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第一部第一章楔子(轉)

《大秦帝國》第一部 第一章楔子  公元前362年秋,黃河西岸的少梁山地,打了一場罕見的惡仗。  戰事已經結束。秋天的暮色中,紅色衣甲的步兵騎兵已經退到主戰場之外的南部山頭,大纛旗上的「魏」字尚依稀可見。主戰場北面的山頭上黑蒙蒙一片,黑色旗甲的兵團整肅的排列在「秦」字大纛旗下嚴陣以待,憤怒的望著南面山頭的魏軍,隨時準備再次衝殺。南面山頭的魏軍,也重新聚集成步騎兩陣,同樣憤怒的望著北面山頭的秦軍,同樣準備隨時衝殺。血紅的晚霞在漸漸消退,雙方就這樣死死對峙著,既沒有任何一方撤退,也沒有任何一方衝殺。谷地主戰場上的累累屍體和丟棄的戰車輜重,也沒有任何一方爭奪。就象兩隻猛虎的凝視對峙,誰也不能先行脫離戰場。  這是一次奇特的戰爭,沒有勝負,兩敗俱傷。  黑色軍團由秦獻公嬴師隰親自統率,半日激戰中斬首魏軍五萬。嫡子嬴渠梁率死士三百,直突敵陣中心,一舉俘獲了魏軍統帥公叔痤。按照戰國初期的用兵規模和評價標準,這算是一場特大勝利了。出人意料的是,魏軍在統帥被俘後非但沒有潰散,反而拚命回卷,企圖搶回統帥。秦獻公眼見長子嬴渠梁的三百死士陷入紅色魏軍的汪洋大海,情急之下,長劍揮動,親自率領五千精銳騎兵沖入敵陣接應。兩軍會合,士氣大盛。嬴渠梁一馬當先,率死士衝出重圍。秦獻公斷後阻擊,眼見要脫離魏軍,卻被一支冷箭射中背心。秦獻公通徹心肺,一聲低吼,幾乎跌落馬下。此時嬴渠梁已經將公叔痤交於後軍大將,率死士反身殺回。秦軍在嬴渠梁率領下大舉衝殺,一氣將魏軍殺退到三里之外。回來再看公父,秦獻公背心的箭頭竟深入五寸有餘,周圍已經滲出一圈黑暈。隨軍太醫急得大汗淋漓,卻不知如何下手。  秦獻公面色蠟黃,伏在軍榻低聲道:「渠梁,撤軍……櫟陽。」便昏了過去。  「是否毒箭?」嬴渠梁滿眼淚光,卻沒有慌亂。  太醫急忙點頭:「這是魏國的狼毒箭,一時難解。」  「敢拔除么?」  「近箭疾射,鐵簇深入五寸有餘,斷不可拔。」太醫搖頭。  嬴渠梁環視帳中大將,向一員威猛的將領拱手道:「大哥,斷箭吧。」  青年將領是秦獻公的庶出子,嬴渠梁的長兄,叫嬴虔。他手中那柄彎月形的長劍極為奇特罕見。聽得嬴渠梁招呼,他走到公父身後,拔出長劍立定,雙手不禁微微顫抖。要知道,箭簇深入**,箭桿的受力處便在背心傷口,稍不留神使箭桿晃動帶動箭簇,公父立時便有性命之憂。況且魏國的兵器打造得極為精細,長箭桿用上好的硬木製作,又反覆刷過幾遍桐油大漆,鋥亮光滑,尋常刀劍根本難以著力。縱然這柄彎月長劍是神兵利器,可也沒斬削過此等箭桿,安知沒有萬一?嬴虔緊張得頭上冒汗,內心暗暗禱告:「天月劍哪天月劍,救公父一命吧。」凝神定力,揚起天月劍輕輕一揮,只見一道光芒閃爍——劍刃尚未觸及,箭桿已被劍氣悄無聲息的切斷!嬴虔左手疾伸,凌空抓住斷開的箭桿,再看公父,竟是絲毫沒有察覺。嬴虔長吁一聲,不禁跌坐帳中。  帳中大將們也同時輕輕的「啊」了一聲。  嬴渠梁鎮靜如常,吩咐道:「立即班師。誰願斷後?」  嬴虔一躍而起,「斷後我來。不殺暗箭魏狗,嬴虔提頭來見!」  「大哥,」嬴渠梁低聲道,「公父重傷,目下當以大局為重,不能戀戰。敵不追,我不動。堅守一夜,明日立即撤回,萬莫意氣用事。我在櫟陽等你。」  嬴虔猛然醒悟,「好。大哥明白了,明日回軍。」  嬴渠梁立即吩咐帳中諸將:「前軍子岸開路,長史公孫賈領中軍護衛國君,其餘諸將皆隨中軍護衛。我自率三千鐵騎押後。立即拔營班師。」  眾將一聲答應,大步出帳,少梁北面的山地頓時緊張忙碌起來。  烏雲遮月,秋風蕭瑟。秦軍陣地依然是軍燈高挑,刁斗聲聲。對面山頭的魏軍也是篝火軍燈,一片嚴密戒備,等著在明日的激戰中奪回主帥。魏**法:主帥戰死,將士無罪;主帥被俘,三軍大將並護衛親兵則一律死罪。如今丞相兼統帥的公叔痤被秦軍生擒,不奪回主帥,誰敢撤軍?魏國將軍們判斷,秦人好戰,國君受傷後定然是惱羞成怒,來日一定會進行復仇大戰,絕沒有乘勝撤軍的道理。今夜第一等大事是養精蓄銳,明日大戰,才是真正的你死我活。那時侯,人們還不大擅長偷營劫寨之類的雕蟲小技,還延續著春秋車戰時期堂堂之陣正正之旗的正面決戰傳統,休戰就休戰,絕少有一方會乘著黑夜休戰之機偷襲對方營寨。戒備歸戒備,那是大軍駐紮的必然形式,魏**營還是迅速淹沒於無邊無際的鼾聲之中。  太陽初升,秋霜晶瑩。魏軍埋鍋造飯飽餐一頓後,剩餘的八萬鐵騎出營結陣,準備向秦軍發起搶奪主帥的死戰。按照規則和傳統,秦軍也應該結陣而出,雙方同時向中央谷地開進,一箭之地時雙方扎住陣腳,主將出馬對話宣戰,然後便發動衝鋒,決勝當場。今日事卻頗為蹊蹺,秦軍營寨炊煙裊裊,戰旗獵獵,卻遲遲不見出營結陣。魏軍副將,目下的代理統帥,是魏惠王的庶出弟魏卬,時稱公子卬,不到三十歲,雖是第一次帶兵打仗,卻自視極高。此刻他身披大紅斗篷,在馬上遙望秦軍營寨,冷冷笑道:「再等半個時辰,讓那些窮秦做一回飽死鬼!」  半個時辰過去了,秦軍營地還是沒有動靜。公子卬舉劍大喝:「大魏軍已經仁至義盡,衝上山去,誅滅秦軍,殺——!」牛角號凄厲長鳴,公子卬一馬當先,紅色鐵騎潮水般卷上北面山地,片刻間便踏破了秦軍營寨的鹿角屏障。  可是,所有的魏軍騎士都愣住了,怒吼和殺聲驟然凍結,一片可怕的沉默。  秦軍營地空蕩蕩一無長物。土灶埋了,帳篷拔了,惟有枯黃的秋草和虛插的旗幟在蕭瑟的秋風中搖曳。秦軍唯一的棄物,便是營寨邊緣的旌旗和一堆堆濕柴濃煙。  「嬴師隰!膽小鬼——!」公子卬憤怒的吼聲在山谷回蕩。  魏軍想不到的是,秦軍主力早已經在入夜時分從容撤退,回到了櫟陽。嬴虔的斷後騎兵也在黎明時分悄無聲息的退出了戰場。太陽升起時,嬴虔的五千鐵騎已渡過了洛水,向西南的櫟陽縱馬疾馳。魏軍縱想追趕,也是為時已晚了。  嬴虔心急如焚,不斷猛抽坐下戰馬,只想早點兒趕回櫟陽。按照他的心性,一定要打一場硬仗,抓住那個施射冷箭的魏狗回去在公父面前祭旗。然而嬴渠梁的一番叮囑卻使他悚然警悟,仔細一想,更是後怕。公父重傷,危在旦夕,嬴渠梁的太子地位又沒有明確,安知不會在瞬息之間發生肘腋之變?如果沒有他們兄弟聯手,說不定五十三年前的秦國內亂將會再度重演。  秦國從被周平王封為西部諸侯四百多年來,極少發生內亂。但是在五十三年前,秦靈公逝世,嫡子嬴師隰只有五歲。靈公的叔父嬴悼子倚仗兵權,借口國君嫡子年幼,便奪位自立為國君。本該繼位的嬴師隰,被放逐到隴西河谷去了。嬴悼子就是秦簡公,他在位十五年就死去了。