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鎮抄寫《心經》隱逸比陶淵明還要決絕
吳鎮 墨竹譜冊之二十二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40.3*52cm 《他的隱逸比陶淵明還要決絕》 草書《心經》是元代詩書畫家吳鎮(1280-1354)傳世的唯一單幅書法作品,高29.3厘米、寬203厘米,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 此卷經書為吳鎮 61 歲時所書,寫於至元六年夏四月,其文字與玄奘譯本稍有出入。此卷書寫流暢,恣縱而不離規矩,在章法處理上較多注意上下連帶關係,體勢流暢平穩,筆筆中鋒,遒媚而奔放。加之運筆過程中的飛白和墨色的變化,淡遠與濃重交織,筆力雄勁,墨氣渾厚。
該幅草書線條凝練,筆劃圓轉流逸,風格清逸蕭淡、神采飛動,得唐人遺韻,冷雋清逸之氣如料峭雲崖之老梅干枝,給人以超撥蒼秀的美感。一言之,此幅《心經》為吳鎮精心之作。
除了這件單幅《心經》,吳鎮的書跡都是他在畫作中的詩文題識。其書法主張,可從他的一首自題畫竹詩窺見一斑: 圖畫書之緒,毫素寄所適。 垂垂歲月久,殘斷爭寶惜。 如由筆研成,漸次忘筆墨。 心手兩相忘,融化同造物。 好一個「毫素寄所適,心手兩相忘」!用這句詩來評價吳鎮自己的這幅《心經》,再貼切不過了。而這種書寫的意趣,也深刻暗合了吳鎮孤寂的人生與孤傲的品性。 吳鎮是誰?他沒有蘇軾、唐伯虎、八大山人這些古代文藝界大V如此如雷貫耳,以被當代世人所深知。但他堪稱中國文人畫發展的傳奇,其隱逸情懷垂範後代,是傳統藝術中不可或缺的節點。雖然在世時不是聲名遠播的文化大明星,但被後代追認為著名的繪畫「元四家」之一。「元四家」其餘三人是黃公望、王蒙、倪瓚,其中,黃公望為傳世巨作《富春山居圖》的作者。
吳鎮 漁父圖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176.1*95.6cm 解讀吳鎮的生命密碼,不得不提到中國的隱逸文化。隱逸是中國文人特有的出世方式與安身之本, 也是中國文化中一種不可忽視的人格類型。隱士也叫「幽人」、「逸士」、「逸民」、「高士」,在古代典籍中都有專門記載,比如《後漢書》中有《逸民列傳》,《宋史》、《明史》中有《隱逸傳》。最早的隱士是商末周初的伯夷、叔齊, 他們本是商代貴族,商亡後不願向周稱臣,誓不食周粟,後餓死於首陽山中。這種選擇為後來的隱士標註了生命的內涵:堅決捍衛獨立人格與自我意志,寧願苦寒過活,乃至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 「隱士」與「官僚」是相對而言的,都是社會中的知識精英。隱士的含義是說,這個人本有道德與才幹,原是個做官的料,但由於某些主觀或客觀的原因,他沒有進入官場;或是本來做官好做得好好的,但最終離開宦海,找個地方把自己「隱」起來。後者最著名的要數陶淵明了。先仕後隱的陶淵明在「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之後,才恍然大悟,歸園田居,是詩與酒中返璞歸真。
吳鎮 蘆花寒雁圖局部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而吳鎮的隱逸比陶淵明更果斷,更不假思索。 吳鎮的遠祖系汝南,今屬河南,其先輩們都與宋室有著密切的政治關係,且有著顯赫的社會背景,其中許多是兩宋的台閣重臣。然而,這卻造成了他終生拒不仕元的想法。吳鎮所生長的元代,是漢族文人最倒霉的時代,異族推翻了漢人政權,然後取而代之,令元初的漢族文人陷人不可自拔的「亡國之痛」。青年時代的吳鎮望著故國山河,便篤定了出世的人生道路,連嘗試做官的慾望都沒有。此類「節士」在古代並不少見,每當改朝換代,或是異族入主中原,總會出現一大批。比如明末清初的傅山,故國倒落後,他整天穿著一套紅衣服,以示對朱氏王朝的念念不忘。
吳鎮 漁父圖(12) 華盛頓弗利兒美術館藏
