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為誰綻放——中國電影市場的成長與煩惱

時間回溯至2012年,當時《中美雙方就解決WTO電影相關問題的諒解備忘錄》一經簽訂,一片「狼來了」的哀嚎之聲響遍中國電影行業。確實,對於好萊塢這隻在全球市場戰無不勝的「餓狼」,中國的電影人心中沒底。然而五年過去,中國電影非但沒有被好萊塢擊潰,反而成長為僅次於北美地區的世界第二大電影市場。據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電影局數據,2017年全國電影總票房首次突破500億元(人民幣,下同)大關,達559.11億元,較上年同期增長13.45%;與此同時,國內電影銀幕數也在2017年突破5萬塊,超越美國居世界首位。

「擠泡沫」的陣痛——自省、借鑒的良機

拋開一系列的亮眼成績,不應被忽略的是從2016年年中開始,瀰漫於中國電影產業中的一種焦慮情緒——中國電影產業的增速在放緩:當年暑期檔的零票房增長、國慶檔票房同比下滑、2015年票房增幅48.7%的峰值難以為繼。從更廣的範圍而言,全球電影市場也在2016年前後進入瓶頸期:北美市場依然保持3%的微小增幅,亞洲其他國家電影市場動蕩不已,歐洲電影市場持續低迷,南美市場也出現了萎縮。事實上,近些年互聯網的急速發展與智能手機的全面普及,對傳統形式的電影創作構成殘酷威脅,世界各國概莫能外。

時間再退到2015年,《捉妖記》《尋龍訣》《港囧》《夏洛特煩惱》《煎餅俠》等「10億+」量級國產片的相繼公映,令「中國電影」這塊金字招牌的估值不斷躍升,吸引大量資本從其他領域湧入。有數據統計,2015年A股市場共發生137起文化傳媒行業的併購事件,其中影視相關併購76起,涉及資本達2000億元,佔比高達87 %。中國電影無疑已成為各路資本追逐的熱點。然而進入2016年後,在優質影片供應不足、互聯網平台票價補貼力度減弱、一線城市影院逐漸飽和等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增幅放緩在所難免。在《美人魚》《三打白骨精》和《澳門風雲3 》三部大片的助推下,2016年年初的春節檔曾僅7天便取得36億元超高票房,不僅使該檔期成為「史上最強春節檔」,更一舉佔據全球各國單周票房榜首;但全年整體卻「高開低走」——春節過後僅有《湄公河行動》《從你的全世界路過》《寒戰2》等少數幾部影片取得了理想的票房成績。影市低迷,讓一些業內人士認為高速發展10餘年的中國電影產業從此進入了「拐點」。

《捉妖記》等「10億+」量級國產片的相繼公映,令中國電影這塊金字招牌的估值不斷躍升。

恰與2016年相反,中國電影市場票房增長在2017年呈現出「先抑後揚」的總體趨勢,在《戰狼2》的帶動下,暑期檔成為全年最大票倉。春節檔的《西遊伏妖篇》《功夫瑜伽》《大鬧天竺》等多部頗具市場號召力的影片同時上映,票房達到33.4億元,創歷史新高,但幾部熱門影片口碑普遍不佳,票房增長也有些後勁不足。在之後的幾個月時間裡,國產影片集體陷入低迷,絕大部分市場份額被《速度與激情8》《變形金剛5》《加勒比海盜5》等好萊塢大片瓜分。直到暑期檔開始後,橫空出世的《戰狼2》瞬時扭轉了戰局,56.79億的票房奇蹟不僅令其成為短期內無法被超越的超級現象級影片,更憑藉一己之力大幅提高了國產電影的票房增速。隨後國慶檔拉開大幕,《羞羞的鐵拳》《追龍》《英倫對決》等口碑不俗的國產影片表現出色,將10月影市票房總額推升至51.22億元,同比增長高達49.81 %。而在賀歲檔中,《芳華》《妖貓傳》等影片也交出了漂亮的成績單。

