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西南聯大,你想去聽陳寅恪的課還是去和沈從文吃米線?

文丨王青欣

出品|地平線工作室(ID:dpx-story)

昆明的雨季並不惱人,不是連綿不斷,下起來沒完沒了,而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給人留著一絲喘息的空間。這裡的雨季是濃綠而豐滿的,汪曾祺先生曾經寫過,這裡的草木枝葉吸飽了水份,顯示出近乎誇張的旺盛。

在昆明,幾乎家家戶戶門頭上都倒掛著一片仙人掌,在仙人掌上扎一個洞,用麻線穿好,掛在釘子上,仙人掌也是濃綠的,遠遠望去極青碧。

今天是個好日子,綠茸茸的小雨里,西南聯大第三隊師生終於抵達昆明——這一隊由200名師生組成,帶隊的是聞一多先生和沈從文先生。這一隊也是最艱險的一隊(前兩隊到達的師生或多或少都乘著交通工具,只有這一隊完全是徒步),行程3200多里,歷時68天,橫穿湘黔滇三省。

(聯大第三隊師生抵滇)

一個滿臉鬍鬚的大叔走在隊伍最前頭,想來是聞一多先生。先生在路上蓄鬚明志:趕不走日本人,就不剃鬍子,看它能夠長多長!

這些風塵僕僕的徒步者看著委實有些邋遢,他們在路上經過的多是西南偏僻的村野小鎮,雖然沿途的村長、保長都敲鑼打鼓告訴村裡人好好招待學生、不準哄抬物價,然而地方太小還是不夠住。所以有些人就只好住在牛棚羊圈裡,風餐露宿地趕路。路上雨水也多,一開始他們披著雨衣,後來嫌麻煩,耽誤趕路,就乾脆淋著雨走,晚上在火堆旁邊烤烤也就過去了,所以辛苦了些,也狼狽了些。

(蓄鬚明志的聞一多先生)

雖然辛苦,師生一起走,互相作伴,也很是快樂。11級的學生穆旦(原名查良錚)出發前在長沙買了一本英文小字典,一邊走一邊讀,背熟後陸續撕去,到昆明的時候,字典已經都撕光了。

聞一多先生時年雖然已經40歲,不過一路走來依然意氣風發,沿途畫了50多副寫生畫,甚是傳神。

抵達後的學生們稍作休整,就被分到了大宿舍里,20張上下床,40人一間。學生宿舍簡陋,頂上鋪的都是茅草,經費有限,只有圖書館和教室才被允許裝鐵皮頂子,一下雨水珠就淅淅瀝瀝往下掉,但也沒人抱怨——這是大建築家梁思成先生和林徽因先生所能達到的極限了。梁先生甚至為此委屈地去找清華校長梅貽琦先生抱怨,梅先生也不惱,只說就是沒錢才找你和林先生設計。一句話把梁先生堵回去了。

(西南聯大校區)

食堂的飯也不好吃,米飯里摻了石子兒和老鼠屎,最難過的是還不管夠!像楊振寧這樣的半大小子,飯量正大,只能想個辦法,每次先舀半碗,快速吃完之後再去舀一碗,否則飯就被盛光了,但就這樣也才只能勉強吃飽。

不過正當雨季,昆明出菌子,價廉味美。聯大也炒一碗牛肝菌放在食堂桌子上,色如牛肝,滑、嫩、鮮、香,放很多蒜瓣一起爆炒,極鮮美,每次上菜必哄搶一空。

整頓好之後,各個院系都陸續開課了。為了躲警報,聯大的上課時間也相應作出了調整,上午6、7時開課,10點下課所有人離開學校躲避空襲,下午再恢復上課直到晚上。

雖說上課時間有些早,但聯大的物理課是不允許遲到的,否則嚴厲的先生絕對不是好相與的。

吳有訓先生的物理課上,一個同學忘了關實驗用的煤氣,吳先生嚴厲批評了他。結果這學生不記事兒,第二堂課他又忘了,先生於是不留情面地告訴他:「你不要再進實驗室了。」這意味著實驗成績是零分,物理總成績於是無法及格,而必修課不及格意味著這個學生只能轉系離開。

