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拾來的紙片
圖:右二男孩為童年的大高(載《光明日報》1960年9月2日)
拾來的紙片
--作者:童話
在二〇〇七年初我們北京小學的同學聚會上,大高(化名)悄悄告訴我,文革大亂的時候,校長室的文件扔得到處都是,他拾到一些紙片,至今還留著。
大高是個天生的收藏家,他四十多年前寫的日記至今也還保存著。那一頁頁寫滿童體字的日記夾在文件夾子的透明紙里儼然是文物,很不尋常。大高得意地一頁一頁翻著,我們都湧上前去找四十多年前自己哪天打架、哪天做好事、哪天受批評、哪天受表揚的記錄。我在大高的日記中,三次被他樹為他學習的榜樣!一九六六年的兩次是因為「在語文課上積極舉手回答問題」和「日記有內容,篇幅長,字跡工整」;在更久遠的一九六五年,他竟寫到「在嚴肅方面」要向我學習!大高日記播放了一段我的童年錄影,我為此而對他心存感激。
大高沒有把他一九六六年在校長室拾到的紙片公開示人。他私下和我說:「那裡邊還有你媽媽的材料呢。」這句話一下子奪去了我知道自己四十年前被他樹為榜樣的得意和喜悅,我的心不知道怎麼就懸了起來。
我的媽媽生前是北京小學教師,但是從我記事起,她就是一個拿著病假工資的長休病號。一九五七年學校里貼出過她的肖像漫畫,把她畫成妖冶的闊太太,身旁停著一輛出租小汽車。我媽媽對錢財不很在意,我們兒時出行確實常常坐出租汽車。一九五七年的事我自然不記得,漫畫肖像是後來媽媽作為笑話自己說的。一九五七年一陣風險,她竟然沒出大事。一九六四年「四清」,她病休也躲了過去。一九六六年在「紅八月」中她有驚無險,一九六八年「清理階級隊伍」時她險些在宣武公園自殺,可是也活了下來。現在,她去世三十多年了,卻還有「材料」落在我的同學大高手裡,這讓我不能不惦記著,惴惴不安。
聚會過後,我又是打電話又是發E-mail,婉轉而懇切地讓大高明白:我一定要看看那份「材料」,他最好把它轉讓給我,我會不惜代價。電話里大高的聲音四平八穩,他矜持地說:「我這陣很忙啊。不過,我保證讓你看見你媽媽的材料。」
他說話真算數,幾個月後忙的工作一停下手馬上就給我打了電話。
我趕到大高家,那個夾有一九六六年拾來的紙片的文件夾子已經端正地擺在桌子上了。
圖:黨的會議記錄「紙片」(文中人名隱去)
那是兩頁黨的會議記錄,是從橫格本子上掉下來的紙,題目是《北京小學教職員工情況》,旁邊註明了時間「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大高指著我媽媽的名字說,「瞧,在這裡。」我一看,我媽媽的名字被列在有「個人政治歷史問題」一欄的八人之中。在大高拾來的紙片上,原來有的只是我媽媽的一個名字。
時間已經銷蝕了那所謂「個人政治歷史問題」興風作浪的法力,我的心情便鬆弛下來,饒有興緻地研究起那兩張紙片來。
第一頁是這樣的:
北京小學教職員工情況(1963年12月始)
黨員:19人,佔總數18.44 % ,黨團員共佔總數49.51%
一、總數: 104人,團員32人,佔總數30.76 % 群眾54人 佔總數 % (註:旁邊寫有工整的演算算草,是一個阿拉伯算術式。)
二、存在問題:
(一)黨團內: 1,家庭中有問題的:4人。(趙XX,王X,王X,馮X) 2,社會關係中有問題的; X人。(註:無數字,看來需要確認) (馬XX (註:後半個括弧沒有,似乎還想在名單上擴充) 3,有海外關係的:2人。(何XX,尉XX) 4,思想意識不健康的:2人。(武XX,馬XX)
(二)群眾中: 1,個人政治歷史問題,8人(郭XX,肖XX,關XX,陳XX,季XX,肖X,寧XX,崔XX) 2,反、壞基礎,4人(張XX,趙XX,李XX,梁XX) 3,海外關係,5人(李XX,王XX,季XX,張XX,陳XX) 4,有修正主義思想,(武XX —— 團員) 5,五反嫌疑: 小偷6人:(肖X,蔣XX,武XX,胡XX,劉XX,李XX ) 投機倒把2人:(宋XX,閻XX) 貪污1人:(陳XX) 6,侮辱女學生嫌疑,X人:(楊XX,張XX,寧XX,趙XX,馬XX,劉XX,邵XX)(註:不知道為什麼沒有確認數字,「人」字前有個空格)
第二頁是黨員、團員、群眾的詳細名單,密密麻麻共104人。
大高拾來的黨的會議記錄--《北京小學教職員工情況》著實算得上是一件文物。原來在四十六年以前每個人就是這樣要被黨的基層會議逐一仔細分析啊!總共五十四個群眾,三十一個都有「問題」。想像著那五名「支委」--三個不太老的老太太和兩個不太老的老頭--正襟危坐,對著全校教職員工的花名冊逐個地煞費苦心,工整地寫下一個個枯燥的數字和名字,認真地列出算式並計算百分比的情景,我和大高哈哈大笑起來。一九六三年的那五個支委,沒有一個逃過一九六六年坐「噴氣式」被鬥爭,斗他們的大多不是他們認真分析過並認為有各類嫌疑的人,而是從這個「黑名單」上漏網的黨團員和群眾。