從長遠發展的角度,中國電影從2015年增幅達48.7%的峰值到2016年的震蕩,再到2017年的回暖,這中間經歷了「擠泡沫」的陣痛,也是難能可貴的考驗。這一過程之中,中國電影產業勢必淘汰一批劣質的創作,以及急功近利、投機取巧的投資和項目,更趨近於通過優質產品與觀眾建立良性互動關係的穩定階段。更為可貴的是,中國電影在連續十幾年的高速增長之後,已經培養了一大批常態化觀眾,看電影已成為大眾基本的文化消費模式。而隨著觀眾群體的不斷成熟,他們對中國電影提出了更高的審美期待,也提出了更新的創新要求,中國電影理應在多樣化、多類型的探索中,持續開拓創新。事實上,在大量資本湧入、推動市場快速膨脹之後,行業競爭的核心正在轉向電影產品本身的品質。

另據美國《綜藝》雜誌報導,香港地區年度總票房從2016年開始已連續兩年下跌。2017年香港地區上映電影總數量從349部減少到331部;總票房2.37億美元,同比2016年下降4.8%。2017年香港本土電影票房前三的影片分別為《春嬌救志明》(388萬美元)、《拆彈專家》(327萬美元)和與內地合拍片《西遊伏妖篇》(304萬美元)。香港本土電影的市場份額相比2016年下降13%,而年度票房總榜則被好萊塢大片壟斷:迪士尼真人版《美女與野獸》以865萬美元排名第一;漫威影業的超級英雄電影緊隨其後:《蜘蛛俠:英雄歸來》845萬美元、《雷神3:諸神黃昏》662萬美元;福斯公司的《金剛狼3:殊死一戰》以495萬美元排在第十位。

2017年香港電影票房下滑,究其原因,一是大製作表現欠佳,沒有一部票房超過一千萬美元;另外,香港觀眾與內地觀眾口味上的差異也是重要因素——《戰狼2》在香港只有不到一百萬美元的票房,在內地以4.08億美元居年度外片榜首的《速度與激情8》在香港也只有600萬美元的進賬,差異值得深究。相對地,2015年的香港電影《可愛的你》在內地票房平平,卻在香港地區擊敗眾多好萊塢大片奪得票房冠軍。這樣一部主打溫情牌的小成本故事片在香港自2015年3月19日上映,映期達5個月之久,直到8月中旬才下線,如此超長檔期在內地市場即便是大片也不可想像。而在香港電影市場不景氣的大環境中,此片唯一依靠的就是上佳的口碑,不僅證明品質才是決定電影票房的第一要素,更展示了香港電影市場的多元與包容,值得內地電影市場借鑒。

對於香港導演來說,「北上」是貫穿近十年的關鍵詞。是單純地追求票房,還是擔負起促進香港與內地文化融合的使命,則是擺在每個電影人面前的課題。陳可辛、許鞍華作為香港導演中的翹楚,在面對這一課題時的選擇各異,也極具代表性。陳可辛在內地「試水」從有些不倫不類的歌舞片《如果·愛》開始,到隨後的《投名狀》,再到後來頗受好評的《十月圍城》《中國合伙人》,以及「失孤題材」的《親愛的》,他對內地觀眾的觀看心理越來越熟悉。對主流題材的敏感、對通俗電影拍攝手法的使用以及大牌演員的加盟,使得陳可辛成為最適應內地環境的導演。而相較於票房超過3億元的《親愛的》,導演許鞍華的《黃金時代》票房僅有5140萬元;不僅說明其主張的人文理念與內地觀眾不相匹配,也有定位上的失誤——把《桃姐》式的文藝片按照商業大片來運作,是後來者值得借鑒的一個教訓。2017年,許鞍華繼續探索的腳步,拍攝了「港式主旋律」影片《明月幾時有》,借抗日戰爭期間一群小人物為保家衛國義不容辭,彰顯亂世之中人們自我犧牲的無畏,其筆觸仍溫婉細膩,人文關懷也一以貫之,並榮獲2018年初頒發的第24屆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最佳影片獎」;可惜的是,其在內地市場仍未打破「高評價低票房」的魔咒。