劉仙洲先生的課也很嚴厲,先生總是準時走入教室,關上門開始點名。遲到的人要麼站在門外聽,要麼滿臉羞愧地走進來接受一頓訓斥。

在聯大讀理工科可得當心,稍不留神就是不及格,甚至零分也是有可能的。工科考試計算題多,計算的工具是計算尺,用這個可以算出很複雜的公式,「拉」出三位有效數字。考試嚴,時間短,這就需要學生非常熟練地「拉計算尺」。定位要在「拉計算尺」後,自己根據算試,推算出結果。如果定位錯了,就給零分。如果有效數最後一位錯了,得一半分數。

學生王希季在學校就因小數點錯位得了零分,雖然很久以後他獲得了「兩彈一星」功勛獎章,但這個「零蛋」想必他會一直記得,因為著實挺丟人的。

(化學系的學生正在做實驗)

相較而言,隔壁哲學系和外文系的考核方式要稍微輕鬆一些。哲學系沒有月考和期中考試,只需要寫期末論文。

哲學系的課程都是「啟發式」的。比方說,老師把自己對康德理論思考的過程講出來,包括他自己正在懷疑的、不確定的,一一說明,帶著學生一起思考,而不僅僅是提供一個標準答案和考試大綱。所以哲學系雖小,學生雖少(有一年只有4個人),但卻是聯大的一塊金字招牌,加之還有馮友蘭先生、金岳霖先生等大師坐鎮,是斷斷不能被忽視的。

外文系系主任是葉公超,留洋回來的高材生,可從穿著上一點也看不出來。先生總是穿一件樸素的長袍大褂,袖子低低垂下來,雙手背在身後,手裡捏著個本子,是個英文寫的劇本,「搖頭晃腦」地就進了教室,頗有點舊式文人的派頭。

他第一節課在黑板上寫一句:「I am very well」,請每個學生大聲讀一遍,根據讀音可以準確判斷每個學生的籍貫,分毫無差,學生們這才服氣。往後的課上,葉先生一個個糾正學生的發音,期末考試也是把學生叫進辦公室,喊他們讀一段英文。

外文系簡直是聯大的明星院系,吳宓先生講的課是《中西詩比較》,卞之琳先生上《英文文學》,錢鍾書先生也待過一段時間。更不提還有很多外教,英法德語門門都開,不定期還會有梵語課,端的是群星璀璨。

(留學期間的葉公超先生)

還不得不提的是文學系和歷史系。沈從文先生在聯大一共開過三門課:各體文習作、創作實習和中國小說史。沈先生講課湘西口音很重,毫無章法,不喜引經據典,但往往能深入淺出,餘味悠遠。

他給學生布置很具體的作文題目,有一個是「你們家的庭院里有什麼」,有好幾個學生寫了不錯的散文,沈先生都自付郵資,幫忙寄出發表去了。

沈先生藏書多,不僅自己看,也大方地借給別人,從來不記誰借了什麼,什麼時候還。後來聯大「複員」,好多同學的行裝里都帶著一兩本沈先生的書,這些書也就隨之漂流到四面八方了。

運氣好一些的同學,借到過沈先生題過題記的書,有一本書後面沈先生題的是:「某月某日,見一大胖女人從橋上過,心中十分難過」。

沈先生善談天,話題很多,很雜。他談徐志摩先生上課時帶了一個很大的煙台蘋果,一邊吃,一邊講,還說:「中國東西並不都比外國的差,煙台蘋果就很好!」

談梁思成先生在一座塔上測繪內部結構,差一點從塔上掉下去。談林徽因先生髮著高燒,還躺在客廳里和客人談文藝。

談得最多的是金岳霖先生,先生終生未娶,長期獨身。他養了一隻大鬥雞。這雞能把脖子伸到桌上來,和金先生一起吃飯。他到外搜羅大石榴、大梨。買到大的,就拿去和同事的孩子的比,比輸了,就把大梨、大石榴送給小朋友,他再去買……

歷史系有國寶陳寅恪先生、錢穆先生、劉文典先生,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師,所以每每上課,其他院系的學生慕名而來蹭課的也多。錢先生的課總有很多校外旁聽生,逼得錢先生不得不爬上學生的課桌「踏桌而過,使得上講台」。

陳寅恪先生的課就稍微好一些了,開學的時候往往有很多同學慕名去聽陳先生的課,將教室擠得水泄不通,然而並不能聽懂,往往過了學期前一兩節課之後,教室也就空了大半,只剩下少數真正聽講的學生,這個時候去蹭課就是有座位的了。

(西南聯大學者群像,一排左起第三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右三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

十點鐘,跑警報的時間到了!