吳鎮 漁父圖(16) 華盛頓弗利兒美術館藏 吳鎮年輕的時候,曾經遊歷杭州、吳興等地,飽覽太湖風光,大自然的真山真水陶冶了他的情感,融化了他的心志,又愈加讓他堅定了不仕元朝的意願。 江南之美,美在水。而包孕吳越的太湖,正是江南美的精華所在。茫茫太湖,山環水繞,山裹湖岸,湖中有山,好似一幅懸掛天地間的潑墨山水畫廊。嘉興人吳鎮一生對太湖情有獨鍾,把它當做隱逸的聖地,留下了許多讚美太湖景色的詩句,在其題畫詩及題跋中,經常提及太湖及其各處地名。其中,《平林野水圖》題詩寫道: 平林方漠漠,野水正湯湯。 蒼茫日欲落,辛苦客異鄉。 草店月回合,村路迂處長。 渡頭人散後,漁父正鳴榔。 吳鎮一生安於平民生活,長期貧寒,曾做過鄉村教師,一度以賣卜謀生,但情志高逸,正如他的一首題墨竹詩所說:「傍雲傍石太縱橫,霜節渾無用世情。若有時人問誰筆,橡林一個老書生。」在他自己眼裡,他什麼都不是,不是官宦,不是名流,不是富人,也從來沒有有意於此,只是甘心做一個「老書生」。 他博學多識,但性情孤高,少與文士縉紳往來,當時鮮有知之者。或許,鄉鄰所知道的只是,村子東頭的一居茅屋下,住著一位古怪的「老書生」,不愛與人打交道,整天畫賣不出的畫。 在繪畫中,吳鎮傲骨挺立,絕不臣服於市場,不輕易給人作畫。據傳,在他一生長居的魏塘,有一位畫人盛懋與吳鎮比門而居,其畫頗取悅時人,畫名遠勝吳鎮,四方求畫者接踵而至。而吳門問津者寥若晨星,幾至門可羅雀,得其妻譏嘲。而吳鎮忿而對之:「二十年後不爾。」他對自己的藝術信心滿滿,不輕易媚俗。果不其然,入明後,吳畫聲名鵲起,而盛畫則如泥沙被歷史淹沒。 縱使生活苦寒,但吳鎮樂於質樸本性與散淡作風。他有這樣一首《寫菜》 題詩:「菜葉闌干長,花開黃金細。直須咬到根,方識淡中味。」平淡近似大白話的詩語,包裹的是「淡中味」的生活追求。守持恬淡的生活,保持固有的天真,這邊是吳鎮的生命景象。 吳鎮喜愛梅花,於是,在屋前屋後都種上了百株之多的梅花,還自比北宋梅妻鶴子的林逋,自號梅道人,以標示人格的清正與孤高。晚年的吳鎮,改號為「梅沙彌」,成為佛教徒,時與友人會於精嚴寺僧舍,心儀佛門。在他死前,還自選生壙,自書碑文:「梅花和尚之塔」。他卒於元至正十四年,終年七十五歲。 在吳鎮的藝術創作中,漁隱是一個重要的主題,他畫了大量的以漁父為題材的作品。藉此,即可透視他的繪畫的真性,又能管窺他的獨特的禪學。 漁父,是中國古代哲學與藝術中的老話題。《楚辭》與《莊子》中,都有《漁夫》篇。前者《漁夫》中的屈原潔身自好,所謂「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放逐於江湘之間,憂愁哀吟;而漁父則避世隱身,釣魚江濱,怡然自樂,認為君子不應凝滯於物,應該與世推移,任運而行。《莊子》中的「漁父」則是道學的化身,提倡順化一切。
吳鎮 漁父圖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84.7*29.7cm 其後,「漁父」幾乎成了隱逸的象徵,這在大量的漁父題材的詩歌中,可明確感知。比如唐代張志和那五首著名的《漁歌子》,其一最為後人廣知,優遊性海的淡然躍然紙上: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不同於安穩的山居,漁父生活於「江湖」之中,「江湖」是險惡的代名詞,濁浪排天,充滿格殺與掠奪、功利與佔有。漁父或捕或釣,總在風波中出沒。「漁父者,虐殺也。」明代董其昌題《漁樂圖》有此語。而漁父偏偏將虐殺之地變為隱樂之國,不是遠離江湖與風波,而是就在江湖與風波中尋覓心靈的安靜與性情的自在。吳鎮的「漁父」藝術,正是從風波中把握生命的智慧。 吳鎮在一葉隨風飄萬里的江湖中畫他的感覺、吟他的情志。其《漁父詞》有云: 風攬長江浪攪風,魚龍混雜一川中。 藏深浦,系長松。直待雲收月在空。 碧波千頃晚風生,舟泊湖邊一葉橫。 心事穩,草衣輕,只釣鱸魚不釣名。 在風卷浪翻的危險中,他只有「樂在風波」,只有性靈的超越與洒脫、人格的縱肆與瀟洒,沒有懼怕與躲藏,更沒有名利的羈絆。這正如著名學者朱良志先生所言,他的心靈的小船,總在風浪中、夜雨中行進。
吳鎮 洞庭漁隱圖軸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146.4*58.6cm 我們在梅道人的「漁父」相關作品中,沒有漁歌唱晚的祥和,也很少風平浪靜的安寧,總是在西風蕭瑟處,在暮色蒼茫時,漁父以一葉之微,橫於江海之上、風波之中。他不是由躲藏而藏,而是在無藏處而藏,或者說生命本無露與藏,有的只是心靈內在的安靜。 所以,梅道人有言「只向湖中養一身」。對此,朱良志解釋說,真正的徹悟者,就是滔滔江海一舟人。由這一點看,梅道人的「漁隱」,已經超越了傳統文人的隱逸思想。 明末祁彪佳日記中有一句話頗有意思:「此身是天地間一物,勿認作自己。」當真正明悟到身體都不是自己的時候,也就無所謂隱與不隱、藏於不藏、釣與不釣、出走與歸去、在家與不在家了。而由此觀梅道人的漁父藝術,就是對人生真相的證悟,對存在本身的完整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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