香港導演許鞍華的《黃金時代》堅持人文理念,成績卻不甚理想。

與香港相仿,近幾年佔據台灣電影市場前十位的幾乎都是好萊塢大片;而台灣本土電影則同樣保持著創作觸角的新鮮與豐富。一舉摘得第24屆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最佳導演獎」的台灣導演張艾嘉,其獲獎作品《相愛相親》憑藉細膩的情感處理,拍出生活的別樣質感:將不同世代的男女婚戀、女性處境化作瑣碎日常中一幕幕無驚有喜的短劇,於平凡中又暗藏細節的力量;而在一直被視為台灣電影風向標的「金馬影展」中,2017年摘得「最佳影片獎」的台灣影片《血觀音》糅合家族鬥爭與政治陰謀,將華語電影一直以來的弱項懸疑題材處理得深入精到。紀錄片方面,台灣電影人則一直堅持用「小切口」表現「大命題」——在2017年代表台灣地區角逐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日常對話》中,導演黃惠偵以一台手持攝影機,對著她的「同志」母親,展開一場又一場對談,盤旋在高空的鏡頭最終被拉回平等的視角——儘管切口很小,但透過這部家庭紀錄片,由個體生命經驗所帶來的反思,卻牽引出值得整體社會關注與思索的力量。

「主旋律」突破不斷,文藝片「春天」可待

2016年,由博納影業出品的影片《湄公河行動》取得了11.8億元的票房成績,一舉創造了國產主旋律影片的票房及觀影人次紀錄。其成功可歸結為精彩的視覺呈現、創新的藝術表達與商業化的包裝手段。對於「主旋律」這一概念,很多人尚存有誤解。事實上,一切弘揚真善美的作品都可被歸為「主旋律」;而無論是早年的《阿甘正傳》《拯救大兵瑞恩》,還是近年的《逃離德黑蘭》《血戰鋼鋸嶺》,太多部好萊塢電影已經證明,「主旋律」非但與商業性毫不矛盾,反而因其普適價值而具備成為商業大片的諸多條件。2017年國產主旋律大片《戰狼2》,這部吳京自編、自導、自演的軍事動作片自建軍90周年前夕上映,連續創造多項票房紀錄:國產電影單日票房紀錄4.26億;累計56.8億票房登頂中國電影歷史票房紀錄冠軍;全球電影票房前100名中唯一一部亞洲電影;2017年全球電影總票房排行榜第5位。儘管可遇不可求的天時、地利與人和使得《戰狼2》的成功存在一定偶然性因素,但它必然為未來的主旋律影片從創作上提供了借鑒——敘事擺離線械的生硬說教,人物走向能令觀眾保持高度共振;從硬體水準來說,其在前期劇本、特效製作、拍攝技術上也都有長足進步——《戰狼2》的熱賣對於中國電影產業的意義,不僅僅是讓2017年的成績單更漂亮,也顯出中國觀眾巨大的消費潛力,更走出「主旋律電影+國際化製作水準」的大片新路。

整體增速放緩,中國電影卻從2016年開始,在類型片上不斷取得突破。《美人魚》將本是華語片弱項的科幻元素與喜劇元素巧妙融合,加上導演周星馳的「金字招牌」,一舉創造了令人驚訝的票房奇蹟;張藝謀的《長城》以豪華陣容、巨額投資和好萊塢製作的姿態登場,儘管褒貶不一,但好萊塢大片運作模式的背後,是對東方市場的示好和對東西方觀眾的擁抱;《我不是潘金蓮》與《驢得水》遠離曾經一度霸佔華語電影銀幕的「爆笑」喜劇路線,憑藉對現實的精到表現和黑色幽默手法贏得了觀眾的口碑;充滿文藝氣質的《羅曼蒂克消亡史》彰顯導演程耳強烈的個人氣質,以冷峻的風格拓展了華語黑幫片的可能性;《寒戰2》脫出港式警匪片的舊有窠臼,在延續上一部政治劇情片路線的同時,進一步展示了人性的深邃與複雜;《大魚海棠》則以實驗式的手法嘗試為國產動畫電影尋找更多、更不尋常的表達方式。