簡公的兒子繼承了國君,史稱秦惠公。秦惠公做了十三年國君,又死了。他的兒子繼位,就是秦出公。出公即位第二年左庶長嬴改發動政變,將出公和太后沉到渭水溺死,迎接被放逐的嬴師隰回國都雍城做了國君。嬴師隰這時已經三十五歲了,長期遠離權力中樞,在雍城的根基已經很是薄弱。但嬴師隰卻在邊陲游牧的粗礪生活中磨練出堅韌的意志和深沉的性格,並結交了秦軍中許多將領。他即位後決意改變秦國的貧弱國勢,第三年便將國都東遷到櫟陽,引起舉國震驚。一則是世族上層覺得嬴師隰有意擺脫他們的控制,二則是國人覺得離魏國大軍的鋒芒太近。朝野惶惶的時刻,嬴師隰卻沒有絲毫退卻。他祭奠宗廟,慷慨立誓:東遷櫟陽,就是要奪回秦國在三十年中失去的河西之地,將魏國趕回黃河東岸,趕出函谷關!嬴師隰的復仇壯志使秦**民大為振作,國人同仇敵愾衷心擁戴,世族上層悻悻沉默。也是,世族能有何理由反對這種順應民心的復仇壯舉呢?魏國從魏文侯任用李悝變法後,國力大增,又用吳起做了上將軍對諸侯作戰。三十年間,吳起率領魏國鐵騎攻下函谷關,大小六十四戰,奪取了秦國黃河西岸的五百多里土地,將秦國壓縮到了華山以西的狹長地帶。函谷關失守,少梁山地的龍門渡口同樣失守,秦國的門戶洞開。若非吳起被魏國群小陷害而被迫逃到楚國,秦國真有可能被魏國吞滅。雖然如此,魏國仍然沒有停止對秦國的蠶食。秦國面對魏國的攻勢,沒有絲毫的還手之力。秦出公剛一繼位,便商議放棄關中,退回隴西重新做半農半牧的邊陲部族。  當此之時,秦獻公嬴師隰振聾發聵,一掃陰霾,豈能不獲得舉國擁戴?  東遷櫟陽以後,嬴師隰宵衣旰食勵精圖治,親自率領秦**隊和魏國大軍展開了長期惡戰。二十年中打了大大小小三十多仗,竟然沒有一次敗績。最大的一次勝利是前年黃河西岸的石門之戰,一戰消滅魏軍六萬,將魏國人趕出了函谷關,收復了秦國東部門戶。那次要不是趙國出兵救援魏軍,秦軍完全有可能一舉收復河西全部土地。石門大捷,天子周顯王派遣特使慶賀,賞賜給秦獻公一套高貴的戰神禮服——黼黻,那是在最名貴的彩絲上綉出青色戰斧和黑白神秘圖案的統帥披風與一套盔甲。這次的少梁大戰,秦獻公的本意是收復龍門渡口,徹底將魏國人趕出河西。若非秦獻公突然中箭重傷,少梁大戰就是又一個石門大捷,秦國將一舉恢復秦穆公時的大國地位。  上天啊上天,莫非你有意亡秦?心**電閃,一陣冰涼滲進嬴虔的脊樑。  嬴虔的馬隊是秦國久經錘鍊的精銳騎士,長途奔襲是行家裡手。渡過洛水後,嬴虔命令一個千人隊在洛水西岸埋伏,若魏軍萬一追來,則半渡擊之,迫使魏軍撤退。他自己則率領四千鐵騎馬不停蹄的向櫟陽賓士。  櫟陽是櫟水北岸的一座小城堡,距離東北方向的洛水只有二百餘里。兩個時辰後,櫟陽東門的黑色箭樓已經遙遙可見,再翻過一道山樑,就可進入櫟陽城了。這時,嬴虔扎住馬隊,將他的副將和四個千夫長招到馬前慷慨道:「國君箭傷甚重,生死不明。櫟陽城內難保不生變故。為防萬一,我決意留下三千鐵騎,連同洛水退回的一千鐵騎,隱蔽駐紮在這道山樑之後。餘下的一千鐵騎隨我入城。三日內的任何時候,但見城內升起狼煙,便立即殺入櫟陽。諸君可有他意?」  「但聽將軍號令!」副將和四個千夫長齊聲應命。  「好!副將景監聽令:自即刻起,你便是城外駐軍總領。若櫟陽有變,你可持此兵符調集櫟陽之外的任何兵馬,包圍櫟陽,直至新君嬴渠梁平安即位!」  「景監遵命!」年輕英武的副將雙手接過兵符,激昂高聲道,「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四個千夫長異口同聲。  嬴虔慨然拱手:「諸君以我老秦民諺立誓,嬴虔感奮之至。若國中平安,諸君大功一件。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說完,向身邊一個千夫長一招手,「隨我進入櫟陽,快!」話音落點,胯下戰馬已經電馳而出。身後千夫長長劍一揮,一千鐵騎暴風驟雨般卷向櫟陽。  到得櫟陽東門,嬴虔見城門大開,弔橋長鋪,城頭安靜如常,便知公父尚在,不由長吁一聲,緩轡入城。但是,嬴虔還是多了一層心思,將馬隊直接帶到國府門外列隊等候,他自己手持天月劍大步入宮。嬴虔比嬴渠梁大三歲,是秦軍著名的猛將,雖然性格如霹靂烈火,但卻是個極為內明的有心之人。秦獻公只有這兩個兒子,一嫡一庶,但都視為國家干城,同樣器重。秦獻公也從來沒有明確誰是太子。只是在人們眼中,因為嬴渠梁是正妻嫡出,加之氣度沉穩,文武兼備,所以自然的認為他是國君繼承人。嬴虔雖然已經隱隱然是秦軍統帥,但卻對弟弟嬴渠梁欽佩有加,認定他是太子,任何時候只要公父不在場,一定推出弟弟嬴渠梁主事,而且非常注意維護嬴渠梁的威權。當此微妙之時,嬴虔自感比嬴渠梁年長,責任重大,許多事嬴渠梁不好出面,必須由他一力承當,所以才不顧「宮門不得駐軍」的嚴令,將一千死戰騎士留在宮門守望,自己獨自攜帶天月劍入宮。  櫟陽的宮室很小,也很簡陋,只是一座六進大庭院而已。且不說與山東六國的宮殿不能相比,就是和自己的老國都雍成相比,也是粗朴狹小了許多。唯一的長處,就是堅固。嬴虔不想在第二進的政事堂遇見國中大臣,他希望大臣們以為他此刻不在櫟陽。他繞過正門,從偏門直接進入了第四進寢宮,他知道,重傷的公父此刻一定在寢宮療傷。果然,剛進偏門,就見院內崗哨林立,戒備異常,顯然與城門和宮外的鬆弛氣氛迥然不同。  嬴渠梁手持長劍在院中踱步,看見嬴虔身影赳赳而入,連忙大步迎上。  「大哥,你回來得正好,少梁沒事吧。」  「沒事。魏狗們一定在跳腳大罵了。哎,公父如何?」  「精神好了一些。太醫正在設法挖出箭頭。你快去看看。」  「走,一起去。」  「不。公父吩咐,大哥一回來,立即單獨去見他。」  嬴虔驚訝:「這?卻是為何?」  「大哥,不要想這些了。公父自有道理。你去。」  「好,你等著,有事我即刻出來。」嬴虔大踏步走進了門檻。  半個時辰後,嬴虔走出寢室,右手用白布裹著,臉色蒼白,額頭上冒著津津細汗。嬴渠梁驚訝的迎上去,「大哥,如何有傷了?」嬴虔微微一笑:「沒事。洛水渡河時蹭掉了一塊皮,太醫順便包紮了一翻。」嬴渠梁一怔,正要說話,卻見白髮蒼蒼的老內侍黑伯匆匆走來低聲道:「仲公子,君上宣你即刻進見。」嬴虔揮揮手催促道:「快去。我去辦件事就來。」說罷疾步走了。嬴渠梁不及思索,跟著黑伯走進寢宮。  寢宮裡空蕩蕩的,太醫們一個都不見,母后和妹妹也不在。秦獻公伏身榻上,**的背上蓋著一塊大白布,頭伏在枕上,素來黧黑的征戰面孔此刻是蒼白潮紅。嬴渠梁疾步走到榻前低聲問:「公父,要否太醫?」