的影子,所以在談天說地時從來不忘與歷史的對話。何滿子、王春瑜、黃苗子、朱正也不乏明清狂士之風,常常也仗了古典文學修養的優勢。

文體是精神的存在形式,不妨說也是一個人氣質的外化。40年代後,新華體橫掃一切,後來是毛澤東體、樣板戲體等流行於世。這些語體都有點陽剛之氣,帶著排山倒海之勢。可是這三十年發生了實質的轉變,宏大敘事之外的細小的東西多了,不都是史詩的神往。當一個人開始用自己的生命感受切身地表達自身時,那文字也許是有奇力的。所以,我們的作家一點點從此摸索,回到自己的世界,盡收天下甘露,成一家之言,誠為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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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的面孔是這些年散文寫作的龐大的隊伍。90年代後期,一些更年輕的作家顯示了他們的寫作才華。各類青年文叢就推出了一批才華橫溢的作者:余傑、王開嶺、摩羅、李大衛等。另一些有特色的青年人也不斷推出自己的著作,祝勇、周曉楓、安妮寶貝、于堅等都開始走進讀者的視野。這是無所顧忌的一代,他們許多在默默地寫作,形成了青春的氣韻,各自有不同的路向。給人最深的印象是沒有散文腔,天馬行空地遊走著。自由地閱讀與自由地書寫,在這一代開始可能了。

  思考的快樂也未嘗沒有給他們大的憂患。在回眸過去的一瞬,他們無法繞過歷史的一頁。所以那看人的目光就有了隔代的沉靜,有時甚至無端地消解歷史的黑影。不過他們的承擔也照樣有前人的大氣,未被瑣碎的羈絆所囿。有時未嘗沒有憤怒的激流,「憤青」的稱謂其實是一種輿論的責怪和默許。如果沒有他們的身影,我們的文壇將是何等的單調。

  在各類風格的作品行世後,青年人已有了自己的生態網路。他們不再驚奇什麼,也不必去為語境焦慮。於是回到內心,真實地坦露,有趣地往返,遊戲的一面也出現了。有人驚奇於安妮寶貝的獨異,在這位作者的文字前,舊有的理論解釋似乎失效,那個合乎青年讀者口味的著作,昭示了漢語的私人功能的各種潛能。而這一切都是在網路上實現的。網路寫作日趨活躍,各種博客的文體跳進文苑。它們表現了迅速性、個體性、無偽性等特點。許多媒體在其間發現了一些新人,連邊遠地區的青年也加入網路的大軍了。

  那些匿名的寫手在網路上創造了許多閱讀奇觀。他們不在意自己的榮辱,可是文字輕風般吹來。大膽的猜測與無邊的神往,使文字擁有了另一種味道。他們創造了新詞語,有些表達式只有一些群落才能知曉其間的含義。也許那些文字還幼稚和簡單,可是它們是從內心無偽地流出來的,新的語詞已豐富了我們當下的語言,對自我經驗的演繹,大膽的袒露己身,其實是新的價值理念的萌動。網路語體的層出不窮,能否影響未來也未可知。

網路語言在顛覆那些格式化與標準化的書寫。文章越來越不像文章的時候,也許會出現真的文章。只是我們還需要時間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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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的世界廣矣深矣,豈可以一種語體概括?就我的經驗來說,閑適的筆觸不易為之,狂狷者的筆鋒更難,因為可以刺痛我們的軀體,使人不陷在自欺的麻木里苟活。在這些年所閱讀的作品中,有幾個人令我久久難忘。這都是些思想者類型的作家,他們灼亮的思想曾被世俗的聲音掩埋著,至今也未能朗照於一切。可是他們對知識階層的影響力,是別一類人所不及的。

  王小波以小說聞世,可他的隨筆驚世駭俗,智慧與幽默表述得淋漓盡致。他的文字沒有做作的痕迹,是心靈的自然噴吐。偽道學被顛覆了,帝國心態被撼動了,奴態的語言被洗刷了。王小波的語言常常是文不雅馴的,似乎是壞孩子的句式,可是在嬉笑怒罵里,卻有大的悲憫,那神來之筆讓我們體味到非正宗語體的偉大。他是我們這個時代最有力量的清道夫之一,其鋒芒起到了思想界許多人無法起到的作用。我閱讀他的文章時,常常發笑。我知道那是在笑別人,其實也在笑我們自己。這是只有在讀拉伯雷這類作家的作品時才有的情狀。

  李零是另一位值得反覆閱讀的人物。他的文字和王小波有諸多相似的地方。在考古學和歷史學方面,他有許多創見,功底是深厚的。可是他沒有學院派的呆板氣與模式化,心性散淡,幽默滑稽,而思緒漫漫。比如他講孔子與孫子,就有胡適與魯迅那樣的眼光。文字也是清淡平和,而頗有力度。有時直逼核心,有六朝人的清脫。《花間一壺酒》、《放虎歸山》等書,多是奇筆與妙筆。放浪形骸之外,有個體的無邊的情懷。他是少有的得到五四真意的人。我在讀他的文字時,就想起錢玄同的詼諧短章,真真是有狂人之風的。我們在讀這樣的人的作品時,才知道知識的力量。現在有此類風骨的人,幾乎不多了。

  比李零稍小一點的汪暉,早期的散文很幽玄、靈動。寫人與寫物,有一雙敏銳的眼睛。他的思想和詩意的感受是連為一體的,整個文字有哲思的氣象,情感像一道激流穿梭在夜的世界,很有質感和意味。後來因為專註於理論思維,這樣的隨筆寫得不多了。李敬澤也是個很有穿透力的思想者。他的文學批評爽朗大氣,有很好的感受力,而散文也洋洋洒洒,往返於感性與理性之間,世間的冷熱、人情的深淺都在緩緩流動,滋潤著讀者的心。與他相似的還有南帆、郜元寶、張新穎,在自己的世界裡把學識與詩情籠為一身,絕沒有平板的獃氣。當情感滲著思考的時候,我們讀出的不是簡單的抒情,而是生命溫潤的狀態。

  我常常感動於這些思考者的文本。在普遍缺乏自省的時代,幾個清醒的文人給世界留下的不僅僅是幾段句式,而是睜了眼的夢想。有了這些文字,我們的生活便不再那麼粗糙了吧?

  如果上述的描述也算一種掠影的話,那麼三十年間的散文給我們留下的至少是以下幾點印象:

  一、文學從沒有離開對現實的關注,受到讀者青睞的人,大多是遠離「瞞」與「騙」的人,直面的文學還是最鮮活的文學。

  二、個人主義的萌動,才從真正意義上撼動著偽道學的藝術。五四新文學的這個傳統,雖還沒有被廣泛接受,可是它對人的影響是毋庸置疑的。

  三、智慧的召喚與趣味的滋養,是散文生長的土壤。我們現在的作家,能在此有獨異貢獻的還不多見。「載道」的傳統大於「言志」的傳統是我們的悲哀,未來的寫作照例面臨著這樣的突圍。

  四、年輕的一代已浮出水面,新銳們已顯示出比父輩更熱情和自我的意識。「人的文學」在他們那裡開始成為可能。而對歷史的惰性的跨越,如果沒有對前人智慧的借鑒,也許失之簡單。豐富自己依然是一條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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