2017年,在《速度與激情8》《變形金剛5》《金剛:骷髏島》等好萊塢大片的擠壓之下,國產商業類型片向前探索的腳步依舊快速。喜劇片《羞羞的鐵拳》把「開心麻花」的品牌優勢發揮到極致,將喜劇、動作、勵志、愛情等元素熔為一爐,票房出人意料地達到22億元,一舉超越珠玉在前的《夏洛特煩惱》;展現大時代背景中普通人命運的《芳華》,憑藉別具年代質感的敘事與影像吸引了很多觀眾,也彰顯了導演馮小剛的創作野心與藝術創新;動作喜劇片《功夫瑜伽》延續了成龍電影的一貫特色,在精彩的打鬥之餘抖出不少笑料,輔之印度的異域風情,以17.4億元的票房稱霸2017年春節檔;周星馳繼《美人魚》後,與徐克聯手打造的魔幻喜劇片《西遊伏妖篇》在視覺特效層面創造了華語電影的新高峰,取得16.5億元的票房佳績;《追龍》一掃導演王晶近年來在創作上的低迷,以史詩式的敘事手法,再現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香港黑白兩道的興衰,堪稱近年來華語犯罪片的代表作;改編自東野圭吾小說的《嫌疑人X的獻身》在遵循原著故事主線的基礎上進行了大膽的中國化改編,4億元的票房給不少欲嘗試推理題材的電影人提振了信心;《綉春刀2:修羅戰場》保留了前作冷峻陰鬱的風格,在懸念的設置、敘事的流暢性方面則更進一步,拓展了華語武俠片的創作維度;《大護法》更是完全跳出國產動畫電影普遍低幼化的條框,以寓言式的創作手法,講述關於慾望與陰謀的故事,可算是比《大魚海棠》邁出了更加大膽的一步。

與此同時,在前些年中國電影市場高速增長時期,投資、明星、宣發等主觀層面元素往往是影響電影票房增量的主因,「大IP+小鮮肉」一度成為博取高票房的標配。然而,在資本急功近利心態的影響下,中國電影市場產出了一批口碑欠佳的撈錢之作,口碑與票房倒掛的現象成為常態,在很大程度上損害了觀眾對國產電影的品牌信任度。這種狀況也在近兩年發生了扭轉,《盜墓筆記》《致青春2》《爵跡》《大話西遊3》《封神傳奇》等IP電影的票房均未達到預期。可見隨著市場的完善和觀眾的成熟,熱門IP改編已非靈丹妙藥,缺乏故事性、創意性和思想深度的IP電影再難獲得大眾認可。與之相對應,在2017年的高票房國產電影中,從《戰狼2》到《羞羞的鐵拳》,從《芳華》到《追龍》,口碑都處於良好到優秀的區間。這說明當下觀眾對電影品質的要求日益提高,建立在「粉絲經濟」基礎之上的撈錢策略正在逐漸失效,觀眾更願意為高品質、好口碑的影片買單。這對於正處在發展黃金期的中國電影行業來說,無疑是重大利好,因為只有理性觀影的觀眾越來越多、觀眾對電影品質的要求越來越高,中國電影的整體水準才能取得進步。

除去主流商業片之外,還有一批小成本文藝片因為好口碑而引發了廣泛關注。製作成本僅為50萬元的《路邊野餐》、斬獲柏林電影節「傑出藝術貢獻銀熊獎」的《長江圖》、獲得金馬獎最佳劇情片的《八月》正是其中的代表。與此同時,在曾經的文藝片主力軍「第六代」導演的創作逐漸轉型的當下,畢贛、張大磊等一批「80後」甚至「90後」年輕導演繼續通過文藝片,探索電影藝術的前沿與邊界。2017年,表現倖存「慰安婦」生活現狀的《二十二》 ,在真誠的創作態度和嚴謹的創作手法之上,藉助新興的「眾籌」方式,票房達到1.7億元,成為首部票房破億元的紀錄電影。一直以來,紀錄片在內地電影市場都處於十分邊緣化的位置,不僅票房低排片少,觀眾的關注度也不高。2017年的紀錄片有上揚的趨勢,《地球:神奇的一天》和《重返·狼群》這兩部收穫好口碑的紀錄片,也分別獲得了4547萬和3293萬的票房;張揚執導的《岡仁波齊》是一部講述藏族同胞朝聖的文藝片,依靠優異的品質與口碑的發酵取得近億元票房,證明了優質文藝片未來的市場前景將愈發光明;除此之外,野外生存探險題材影片《七十七天》和表現未成年少女性侵題材的影片《嘉年華》,同樣獲得了關注與口碑。