秦獻公將大枕挪到胸下,雙肘撐在榻上,抬頭道:「渠梁,這廂坐下,聽公父說話。」嬴渠梁答應一聲「是」,便拉過一個木墩坐到榻前:「公父,兒臣渠梁,聆聽教誨。」  「渠梁啊,公父的路,已經走完了。公父原未立你為太子,是想不讓你過早招風樹敵。目下,你已經過了加冠之年,二十一歲了。公父確認你為太子,即刻即國君之位……不要說話,聽公父說完。」秦獻公粗重的喘息了一陣,晶亮的目光盯住兒子,「我要叮囑你三件大事:其一,不要急於復仇。二十年來,秦國已經打窮了,留給你的,是一個爛攤子。要卧薪嘗膽,富國強兵。象公父這樣老打仗,不行。其二,要善待臣下。尤其是世族元老,不要輕易觸動他們。其三,也是最要緊的一條,要兄弟同心,不得交惡。這是我讓嬴虔立的血誓。他若有二心,你可將血誓公諸國人,使人人得而誅之。」說著,秦獻公拉開榻頭暗屜,拿出一卷血跡斑斑的白絲。  嬴渠梁雙手接過抖開,血紅的八個大字赫然入目——若負君弟,天誅地滅!  「公父,渠梁兄弟素來同心同德,何故如此折磨大哥?」  秦獻公搖搖頭,「渠梁謹記:同德易,同心難,大德大節,求同更難。歷來公室內亂,幾曾不是骨肉相殘?嬴虔內明之人,你要倚重他。這血誓,惟防萬一也。」  「渠梁謹記公父教誨:富國強兵,善待臣下,兄弟同心。若有負公父苦心,兒臣無顏見列祖列宗。」  秦獻公靜靜端詳著兒子,突然嘶聲大笑:「好!好!好!公父在九泉等你……」言猶未了,一口鮮血噴出,秦獻公雙手撲在大枕上,溘然逝去。  「公父——!」嬴渠梁一聲哭喊,撲在公父身上。  白髮蒼蒼的老侍衛輕輕走進,扶住嬴渠梁低聲道:「太子節哀,大事要緊。」  嬴渠梁嗚咽起身,靜神拭淚,思忖有頃道:「黑伯,速請嬴虔將軍。」  秦獻公安排後事的時候,一個大臣都不在身邊。作為久經錘鍊的國君,秦獻公當然知道這是安排後事的大忌,自然不會有意如此。他的本意,是想將兩個兒子的事安排妥帖,再召見幾名重臣元老,申明並布置輔佐事宜。但是,他沒有想到自己的箭傷驟然發作,奪去了他在最後時刻召見大臣的唯一機會。  秦獻公驟然死去,國君繼位的大事未及公諸世族大臣,原本簡單明朗的朝局便頓時錯綜複雜起來。若擁戴嬴虔的勢力藉機發難,第一個疑團目標便是孤身伴君的嬴渠梁。同時,大臣們沒有任何人接受輔佐重任,也會使權臣疑慮重重,有可能平空生出諸多變故。嬴渠梁冷靜思索,雖則兄弟二人在最後時刻都見到了公父,且兄長嬴虔先見,但嬴虔見公父時公父尚在;嬴虔走後,自己獨對公父時公父卻驟然逝去,無疑對自己不利。況且,公父只是口書申明,尚未給自己留下書寫遺命就猝然去了。若有人藉機發難,非但自己有弒君之嫌,而且發難者可以宣布公父的口書是編造。此刻的關鍵人物是嬴虔,只有他可以力排眾議。嬴虔無事,則國中無事。嬴虔有事,則內亂必生。大哥嬴虔究竟會如何?嬴渠梁竟然一下子拿不準了。雖說嬴渠梁素來與嬴虔兄弟情誼甚篤,但想到嬴虔此刻一**實系國家安危,不禁閃過一絲警覺——公父為何要大哥立下血誓?莫非真有蛛絲馬跡被公父察覺了?  嬴渠梁脊梁骨悚然發涼,果真如此,局面將如何收拾?  此刻的政事堂中,秦國的大臣元老們更是等候得焦灼不安。既不知國君傷勢如何,又不知國君是否確定了繼任人;既要思謀國君傷愈無恙的對策,又要思謀國君崩逝新君即位後自己如何應對。所有這些,都因為國君的傷勢不明與儲君的不確定而變得撲朔迷離,無從商討。大臣們都在廳中默默踱步,誰也不知道該商議些什麼。雖然如此,卻也沒有一個人離開政事堂。稍有閱歷的大臣都知道,國君病危期間,是廟堂權力最容易發生傾覆的時刻,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意料不到的巨大變化。春秋以來四百多年間,這種朝夕傾覆的故事太多太多了。且不說赫赫威名的齊桓公病危被困而導致奸佞奪權,就是目下國君秦獻公的父親秦靈公,也正是在病危期間被叔父奪位自立的。所以,大凡國君傷重病危,國中大臣幾乎無一例外的推開一切國事,寸步不離的守在距離國君最近的位置。包括在外領兵的統帥與地方大員,只要有可能,同樣都儘可能的趕回國都,守在中樞要地。廟堂權力的變數愈大,朝臣們的心弦綳得就愈緊。這種躁動與緊張,要一直延續到新君確立形勢明朗,方有可能結束。  目下,秦國的大臣們正處在這種焦灼不安之中。  長史公孫賈有意無意的踱到上大夫甘龍面前,拱手問:「上大夫可有見教?」  上大夫甘龍白髮蒼蒼,清瘦矍鑠,是國君倚重的主政大臣,門人故吏遍於秦國朝野。可是在這最要緊的關頭,竟未被招進寢宮,而是和所有大臣一樣,只能在政事堂守侯,這本身就是一種令人不安的變化跡象。長史公孫賈請教,顯然是想探聽甘龍對這種變化的反應。甘龍卻是淡淡回答:「長史常隨國君,有何見教?」  這是一個微妙的反擊。長史執掌國君機密,是左右親信,然此時也在政事堂,這比主政大臣在危機時離開國君更為異常。公孫賈請教,顯然是受不了內心緊張的折磨。甘龍淡淡的反詰,卻分明表示出一種言外之意,不用試探,你比我更心虛。這使公孫賈感到尷尬,只好拱手笑道:「公孫賈才疏學淺,何敢言教?」  大臣們正在緊張焦躁,都想聽誰說點兒什麼。見上大夫甘龍和長史公孫賈兩位樞要大臣對話,便紛紛聚來,卻又無從問起。此刻象「國君傷勢如何」「儲君會是哪一位」這樣的問題絕然不能問,因為那意味著問話者有二心。所以大臣們雖然圍攏了過來,卻都只是是默默的看著甘龍而已。  不料甘龍此刻卻沒有沉默,他向圍過來的大臣們拱拱手,高聲道:「上天佑護秦國,國君箭傷已經大有好轉。我等大臣當共商大計,上書國君,大舉復仇,討伐魏國。」  真是高明老到。既避開了忌諱,又給了大臣們聚集政事堂一個最好的議題。大臣們如釋重負,紛紛呼應:「上大夫所見極是,該當討伐魏國,收復少梁!」「對!為國君報一箭之仇!」話題一開,大臣們頓時活躍起來,三五成群的開始紛紛議論少梁之戰,同時以各種巧妙的方式試探著其他人的回應。  正在這哄哄嗡嗡的時刻,一隊鐵甲武士踏著整齊沉重的步伐開到政事堂外,鏗鏘列隊,守在門外庭院。盔甲鮮明,長矛閃亮。帶隊將軍卻正是嬴虔的部將子岸!  政事堂驟然沉默。大臣們額頭冒出了晶亮的汗珠,張口結舌,相互目詢。莫非國君驟然崩逝了?嬴虔要奪位自立?果真如此,大約沒有誰能夠阻擋。嬴虔雖然不是名正言順的秦軍統帥,但他率領的五萬鐵騎幾乎就是秦國的全部精銳。加之嬴虔體恤士卒,善待將領,又是身先士卒打惡仗的猛將,在軍中威望極高。他要奪位,嬴渠梁還真難找出一支力量來抗衡。非常時期的權力對抗,最見真章的就是看誰握有重兵。嬴渠梁雖說也是智勇兼備的驍將,但畢竟在軍中資望尚淺且經常輔佐國君政務,與嬴虔直接掌握精銳騎兵是不能相比的。