我媽媽是個不問政治與世無爭的人,她被放在「個人政治歷史問題」一欄的最後一名實在是很冤。不過我如今揶揄不止的「個人政治歷史問題」罪名,當年確實帶給她極大的壓力。一九六八年她甚至把繩子繫上了屋樑,準備結束自己的生命。她的同事,一位我叫「季姨」的老師,還有我的班主任關老師,都在這個名單上和她同列一欄,這幾位溫和寬容的長輩原來都曾在那樣的陰影下工作。黨員中有「海外關係」的兩名不被信任者,一個是我大姐的班主任何老師,另一個是我二姐的班主任尉老師。這樣看來,我們姐妹三人的小學老師,竟然全都涉嫌反對革命並受到「組織」 的懷疑。
在這個名單上三次出現的名字「武ⅹⅹ」,那年是個畢業沒有幾天的師範生。九十年代他衣冠楚楚,擔任北京西城區一座著名小學的校長,現在大概退休不久。他在北京小學的年月里不知為什麼被認定有三條嫌疑:「思想意識不健康」、「有修正主義思想」,而且居然是「小偷」。我記得青年時代的他面色紅潤,藍衣、藍褲、懶漢鞋,樸素而整潔,身後總是跟著生龍活虎的學生們。
「反、壞基礎」的說法讓人不知所云。大高解釋:「那些人有可能成為反革命或壞分子」,我將信將疑。那四個人中,前兩名是管理學生宿舍的保育員,我們叫「阿姨」。張阿姨會寫幾筆字,在文革中很活躍,居然從「反、壞基礎」一躍變成了「造反有理」的人。如果我沒有記錯,她還進了革委會。趙阿姨有六個孩子,丈夫是個服刑人員,生活得一直特別辛苦,卻最終沒有跌到反革命陣營里去,只是在晚年又結了一次婚。
在「海外關係」一欄中,季姨又上了一次黑名單,看來她比媽媽的境遇更不好。她的兒女們是我的童年朋友,許多照片都是與他們的合影。我不知道季姨在文革中有什麼遭遇,看見她的名字反覆出現,心裡多少有些沉重。這一欄中的「張燕卿」是我們的生活老師,滿頭白髮,和藹、拘謹、古板,學生開飯時她總是背著手,站在飯廳中央的過道上,恭恭敬敬地注視學生進餐。在一九六八年的一次「寬嚴大會」上,隨著一聲突如其來的口令;「把老白毛押上來!」她被人忽地從座位上揪起,跌跌撞撞地推上了台。事後,她就喝火鹼自殺了。
被列上「小偷」名單的胡ⅹⅹ是我們的校醫,浙江口音,服飾體面,丈夫是北大教授,女兒也嬌滴滴的。把她列在小偷裡邊不知道是如何偵察的,又抓住了什麼把柄,想來特別的滑稽。
最委屈的大概是我的音樂老師馬ⅹⅹ。他參加了我們二〇〇七年的聚會,對大高拾來的紙片卻缺乏像我一樣的敏感,也沒有像我一樣去追蹤,所以對記錄自己青年時代不良信息的文件一無所知。當年,他既被認為「思想意識不健康」,又被懷疑有「侮辱女學生嫌疑」。其實,這位馬老師極其敬業,曾把北京小學的合唱團訓練得陣容整齊,童聲如天籟。他有嬌妻愛女,一生沒有在男女問題上跌過交。看來是他那藝術家的風雅為革命年代所不容,才無端被列為懷疑對象。聚會上他已兩鬢如霜,高大的身軀佝僂下來,席間感慨地強調,「好好享受生活吧!」
在大高拾來的紙片上,一九六三年黨的領導者們百般警惕卻使一個叫肖桂村(見紙片第二頁黨員名單)的黨員漏網,直到「四清」才「清」出她的問題,導致她一九六五年底服大量的安眠藥自殺。肖老師是學校里德高望重的教導主任,風度翩翩卻愛開玩笑,老是稱我「假兒子」。在這張紙片上看見她的名字時,我忽然想起了我的童年綽號。
在拾來的紙片上,每個名字對於我和大高都鮮活生動。我回憶我的,他回憶他的,談話像是推一隻皮球,我推給他,他堆給我。那些老師、工友、阿姨,有的健在,有的已經去世,他們在一九六三年曾經被那樣仔細地分析過,並且有那麼多被劃定為不被信任的人!我不知道有過多少個這樣的黨的會議,不知道黨的基層組織為了這樣的會議耗費了多少時間,不知道他們做過多少頁這樣的記錄,不知道用這種方法琢磨梳理過多少人,不知道在這樣的控制之下人們的聰明才智還能怎麼舒展,不知道在這層陰雲底下每一個人經歷了怎樣的命運。
不能看不起業餘收藏家大高的這件藏品,它是一段歷史的真實遺迹。大高囑咐我,不能把原件示人--真名實姓,畢竟關乎當事人的名譽。收藏家大高不僅有眼光,還很有道德呢。
2007,6初稿2010年3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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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責由作者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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