2016年5月,製片人方勵為求吳天明導演遺作《百鳥朝鳳》排片而含淚下跪的事件,曾讓人們感喟國產文藝片在夾縫中難以生存。

值得一提的還有,成績不甚理想的中國電影市場在2016年依舊吸引了大量互聯網公司競相入局——騰訊影業、企鵝影業、阿里影業等互聯網影視公司開始發力影視布局,在資本的加持下與傳統影視公司分庭抗禮;愛奇藝、優酷土豆等視頻平台也逐步轉移內容陣地至自製網路大電影,新媒體平台生產內容能力優勢漸顯。然而與2015年類似,囿於電影行業「入局容易入行難」的特色,互聯網企業投資的諸多影片仍未獲得太大的市場份額。另外,由於2017年開始票房統計演演算法的變更,網路購票時產生的電商服務費也被統計在票房中,每張票3至5元不等。對於單片來說,包含服務費的「綜合票房」,數字必然會更高更好看,但對於和片方影院實際利益有關的「分賬票房」,其實並沒有太多影響。票房不夠,「服務費」來湊,可謂2017年獨有的產業新現象。如此數額龐大的電商服務費,同時意味著網路購票日漸成熟——電商網售平均佔比高達81%,也就是已有八成觀眾會選擇電商網售購票。平台方面,「貓眼」和「微影」在2017年宣布合併,「淘票票」與「百度糯米」競爭激烈,2018年勢必迎來新一輪市場洗牌。

至於放映環節,2016年5月,製片人方勵為求吳天明導演遺作《百鳥朝鳳》排片而含淚下跪的事件,曾讓人們感喟國產文藝片在夾縫中難以生存。當年10月,中國電影資料館聯合華夏、上海暖流、萬達院線、百老匯、微影時代等公司共同發起成立的「全國藝術電影放映聯盟」,將全國31個省、自治區、直轄市的100個影廳作為試驗點,保證每天至少放映3場、每周至少保證10個黃金場次放映文藝片,則讓更多人看到了影院差異化經營、逐步打破電影市場同質化競爭格局、滿足不同觀眾個性化觀影需求的可能。

火爆背後有隱憂,博弈尚未見分曉

自2012年,中國便超越日本,成為全球第二大電影市場;如今的中國電影市場,已經從小規模的興盛一路發展至今日的爆發。不過面對如此繁榮的景象,其背後依舊不乏隱憂。

2015年,即便已同比增長48.13%,國產電影的海外票房仍僅為27.7億元;2016年為38.25億元;2017年為42.53億元,與國內市場的總成績相比,可謂「冰火兩重天」。中國電影「走出去」的能力堪憂。越來越多的中國電影在本土市場大獲全勝,卻無法如預期那樣獲取海外市場。而能否走向國際、站穩海外市場,對於努力實現國際傳播的中國電影來說,既是挑戰,也是其國際化程度的標誌。當前中國電影在海外市場表現低迷的根本原因,在於難以提供原生態的、具有中國本土特色的故事,而少數幾部製作精良的國產電影也總是「戴著鐐銬跳舞」,在類型和題材方面仍相對單薄,並且呈現出不同程度的文化折扣。

從故事題材來看,全球熱賣的影片多是基於未來時空或虛擬時空展開,打破了不同國家之間的文化隔閡;不少國產電影卻反其道而行之,反覆圍繞本土或歷史題材進行翻拍,這勢必會影響海外觀眾的接受度。不過,進口電影在中國的票房成績總量雖高,也呈現出差異化現象。如《復仇者聯盟》《變形金剛》系列這樣的電影,在各個國家都是賣座片,在中國的票房同樣延續好成績。而《藝術家》《海邊的曼徹斯特》這樣斬獲奧斯卡等國際電影獎項的作品,卻因情節相對平淡,或風格化過於明顯而在中國市場遇冷;再如不少在其他國家受到認可的傳記類電影,國內的票房成績也不甚理想:2015年的《模仿遊戲》票房約5000萬,2016年的《飛鷹艾迪》只有670萬票房,《雲中行走》約9000萬,《薩利機長》約6000萬,《血戰鋼鋸嶺》算是傳記電影中的「爆款」,取得4.25億票房成績,但總體來說,這些引進國內的傳記類影片普遍呈現高口碑與低銷量的反差。畢竟遵循真人真事的傳記類作品,拍攝手法相對傳統,又基本是嚴肅題材,遇冷也有因可循。