兄弟倆真要刀兵相見,秦國可就是大難臨頭了。  一時間,政事堂的緊張氣氛達到了頂點。  甲士列隊方完,又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嬴虔手持天月劍率領兩排帶劍將領大步走進政事堂。嬴虔一擺手,頂盔貫甲的將領們在政事堂後邊肅然站成兩排,個個雙手拄劍,沉默挺立,恰似兩排石雕武士。嬴虔則往政事堂大門口一站,高聲道:「朝臣列班就座,聽候國君書命。」  大臣們遲疑緩慢的按照往常排位序列,坐入自己的案幾前。剛剛坐好,只見老侍衛黑伯帶著兩名年輕內侍,走進政事堂前方正中央。黑伯從小內侍捧著的銅盤中拿過一卷羊皮紙展開,高聲**道:「秦國臣民人等,少梁之戰,本公箭毒重傷,自感無期,立仲公子子嬴渠梁為太子,繼任國君。國中臣等須竭力輔佐,有二心者,人人得而誅之。嬴師隰二十三年九月十六。」  隨著黑伯的**誦,大臣們又是疑雲大起,竟然一片沉默,連慣常的領命呼應都沒有人敢開口。從君書看,國君已經崩逝無疑。然則國君若果真如此清醒,冊立儲君這等大事卻為何沒有一個大臣知曉?再說,嬴虔也始終沒有正面表態,萬一其中有詐,是嬴虔的試探手段,積極呼應君書豈不是立惹殺身大禍?不呼應,不說話,至多是不敬之罪,且法不治眾,至多貶黜左遷罷了。若不小心出頭領命,惹惱嬴虔,那可是禍及九族的大事,後悔也來不及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政事堂便出現了宣示國君書命後從來沒有過的奇怪沉默。  沉默中,政事堂響徹嬴虔粗啞的聲音:「恭請新君即位——」  隨著喊聲,兩名內侍前導,嬴渠梁一身布衣,頭戴黑玉冠,從容進入政事堂。大臣們又是驚愕,又是迷惑,深深的恐懼和疑慮還在延續,竟然期期艾艾的忘記了擁立新君的大禮,還是一片沉默,政事堂陷入大為尷尬的局面。  驟然間,嬴虔臉色變得鐵青,高聲怒喝:「國君遺命,新君即位,誰人不從,有如此石!」大步回身,天月劍青光閃爍,無聲的攔腰掠過政事堂門前的一根石柱。嬴虔冷笑一聲,左手一揮,石柱上半截「咚」的一聲大響,摔在台階上滾落院中。石柱下半截平滑如鏡的切口閃著青森森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慄。  兩排將領齊聲高呼:「擁戴新君!新君萬歲!」  政事堂大臣們這才從驚懼懷疑的噩夢中醒悟過來,參差不齊的伏地高呼:「恭迎新君即位!」「新君萬歲!」  上大夫甘龍高呼:「嬴虔將軍擁立有功,將軍萬歲!」大臣們也忙不迭跟著高呼:「嬴虔將軍萬歲!」  嬴虔大吼一聲:「豈有此理!嬴虔如何與國君並論?若再非禮,嬴虔無情!」  政事堂立時肅然沉默。經過這幾番驗證,大臣們已經明白無誤的清楚了,大局不會動蕩,嬴虔是真心實意的輔佐弟弟嬴渠梁繼任國君。但是,新君沒有說話,大臣們還是一片沉默。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將如何動作,誰也不摸底細,貿然開口,吉凶難料,還是等待為好。  嬴虔走到前邊,深深一躬,高聲道:「請新君宣示國策。」  嬴渠梁一直站在中央國君座前,坦然自若,絲毫沒有局促慌亂。此刻,他平靜清晰的開口道:「諸位大臣,公父驟然崩逝,嬴渠梁受命繼任國君。當此危難之際,本公申明朝野:其一,國中大臣,各司其職,一律不動,國政仍由上大夫甘龍統攝。其二,嬴虔將軍少梁之戰有大功,升遷左庶長,總領秦國兵馬。其三,由上大夫甘龍、長史公孫賈主持公父之國喪大禮。」  大臣們長長的吁了一口氣,齊聲高呼:「臣等遵命!」  嬴渠梁走到甘龍面前,深深一躬:「上大夫年邁蒼蒼,又做國喪大臣,嬴渠梁深感不安。國喪期間,若有滋事生亂者,上大夫請行生殺予奪之權。」  甘龍感動振奮,躬身顫聲:「老臣受先君大恩,又蒙君上重託,敢不從命!」  嬴渠梁環視政事堂高聲道:「其餘諸事,按既往成規辦理。散朝。」  大臣們既有國喪哀禮的制約,又有對新君即位國策的興奮激動。卻既不能喜形於色,也不便於此時大放悲聲。於是便以職權範圍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肅然正色地商議起國喪期間必須做的諸多事情。  嬴渠梁卻已經離開了政事堂,匆匆趕往櫟陽西南的驪山軍營。  他要辦一件大事。在他看來,這件事甚至比安定朝臣國人還重要。他只帶了黑伯和一百名與他經年並肩作戰的輕銳騎士,馬不停蹄的趕到驪山軍營。這時天色已暮。也是剛剛趕回軍營的前軍主將子岸出來迎接時,驚訝莫名:「君上剛剛即位,如何便離開櫟陽?」  「子岸,公叔痤如何?」嬴渠梁沒有理會子岸的驚疑。  「老匹夫!哼,一句話不說,一口飯不吃,牛頑得很。該拿他在先君靈前祭旗。」子岸氣狠狠的稟報。  「帶我去見他。」嬴渠梁命令子岸。  公叔痤被囚禁在驪山軍營的山根石屋裡。他是魏國二十多年的丞相了,自吳起離開魏國,他便時不時兼做統帥領兵出征。他打敗過韓國趙國楚國和韓趙聯軍,也算得當世文武兼備的赫赫人物。可就是在與秦國的大戰中兩次慘敗,一次是三年前的石門之戰,喪師六萬,丟失函谷關。再就是這次少梁之戰,竟然莫名其妙的做了秦軍俘虜。他已經是六十一歲的老人了,自感少梁之戰一世英名付之流水,羞憤交加,不說話,不吃飯,不喝水,他要餓死自己渴死自己,為自己的無能贖罪。連續三天的自我折磨,他已經蒼白乾枯得在草席上氣息奄奄。當囚室的石門隆隆推開時,他眼睛也沒有眨一下。  「公叔丞相,嬴渠梁有禮了。」嬴渠梁向蜷卧在牆角的公叔痤深深一躬。  公叔痤閉上了眼睛,既沒有坐起來,也沒有開口應答。他欽佩這個生擒他的年輕將軍,可是不願意和他在這樣的場合對話。  子岸氣得大聲吼道:「老公叔,這是秦國新君,你敢牛頑!」  公叔痤微微一動,依然沒有睜眼,也沒有開口。  嬴渠梁拱手道:「公叔丞相,請勿為少梁之戰羞愧。這一戰,我們誰也沒有贏。老丞相雖然被擒,我的公父也被你軍冷箭所傷,卒然崩逝了。認真說起來,魏國還算是略勝一籌。丞相以為如何?」  公叔痤不禁驚訝得睜大了眼睛,嬴師隰這個令人生畏的勁敵死了?真的么?果真如此,自己連自殺的可能都沒有了。依秦人習俗,一定要在秦獻公靈前殺掉自己祭奠國君的。能與勁敵嬴師隰同戰而死,也算得其所哉,又有何憾?心**及此,公叔痤冷冷一笑,「既然如此,公叔痤的人頭就是你的了。何時開刀?」  「老丞相差矣。嬴渠梁不是殺你,是要放你回安邑。」  公叔痤哈哈大笑:「嬴渠梁,休得嘲弄老夫。