開頭幾次大家還有些慌張,在老師的帶領下往郊區跑。陳寅恪先生眼神兒不好,一個人跌跌撞撞在人群里摸著走,劉文典先生與大夥一道跑出校園之後,突然想起陳寅恪先生還在裡頭,趕忙跑回去找到陳先生,架起他就向外跑,一邊跑一邊喊:「保存國粹要緊!」。

還有金岳霖先生,他每次跑警報都要抱著他的那隻大公雞,警報一響,別人是帶書,金先生是抄雞,也算是聯大一景了。

跑了幾次之後,聯大的學生已經跑出經驗來了,訓練有素,不慌不忙的。最常跑的一個「點」是在古驛道的一側,緊挨著語言研究所資料館。那有一片碧綠的馬尾松林子,樹下有一層厚厚的干松毛,軟乎乎的,散發著濃郁的松脂味兒。

昆明做小買賣的,有了警報,就把擔子挑到這裡來了。五味俱全,什麼都有。最常見的是「丁丁糖」。「丁丁糖」就是麥芽糖,做成一個直徑一尺多,厚一寸許的大糖餅,放在四方的大木盤子上,有人掏錢要買,糖販子就用一個刨刃形的鐵片楔入糖邊,然後用一個小小鐵鎚,一擊鐵片,丁的一聲,一塊糖就震裂下來了——所以叫做「丁丁糖」。硬得很,吃的時候要當心磕著牙。

女同學們還愛吃胡蘿蔔,那時候聯大學生普遍都窮,胡蘿蔔價格低廉,甜脆可口,女同學們聽說胡蘿蔔能駐顏,紛紛買來吃,一到跑警報,就夾著一大把胡蘿蔔上山去了。

聯大同學也有不跑警報的,有個廣東來的同學,姓鄭,他愛吃蓮子。一有警報,他就用一個大漱口缸到鍋爐火口上去煮蓮子。警報解除了,他的蓮子也爛了。有一回日本飛機炸了聯大,昆明北院、南院,都落了炸彈,這位鄭老兄聽著炸彈乒乒乓乓在不遠的地方爆炸,依然在新校舍大圖書館旁的鍋爐上神色不動地攪和他的冰糖蓮子。

(西南聯大中文系全體師生合影)

跑警報結束以後,上完下午的課,晚飯時間最是熱鬧。聯大的學生都喜歡「泡茶館」。學校窮,晚上不給燈,圖書館座位有限,很多學生就跑到聯大門口的茶館子里去坐著。5分錢一壺茶,可以坐上一整天。

這裡的茶館牆上貼著「莫談國事」,但學生往往視若無睹,泡一壺茶,吃倆燒餅,看一會書,和同學們談天說地,最是愜意。

聯大門口的文林路上有好多餐館子,有些點心店賣月餅桃酥薩其瑪之類的,都裝在玻璃匣子里,有閑錢的同學往往去買一兩塊解解饞。

沿著文林街走,運氣好可以碰到沈從文先生,沈先生對物質生活要求極低,晚飯去街對面的一家館子吃,每次都叫一碗米線,心情好的時候加一個西紅柿一個蛋,稀里糊塗就灌進去了。

有時候沈先生也去玉溪街的米線鋪子改善生活,叫一盤子涼雞,打一碗酒,不過沈先生愛學生,他只拿蓋碗蓋子喝一點,剩下的都叫他的學生汪曾祺一個人喝了。

(沈從文先生和汪曾祺先生)

茶館子泡完,聯大的一天也就結束了。

返回宿舍,夜已經深了,枕頭有些濕漉漉的,原來是昆明又飄起了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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