從創作者的角度,身處全球第二大電影市場之中,中國的電影人切身感受到的是機會與困難並存。曾拍攝《山河故人》《三峽好人》等文藝電影的導演賈樟柯就曾坦言:「中國電影產業的快速發展,吸引更多的資本介入,也吸引著社會各界的關注目光,這造成了一系列創作本體之外的多元價值拷問,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影片的社會影響如何。面對各種拷問甚至是質問,我想所有電影創作者都應當尋找到一個正確的立足點,而在我看來,這個立足點正是電影藝術的本體和規律。」

尊重電影本體和規律的優秀作品,在堅守藝術價值的同時,其市場潛力也日益凸顯。值得留意的是,與以往好萊塢大片一家獨大、其他國家出品的影片只能充當「炮灰」的畸形市場結構相比,進口片市場在2017年湧現出幾匹「黑馬」——印度電影《摔跤吧!爸爸》、泰國電影《天才槍手》和西班牙電影《看不見的客人》,分別取得了12.9億元、2.7億元和1.72億元票房成績。與之相反,在「特供3D」「全球超前點映」等專門針對中國市場的手段造就的泡沫逐漸消失後,《蜘蛛俠:英雄歸來》《正義聯盟》等諸多模式化嚴重、創新能力不足的好萊塢大片口碑與票房都不復當年之勇,吸金能力呈大幅下滑的趨勢。縱觀3部非好萊塢賣座電影,不難總結出一個共同特點——良好的口碑。除了《摔跤吧!爸爸》主演阿米爾·汗在中國具有一定知名度外,其餘兩部影片的主創在中國知名度都不高,能夠取得票房佳績,完全得益於影片本身的品質。以豆瓣網為例,《摔跤吧!爸爸》的打分為9.1分,《看不見的客人》8.7分,《天才槍手》8.2分,都大大高於普通作品。究其原因,在於如今「90後」「00後」觀眾和三四線城市觀眾已成為觀影市場的主體,相比習慣於好萊塢大片審美的「70後」「80後」觀眾和一二線城市觀眾,這批觀眾的視野更加廣闊、觀影經驗更加多元,或者是根本沒有好萊塢大片的觀影習慣;而從城市等級來看,近年來一二線城市的票房佔比有所下滑,而三線以下的城市票房卻大幅增長;至2017年,四線城市票房增長率超過20%,已成最活躍電影市場。從趨勢而言,這無疑為非好萊塢的口碑之作在中國市場的生存與發展提供了良機。

西班牙電影《看不見的客人》是2017年進口片市場中湧現出的票房「黑馬」。

2017年年底,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電影局提出了2020年的戰略新目標,到2020年,預計中國將成為世界第一大電影市場,年票房700億,銀幕數超過6萬塊,年產影片800部。中國電影將作為國家文化軟實力的標誌性產業。可以預計,在未來幾年中,中國電影市場仍將處於快速上升期;回歸藝術本體的趨勢日漸明朗,對國產或進口電影均是如此。而自2017年3月1日起全面實施的《電影產業促進法》,作為我國文化產業領域的第一部專門法律,對電影創作、攝製、電影發行、放映、電影產業支持、保障,法律責任等分別作了詳細規定,尤其明確了虛報瞞報票房收入的法律責任和處罰方式。簡政放權和規範秩序,是《電影產業促進法》最為重要的兩方面內容。其主動降低電影攝製准入門檻,加大開放製片參與權,使更多資本和組織能夠參與電影攝製活動,同時取消電影攝製許可證(單片)並簡化劇本審查,下放電影審批許可權,精簡了電影審查環節,這將有效增強中國電影的創作活力,並擴大電影創作的自由度,從而有助於鼓勵原創、扶持青年電影人,形成更加多元化、具有差異化的電影市場。而只有讓多元化、差異化的電影都能獲得良性的出口和渠道,都能有效對接自己的目標觀眾群體,才能實現整體的良性迴圈,中國電影市場也才有足夠後勁持續發展。