士可殺,不可辱也!」  嬴渠梁正色道:「嬴渠梁何敢輕侮前輩?放老丞相回歸魏國,乃嬴渠梁一片苦心。秦魏激戰多年,生民塗炭,死傷無算。嬴渠梁繼任國君,圖謀秦國庶民安居耕牧,不想兩國交惡。嬴渠梁素知老丞相深明大義,欲與老丞相共謀,兩國休戰歇兵,不知老丞相意下如何?」  「秦公,果然不記殺父之仇?」公叔痤迷濛混沌的老眼漸漸明亮起來。  「父仇為私,和戰為公。嬴渠梁若非真心,甘受上天懲罰。」  公叔痤打量著面前這個神色肅然的青年君主,覺得他竟有一種令人折服的真誠與自信,一句話便公私分明,將大局料理清白,不禁暗暗讚賞。與秦國罷兵是他多年的主張,無奈秦獻公連年攻魏,發誓要奪回整個河西,不想打也得奉陪了。在他這個魏國丞相看來,秦國被壓縮得已經可以了,魏國的真正勁敵是東方崛起的齊國與南方的楚國,老是被秦國纏住不能脫身,實在是魏國很頭疼的一件事。每與秦國作戰,他都不贊同上將軍龐涓領兵,怕的就是龐涓對秦國趕盡殺絕,與秦國的血仇越結越深。他很了解老秦人的剽悍頑強,認定這個在戎狄部族包圍中拼殺了幾百年的部族諸侯絕非輕易能夠消滅的,能夠將秦人壓縮到荒涼的一隅之地,應該就滿足了。魏國的目標是中原沃土,而不是西陲蠻荒。但經過石門之戰與這次少梁之戰,他卻覺得這種罷兵願望似乎根本不可能,秦獻公好象一個瘋子一樣仇恨魏國,有他在,魏國是無法擺脫這種糾纏的。被俘這幾天他已經思謀妥當,自己自殺殉國,薦舉上將軍龐涓與秦獻公決一死戰,徹底解決與秦國的連年糾纏。然則驟然間竟是峰迴路轉,秦獻公死了,秦國新君主動提出罷兵休戰,豈非天意?  老公叔一時感慨中來,「好!老夫信你,一言為定。只是這疆界,卻不知秦公如何打算?」  「以石門之戰以前的疆界為定,河西之地還是魏國的。」  「噢?秦公不覺吃虧太多?」公叔痤大為驚訝,不禁靠牆坐起。  「二十年後,我會奪回來的。」嬴渠梁一字一板。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嬴渠梁微笑,「老丞相,該進食了。」  公叔痤豪爽大笑「然也!吃飽了,好上路。」  「且慢。」嬴渠梁笑道:「老丞相徐徐將息,三日後嬴渠梁派人護送老丞相回安邑,不言俘獲,而是魏王特使。」  公叔痤又一次驚訝,不禁掙紮起身笑道:「秦公,老公叔閱人多矣,以公之氣量胸懷,數年之後,必大出於天下。」  嬴渠梁恭敬的拱手做禮:「渠梁才疏學淺,如何敢當老丞相嘉勉?」  公叔痤仰天嘆息:「只可惜老夫來日無多,不能和英傑並世爭雄了。」一陣拊掌長笑,竟昏倒在地。  三天後的清晨,嬴渠梁親率三百鐵騎,護送著一輛青銅軺車駛出函谷關。  白髮蒼蒼的公叔痤在函谷關外和嬴渠梁殷殷道別,向魏國都城安邑急馳而去。  秋霜白露,草木枯黃。嬴渠梁站在函谷關城頭凝望著遠去的軺車,那面鮮紅的「魏」字大旗已經與天邊的原野溶在了一起,他依然佇立在那裡,任憑寒涼的秋風吹拂著自己。  按照戰國之世的規矩,一個兩次兵敗的大臣是很難繼續掌權的,即或公叔痤是魏國兩朝元老深得魏王倚重,這丞相之位也未必能保。果真如此,秦魏罷兵的和約豈非空言?而如果魏國繼續對秦國用兵,秦國能支撐多久?嬴渠梁很清楚,公父連年對魏國激戰,本意是想奪回河西後再封鎖函谷關休兵養民。可是,秦國越打越窮,河西五百里土地還是沒有奪回來,秦國如何再打得下去?這種戰爭對於魏國這樣的富強大國,縱然失敗幾次,也無傷元氣。可是,秦國不行,秦國已經經不起再一次的失敗了。輜重耗盡了,存糧吃光了,精壯男子死傷得幾乎無人耕田了。再有一次失敗,秦國就真得退回隴西河谷重做半農半牧的部族去了。當此之時,秦國雖然表面上打了兩次大勝仗,但國力卻到了崩潰的邊緣,成了經不起一戰之敗的風中紙鷂。在刀兵連綿的戰國,這是極為危險的最後境地。若能罷兵數年,緩得一緩,秦國也許還有重振雄風的希望,否則,秦國將從戰國列強中消失。目下又是國喪,朝局未安,若魏國乘內亂而來,豈非滅頂之災?  嬴渠梁覺得肩上擔子如大山一般沉重。  如果罷兵成功,函谷關月內就要重新交割給魏國了。自從秦部族立為諸侯國,多少年來,這函谷關就是秦國的國命之門。有函谷關在手,秦人就坦然自若。丟失函谷關,秦人就象袒露胸口迎著敵人的長矛利劍一般舉國緊張不安。如此命脈一般的函谷關,公父與秦人浴血疆場奪了回來,自己卻又交給了魏國,那些世族元老能答應么?朝野國人能理解么?雖然嬴渠梁是深思熟慮的,認為唯其如此,才能使魏國覺得不動刀兵而重占河西是一個巨大的利市,才有可能放秦國一馬。如原地現狀罷兵,那是幾乎沒有可能的,魏國絕不會在兩次大敗後讓秦國封關修養。雖然如此,但畢竟函谷關對秦人太重要了,國中臣民能接受么?  上天啊上天,莫非秦國要滅亡在我嬴渠梁手裡?第一部 黑色裂變 第一章 六國謀秦(1)一、上將軍龐涓的秘密使命  暮靄沉沉,大河上下一片蒼茫。  在刀兵連綿的歲月,這正是晚號長鳴城堡關閉的時分。坐落在黃河北岸的魏國都城——安邑,卻打開已經關閉的南門,又隆隆放下弔橋,放出了一隊沒有任何旗號的鐵甲騎士和一輛青銅軺車。暮色蒼茫中,這隊人馬越過山地,飛馳平原,在朦朧月色下從孟津渡口擺渡黃河,上得南岸,便乘著月色星光,向蒼茫大平原上的著名都會——大梁城飛馳而來。  此刻的大梁城,正沉浸在濃濃的興奮與狂歡之中。  大梁是魏國的第一大城,與大河北岸的都城安邑遙遙相望。雖說不是都城,大梁的城池規模與街市氣勢卻比安邑大得多。論地利之便,大梁地處豐腴的平原,北臨黃河,南依逢澤大湖,水路陸路四通八達,便成了中原地帶最大的物資集散地。魏國當年之所以沒有將大梁作為都城,僅僅是因為韓趙魏三家分晉時,魏氏勢力範圍內的南部平原尚是貧瘠荒蕪的原野,大梁還只是一座小城池。而當時的安邑卻是魏氏的勢力中心,地處黃河汾水交匯處,農耕發達,城池堅固,自然便做了都城。不想自魏文侯起用李悝變法,盡地力之教,全力在黃河南岸發展農耕,大梁大大地得了一回天時地利與人和,竟是迅速富庶了起來。隨著農耕興旺,工匠商賈也紛至沓來,大梁便在一百多年間蓬蓬勃勃地變成了水陸大都會,重築大城池,工商雲集,店鋪林立,形成了天下第一大市——魏市。更兼列國名士紛紛前來定居開館,文風昌盛,私學大起,隱隱然便成了中原地區的文明中心。  雖則如此,大梁人心裡總覺得缺少點兒東西,尤其見了安邑人,總是心裡酸酸的不是滋味兒。安邑是王城,是國都,縱然不比大梁富庶文華,卻自有一種王城國人的優越感,動輒便是「天下大勢如何如何」的高談闊論,或是「近日魏王賞賜上將軍六進大宅」、「前幾日丞相納了一名美妾」等等王侯將相的**逸聞。大梁人聽得一邊羨慕,一邊泛酸。大梁人可以在任何外地人面前高談大梁的享受講究和精到至極的生意經,但就是在王城安邑人面前羞於開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財富與享受如果遠離權力,人們只會說你是個富商而已。  說到底,大梁人缺的是一種貴氣。富而不貴,心裡總悻悻不是滋味。  然而,月余之前魏王特使帶來的一道王書,卻使大梁人看到了富貴雙至在安邑人面前挺起腰桿的希望,全城沸騰了起來。  魏王特使的宣諭是:以魏國為盟主的六大國會盟將在逢澤之畔舉行,大梁城定為六國會盟的後援基地;大梁要迅速在逢澤大湖邊修築起六國兵營和六國行轅,在這裡囤積大梁佳釀,雲集大梁美女。如果僅僅是這樣,自然還不會使見多識廣的大梁人激動起來。要緊的是幾乎就在同時,安邑商人酸酸地傳過來一則王宮秘聞:魏王喜歡大梁,所以在逢澤會盟,是有意將國都遷往大梁城!  旬日之間,秘聞不脛而走,人人都在興奮地議論。隨著安邑商人不斷地向大梁轉移財產和各國商賈的探詢證實,大梁城的興奮激動終於蔓延成了狂歡。誰也不知道何時何人開的頭,原本中夜收市的夜市變成了徹夜大市。各色酒肆飯鋪燈籠高挑,幌旗招搖,高談闊論與喝彩之聲溢滿街市。原本是盛典大節才舉行的社舞也擁上了長街。那由四十多個壯漢抬在特大木車上的社神雕像緩緩行進,和善地看著在他腳下狂歡勁舞的綵衣男女,總角小兒也一群群擁上街頭又唱又跳。外商們則站在街邊檐下興奮地指點議論,或面帶微笑地聽身邊老人感慨地評價大梁的民俗和社舞的優劣。起先,最令外  商們心跳的是,大梁的所有物價都大跌五六成,有的甚或跌了八成。每家鋪面前都高高掛起大幅紅布,大書一個「歡」字,下面便是「跌八」或「跌五」「跌六」。外國外地商人們心驚肉跳,但又不能開罪於天下第一水陸大市的父老,只好隨行就市地跌四跌三。然則,更令外商們驚訝的是,大梁人根本不屑於趁此喜慶之日搶佔小利,他們彬彬有禮地走進大店小店,只買些喜慶之物或酒食甜餅之類。就是這些,也是盡量在大梁人開的店裡買,極少光顧外國商人們和外地商人們的店面。一時間,外國外地商人們欽慕不止,相顧驚嘆「文哉大梁」!驚喜之餘,不知哪國大商帶頭,外商們竟是大跌九成以謝大梁父老。一家齊國大商,竟然將喜慶之物與酒食甜餅擺在店門口饋贈市人,一天竟沒送出幾件去。外商們既慚愧又高興,便將店面生意交給賬房先生們看管,紛紛走上街頭與大梁人同歡。  在大梁的狂歡喜慶中,唯獨一個地方冷清如常,這就是上將軍龐涓的行轅。  龐涓和他的馬隊於四更時分到達大梁城外。城中的狂歡喜慶,使龐涓感到意外和驚訝。六國會盟是一件實實在在的大事,需要盡量地秘密進行。如今被大梁張揚鋪排得驚天動地,有何秘密可言?一時間,他感到大梁人很是淺薄,令人厭惡,斷然拒絕了大梁守請他從正門入城接受萬民拜迎的懇切請求,命令打開城外秘密通道,隱蔽進入城內事先準備好的上將軍行轅。  進入行轅的第一件事,龐涓便派人打探城中各種傳言。他要知道,六國會盟的秘密究竟泄露出去多少?及至各路密探在一個時辰後報齊,都說大梁人慶賀的是遷都消息,幾乎沒有人議論六國會盟。他才長長鬆了一口氣,仔細一想,卻又感到疑惑不解。遷都大梁是何等重大的國事,他身為上將軍,何以竟然一無所知?誰提出的立即遷都?魏王何時贊同的?為何不預告於他?一時理不出頭緒,他也不再糾纏。他相信如此重大的國事總是繞不過他這個手握重兵的上將軍,遲早一切都會明白,瞞他的人也會付出代價的,目下最要緊的是準備六國會盟。  五鼓時分,龐涓已經在大銅鏡前梳洗完畢,一身細軟乾爽的貼身白絹衣褲使他覺得分外舒適。喝下一陶碗肉羹,他輕輕地咳嗽一聲,貼身侍衛便捧進了上將軍的全副裝束。那是一身用上好精鐵特殊打制的甲胄,薄軟貼身而又極為堅挺,甲葉摩擦時便發出清亮的振音。還有一頂青銅打制的上將頭盔,一尺長的盔矛在燭光下熠熠生輝,徑直五寸的兩隻護耳弧度精美,耳刺光滑異常。再就是一件等身製作的絲質大紅披風,一經上身,光潔垂平,脖頸下的披風扣便大放光華。穿戴完畢,銅鏡中立即出現了一個威嚴華麗且極有氣度的上將軍。龐涓稍事打量了一下自己,撫摸了一下披風扣上的兩顆大珠,卻微微皺起了眉頭。作為戰陣大將,他很不喜歡這種浮華招搖的東西。但這是他被拜為上將軍時魏王親自賞賜的,兩顆當做披風扣的海珍珠是魏惠王的心愛寶物,這身甲胄則是魏王派專使在大梁著名的作坊定製的。這一身裝束可真正是價值連城。除了魏國,大約哪個諸侯國的上將軍都不會擁有這樣豪華名貴的衣甲。對於魏王的特意賞賜,如果在六國會盟這樣的重大場合不裝束起來,魏王肯定會不高興的。當今的魏國大臣中,只有丞相公叔痤和他這個上將軍得到了這一特殊賞賜,酷愛珠寶名器且又特別講究衣著威儀的魏王能不在意么?  裝束停當,龐涓摘下劍架上的金鞘長劍,低聲威嚴地命令:「護衛十名,隨我從小街出南門。三千鐵騎走大街,午時趕到逢澤。」  「遵命!」侍立在大帳外的軍務司馬答應一聲,疾步走出。  龐涓走出大帳時,他的三馬軺車已經輕快地駛到帳口。十名鐵甲騎士也已經整裝上馬立於車後。龐涓走到車前,右手一搭車軾,利落地躍上軺車,挺立於六尺青銅車蓋下,劍鞘輕輕一點,軺車便轔轔駛出行轅。  因為大梁的喜慶和六國會盟關聯不大,龐涓對大梁人的厭惡也消退了許多。他決定不再從秘道出城,而是直出南門,順便看看大梁人的狂歡情景。他相信從小街走,又是黎明時分,耽擱不會太大。按照大梁人慣於夜生活的風習,清晨時分正是安睡之時,街上行人最為稀少。但龐涓沒有想到,今天這條無名小街竟然也是火把成片,人頭攢動,社舞鼓樂熱鬧非凡。龐涓在高高軺車上眼見人頭火把望不到盡頭,微微皺眉,沉聲命令:「改道。」  但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喊:「上將軍……上將軍到了!」  「上將軍是國家干城!給上將軍讓道!」一個白髮老人在社舞隊列中高聲大喊,連連揮動手中的紅色小旗。街心參與社舞的男女老少和蔓延到街邊的看社舞人眾,呼啦啦向兩邊閃開,「魏王萬歲!上將軍萬歲!」之聲喊成一片。  親見大梁民眾如此敬重自己,龐涓心中不禁湧起一股熱流。雖然他沒有提出立即遷都,但他卻是魏國上層主張遷都大梁最堅定的一個,精明靈通的大梁人豈能不知?然則大梁人絕不會公開喊上將軍為「恩公」,而只喊上將軍為「干城」。就是連續不斷的狂歡,大梁人也只是高呼:「魏王萬歲!」「魏國大業,大梁當先!」沒有一個人喊出埋藏於內心的真正衝動——大梁即將成為王城!