同樣值得關注的是,2016年1月,萬達集團以35億美元併購曾製作過《侏羅紀世界》《環太平洋》《哥斯拉》等影片的美國公司傳奇影業。2月中旬,總部位於北京的完美世界和美國環球影業展開了一項長達5年、價值5億美元的戰略合作。與此同時,財力雄厚的中國投資者們也在為包括STX、Studio 8在內的海外內容初創公司助力。如果說2012年萬達集團以26億美元併購北美第二大院線AMC,尚屬中國影視資本溢出海外的個例,那麼2016年之後,中國影視資本的海外擴張業已成為常態。中國資本的強大力量已經受到了全球的關注。2016年,在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節目《60分鐘》里,記者霍莉·威廉姆斯提問華誼兄弟董事長王中軍:「您的公司能否製作出具有全球競爭力的商業大片?」王中軍的答案是:我想今後一兩年會做,也可能是五年,我們會做得很好。節目結束前威廉姆斯如此評論:「中國的投資者很會講故事,也非常精通在全球都行之有效的那一套,好萊塢得當心了。」節目播出後在美國引發熱議,當時便有業內人士認為,來自中國的電影大亨們不久就能在全球市場上與好萊塢資本正面競爭。

從當初的海外資金和人才湧入中國,到如今的中國資本溢出海外,中國電影產業正行進在從「逆差」到「順差」的路上。而博納影業集團總裁於冬則在2016年的北京國際電影節上談到,中國影視資本海外投資的熱潮,其原因在於國內優質投資項目嚴重不足。「如今大量的金融資本不斷拓展著中國電影產業的體量,當國內的製作項目無法滿足這些資本的需求時,就必然會催生資本溢出」,在於冬看來,資本永遠逐利:「道理很簡單,當國內的錢不夠賺時,大家肯定會去海外賺錢。」誠然,當下國內電影行業估值較高,相比之下海外資產的性價比反而更高,且有更多積累和儲備。在此前提下,當資本如此充沛,但內容、硬體、產業結構沒有完全跟上時,其自然會溢出到更需要資本、且更能夠接納資本的地方——好萊塢這樣成熟穩定的海外市場,就是中國資本極佳的去處。

從當初的海外資金和人才湧入中國,到如今的中國資本溢出海外,中國電影產業正行進在從「逆差」到「順差」的路上。

但另一方面,資本溢出的中國和缺錢的好萊塢看似一拍即合,實則各懷心事。中國影視資本「攻佔」好萊塢,一方面希望藉助好萊塢的強大生產能力涉足全球市場,另一方面也希望在合作的過程中汲取寶貴經驗進而提升國產電影的製作水準。然而事實上,在這種「合作夥伴」關係中,好萊塢更需要的是中國資本輸出,而不是中國的創作者和作品。美國電影藝術與科學學院主席謝麗爾·布恩·以撒斯就曾直言不諱:「儘管中國注入本土電影業的資金越來越多,而且那些影片也佔據美國本土電影院,但中國仍未破解密碼、摸透美國電影觀眾的心。」不僅如此,好萊塢也定然不會輕易將核心資源、核心技術與核心人才拱手相讓,進而將中國培養成自己在全球範圍內的勁敵。

實際上,中國的資本仍不是好萊塢最為看重的,潛力無窮、無比龐大的中國市場,才是其最終的目標——隨著中國電影市場越來越壯大,2017年不少好萊塢大片在中國內地的票房成績,反超其在北美地區的票房:《極限特工3》北美票房4489萬美元、中國內地票房1.7億美元;《速度與激情8》北美票房 2.25億美元、中國內地票房4.08億美元,對比可謂懸殊——中國電影市場已經開始成為全球電影市場的「增長引擎」。

資本和市場,無疑是中國電影業手中的兩個優質籌碼,也是其能夠與好萊塢巨頭博弈的最大資本;另外,由於《中美雙方就解決WTO電影相關問題的諒解備忘錄》已於2017年到期,重新談判的結果對2018年後的全球及中國電影產業有何影響尚未可知。因此,在這場博弈中究竟誰能最終獲益,還需要時間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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