龐涓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但卻對大梁人的狡黠老到總有一絲不安與不快。數十萬市井之民竟能如此默契地藉機宣情,如此忍耐地在狂歡中深藏不露,這在目下戰國大都會中決然沒有第二個大城庶民可以做到,包括齊國臨淄和魏國安邑。面對這樣的民眾國人,龐涓總有不踏實的感覺。他本來想對敬重他的大梁父老們說上幾句熱情的敬謝話,但這種不踏實的感覺卻使他緊緊地抿起厚闊的嘴唇,臉上一片莊重。他在軺車上拱著雙手不斷向兩邊民眾作禮,在歡呼聲中轔轔駛出了大梁南門。  清晨卯時,龐涓到達逢澤。  他的軺車直駛魏國營區的上將軍幕府,匆匆吃下一鼎逢澤黃羊肉,便到會盟行轅區做最後一遍視察。明日六國的國君便將陸續到達,一切差錯都要消滅在今天。本來,這會盟營區是由掌管地方民治土地的都司徒府督察,由大梁守具體實施建造的。大梁對這件事的興奮與重視,應該是沒有差錯。但龐涓還是不放心。龐涓太清楚這次會盟成功對於他這個發端者的重要性了。說起來,六國會盟是他向魏惠王提出的,總體方略也是由他秘密制訂的,就連會盟的地點時日也都是他提出的。魏王對他提出的具體謀劃幾乎是全盤接受。如果成功實行,龐涓就將是魏國霸業的奠定者。從近處說,他至少將成為魏國的丞相兼上將軍,名副其實的出將入相,一改與公叔痤將相分權的局面;從遠處說,他將遠遠超過名將吳起在魏國建立的勛業,若魏國統一了天下,那他毫無疑問將名垂千古。龐涓想得很深很遠也很細,他絕不允許六國會盟出一絲一毫的差錯。正因為如此,他稟明魏王,自領三千鐵騎星夜奔赴大梁做最後的督察。  一整天巡查的結果,雖然查出了幾處小紕漏,但總算沒有大的差錯,龐涓還算滿意。他以上將軍名義,賞賜給大梁守三名技擊武士做護衛。大梁守誠惶誠恐地接受了,立即向上將軍獻上十名大梁美女和十桶大梁美酒。龐涓堅決回絕,並嚴厲斥責了大梁守私自動用會盟舞女和會盟王酒。大梁守慌得打躬不迭,連連辯解說舞女和美酒絕非官品,只是受大梁父老的重託而表示的一番敬謝。  「既非官品,即刻返還大梁父老。下去。」龐涓的聲音沒有透出一點表情。  「是是是……」大梁守一看龐涓冷若冰霜,忙不迭擦著汗退出幕府。  龐涓沒有因為這件小事影響謀劃。用罷晚餐,他將上將軍府掌管文書的三名大主書與掌管雜務的八名少庶子全部召來,秘密布置他們以會盟執事的身份分別加入到五國君主的侍從行列,探聽五國君主的動態。龐涓特別嚴厲地叮囑,任何重大消息只能向他單獨稟報,否則殺無赦!分派完畢,大主書立即發下執事吉服和出入令牌,各人便出帳準備去了。  龐涓鬆了一口氣,信步踱出帳外。已經是月上中天了,雖是初夏,逢澤水面吹來的風還是略帶寒意。龐涓望著一天星斗與逢澤岸邊的連綿燈火,油然生出一腔感慨。他已經出山三年了,雖然打了幾場還不算小的勝仗,但在刀兵頻仍的戰國還遠遠達不到名動天下的地步。必須有一舉牽動天下格局的功業,才算真正達到了名士的最高境界。譬如李悝在魏國的變法,一舉使魏國成為超強大國而舉世聞名。譬如吳起,除了是戰場上的常勝將軍,還是執政變法的名臣。只有這樣的名士,才是龐涓的人生目標。他常常覺得自己的才能與吳起相似,既是兵家名士,又是治國大才,該當是出將入相天下敬畏的攝政權臣。也許,正因為對自己如此評價,正因為有如此遠大的目標,龐涓的目光從來都沒有僅僅局限於兵事,從來都沒有滿足於做個能打勝仗的帶兵將領。他對治國權力,對涉及天下格局的邦交大事更為關注。一個既能夠統帥三軍馳騁疆場,又能夠謀劃長策捭闔於天下諸侯之間者,方得為真名士也。這一切,都將因為六國會盟的實現而使龐涓邁出第一步,儘管很艱難,但龐涓是滿懷信心的,他一定會成功,一定會改變老師對他當初的評價。第一部 黑色裂變 第一章 六國謀秦(2)二、五國君主同一天到達逢澤  逢澤的清晨分外壯美。浩淼的水面在火紅的天幕下金波粼粼。一輪紅日湧出水天相接處,山水風物頓成朦朦紅色剪影,蒼茫葦草翻滾著金紅的長波。連綿不斷的各式軍帳、戰車、幡旗、矛戈結成的壯闊行營,環繞水面形成一個巨大的弧形。悠揚沉重的號角伴著蕭蕭馬鳴此起彼伏。岸邊官道上,一騎紅色快馬飛馳而來,在葦草長波中恍如一葉飛舟。  龐涓剛坐在長案前準備開鼎用餐,就聽見大帳外駿馬嘶鳴。他微微一怔間,帳口護衛已經高聲宣呼:「安邑信使到——」  未及龐涓站起,信使已經匆匆進帳,從背上抽出一個銅管雙手捧起稟報:「魏王急命,交上將軍開啟。」龐涓拱手接過銅管,擰開頂端銅帽,抽出一卷羊皮打開,兩行大字赫然入目:「龐涓我卿,公叔丞相有疾難行,今著龐涓我卿為特命王使,以代本王迎接五國君主,預商會盟事項。八年四月初六日。」龐涓心中湧起一陣衝動,面上卻是不動聲色道:「請告我王,龐涓當鼎力維持,不負我王。」說著拿起公案上的一支六寸長的青銅令箭,交給信使作為回執。信使拱手道:「回執如信,本使告辭。」大步出帳,上馬疾馳而去。  龐涓握著羊皮高聲命令:「懸掛特使纛旗。備車出巡!」  半個時辰後,龐涓幕府外兩面大纛旗迎風舒捲。一面大書「六國會盟特使龐」,一面大書「魏國上將軍龐」。百名鐵甲騎士護衛著一輛青銅軺車轔轔駛出帳外,軺車前三名騎士護衛著一面「六國會盟特使龐」的紅色大旗,組成了迎接會盟國君的特使儀仗。中軍司馬一聲高報,龐涓身著華貴的上將軍甲胄,外罩光芒四射的大紅披風,大步走出軍帳。身後是一名紅色長衫的主書,手捧一柄金鞘長劍,當先躍上軺車轅木,肅然站立。龐涓扶軾登車,低聲命令:「出巡。」大旗當先,軺車發動,儀仗隊從容向會盟營區出發。  龐涓遙望行轅相連的廣闊營區,一種豪情油然而生。上天對他真是庇護極了,恰恰在他最需要公叔痤消失的時候,公叔痤就突發惡疾,若非天意,真是沒有解釋。六國會盟原是龐涓一手策劃的,可就是因為公叔痤是老丞相總攝國事,卻硬是要擠進來做了魏惠王的會盟特使,代表魏王迎接五國君主並事先磋商六國盟約。龐涓內心對此是一百個不服氣一百個不放心。六國會盟本來就是針對公叔痤提出的魏秦罷兵謀劃的,如何能讓這個老邁無能的權臣攪進來?少梁大戰,公叔痤本來是被秦軍俘獲的,然而卻鬼使神差地與秦國達成了罷兵和約。龐涓堅決反對,力主對秦國繼續用兵,一戰根除這個心腹大患。但是魏惠王卻認為公叔痤與秦國議定的罷兵和約對魏國大大有利,不用打仗便重新佔領了秦國的河西五百里,何樂而不為?公叔痤也算將功補過了。龐涓自然拗不過國王丞相的一致主張,便謀划出六國會盟這著妙棋,要借六國之手滅掉秦國。魏惠王對龐涓的謀劃也是大加讚賞,魏國既未負約,又得到了更大的利益,何樂而不為?然則如此一來,公叔痤卻是大大地不高興,竟直諫魏王,斥責龐涓是使魏國失信於天下。魏惠王哈哈大笑一番,沒有理睬公叔痤的勸諫。老公叔無奈,便硬要擠進來參與六國會盟。龐涓極力否定,魏惠王卻笑著答應了。氣得龐涓直罵老賊可惡,埋怨魏王懵懂。公叔痤有何才能?論將兵打仗,一敗於石門,再敗於少梁,卻老著臉皮把著相位不鬆手。若非龐涓收拾局面,一敗楚,再敗齊,三敗趙韓聯軍,魏國只恐怕丟盡臉面了。論治國,公叔痤恪守李悝吳起的法令,三十年不做任何變通,眼見魏國府庫漸空,也是束手無策。這樣的昏聵老人做了一回俘虜,竟然還高居他龐涓之上,做總攝國事的丞相,魏國能重振霸業統一天下么?但這種官場上的不公平,龐涓是不能公開理論的。雖然龐涓是立足實力競爭的名士,也必須忍耐,必須等待時機。目下,正當六國會盟扭轉戰國格局之際,老邁無能偏又喜歡攪和的公叔痤竟然突發暴疾,豈非上蒼有眼,給予他龐涓一個大大的機會?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龐涓真要相信這句老話了。  既然做了名正言順的會盟特使,龐涓就要將會盟禮儀搞得非同凡響。本來他向魏王提出了一整套接待方略和會盟規格,偏偏公叔痤不以為然,說是不能教五國感到魏國有霸氣。此等迂腐之見根本不解六國會盟的真正意圖,魏王卻是不置可否,龐涓也不好執意反對。今日絆腳石自動讓道,龐涓的勃勃雄心陡然重新振作,決心將會盟形式恢復到以魏國為軸心的格局上來。他知道,魏王其實是很贊成他的,作為一個國王,誰不想稱霸天下主宰別人命運?只不過魏王不像他的父親魏武侯和祖父魏文侯那樣的鐵腕君主,往往在遇到此亦可彼亦可的選擇時就會失去主見,聽任辦事臣下的左右。公叔痤病了,他龐涓的主張沒有人反對了,魏王更不會拒絕做天下霸主,還有何理由不放開手腳?  龐涓的第一個動作,是將六國行轅的位置重新排列。公叔痤原本安排的是六國行轅排成環狀,不分尊卑主次。龐涓下令將六國行轅的位置變成方形,魏國坐北面南獨居盟主尊位,東側為齊趙兩國,西側為燕韓兩國,楚國是僅次於魏國的強國,行轅在南面和魏國遙遙相對。第二個動作是按照這一格局,改變會盟大帳內的王座位置,同樣將環形座次變成了方形座次。為了快速有效,這兩項急務龐涓都沒有讓大梁守率領民夫完成,而是由他訓練有素的一千精兵去做。日上三竿時,大格局的改變便已經全部就緒。  龐涓的第三步,是派出了他的兩千鐵甲騎士,在行轅區外的大道上排列成一里長的甲士甬道。兩騎一組,一面紅色大旗,一柄青銅大斧。行轅區外紅旗招展,斧鉞生光,聲威比原來壯盛了許多。  就在龐涓的軺車做最後的巡查時,一騎探馬飛進大營稟報:韓國君主韓昭侯帶領一千衛隊並隨從大臣,已經進入行轅區大道。  龐涓從容命令:「韓侯車駕進入行轅外一箭之地,鼓號齊鳴。出迎。」  當龐涓的特使儀仗駛出行轅外甬道時,遙遙望見大道上一面綠色大旗迎風招展,悠悠而來,顯然便是韓昭侯的會盟車隊。車隊駛入一箭之地的石刻標誌時,甲士甬道外鼓聲大作,兩排長號仰天而起,嗚嗚齊鳴。龐涓在軺車上肅然拱手,高聲報號:「六國會盟特使龐涓,恭迎韓侯車駕——」  迎面而來的王車上,肅然端坐著一位三十餘歲的國君。他就是韓國第六代君主,史稱韓昭侯。這位君侯是戰國時代著名的節用之君,惕厲自省,處處簡樸,全然不怕列國哂笑。目下他乘坐的王車,是一輛鐵皮包裹的木車,車輪哐啷嘎吱亂響,車廂中的傘蓋也是木製的,稍有顛簸便搖搖晃晃。駕車的只有兩匹灰斑馬,且顯然不是名馬良駒。韓昭侯本人身穿一領極為普通的綠色布袍,頭戴一頂高高的竹冠,長須飄拂,神色散淡,似凝重又似愁苦。若是平白在道邊相遇,別說龐涓,任誰也只將他認做一個尋常的遊學士子。  龐涓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微笑,但又立即變為肅然莊重。他可以哂笑韓昭侯的寒酸,甚至認為這是矯情做作,但他絕不能輕視和魏國同出一源的韓國,絕不能哂笑擁有天下最大鐵山和最好鐵坊的「勁韓」。龐涓輕輕咳嗽一聲,軺車緩緩迎了上去。  韓昭侯早已經聽見了迎風傳來的龐涓聲音,只是沒有作答。他看著這位鄰邦上將軍總覺得彆扭,打了幾場勝仗便不可一世,渾身珠光寶氣的大不是正道滋味兒。然而,他只是微微皺了皺眉頭。兩車迎面時,韓昭侯拱手淡然道:「上將軍榮任會盟特使,可喜可賀。」  「公叔丞相有疾在身,魏王命龐涓代行特使,敢請君侯見諒。」龐涓知道公叔痤和韓趙兩國的淵源極深,所以謙恭地自貶為「代行特使」,以示對韓昭侯與公叔痤交誼的敬重。  「敢問上將軍,本侯是第幾家到達?」韓昭侯岔開話題,淡淡微笑。  龐涓拱手笑答:「君侯先聲奪人,第一家。君侯請。」  韓昭侯又微微一皺眉頭,臉上卻是淡淡漠漠:「韓魏近鄰,自然早到。請。」  「君侯先請。」龐涓一揮手,身後一名導引騎將走馬而出,高舉一面綉有「韓」字的綠色大旗到韓昭侯車前高聲報:「末將導引君侯車駕——」撥轉馬頭,走馬行入甲士甬道。  韓昭侯閉目養神,既不看落後半車的龐涓,也不看紅旗林立斧鉞生輝的鐵甲騎士。龐涓卻是始終微笑地看著韓昭侯,默默護送,絕不主動找話,心中卻在暗笑這位君侯的迂腐——明是心虛偏又自做輕蔑狀。  穿過甲士甬道,進入行轅大門後走馬急行里許,來到煙波浩淼的逢澤北岸。一片綠色軍帳圍成一個巨大的環形,環形軍帳內又是兵車圍成的一個環形,一座綠色銅頂大帳被兵車圍在中央,轅門口一桿「韓」字大纛旗迎風舒捲。龐涓拱手道:「君侯請看,這便是貴國行轅。行轅外軍帳可駐紮君侯帶來的一千軍士。」  「尚好尚好。上將軍請忙公務。本侯奔波睏倦,欲休憩片刻也。」  龐涓本以為韓昭侯至少要邀他進帳稍事寒暄,他也很想藉此機會和各國君主先行磋商試探一番,給魏王打好基石。沒想到韓昭侯竟絲毫不做姿態,公然拒絕了他。剎那之間,龐涓感到了這位寒酸君主頗難對付。正在此時,一騎探馬飛來,高報燕公駕到。龐涓就勢拱手笑道:「君侯車馬勞頓,理當休憩,龐涓告退。」  逢澤大道上重新捲起煙塵,隱約可見紅藍兩色的大旗翻卷飛來。龐涓思忖,燕國究竟是老牌諸侯,國弱勢不弱,看這車速,顯然是燕文公率領燕山精銳親赴會盟。時人眼裡的七大國——魏、楚、齊、趙、燕、韓、秦,其中唯有燕國是周武王滅商後直接分封的「公」字型大小老諸侯國,第一任國君是周武王的弟弟召公奭,一脈延續六百餘年竟未失政。另外六國,楚國是蠻夷部族自立為諸侯國,西周第三代天子周康王才予以正式冊封,迄今五百年歷史。秦國是周平王東遷洛陽後冊封的諸侯,迄今三百多年。現下的齊國也不是周武王分封的老齊國,那個齊國的君主是姜姓,第一任國君是赫赫有名的姜尚,世人稱為「姜齊」。目下這個齊國,是老齊國的田姓大臣田乞在勢力坐大時殺掉了姜姓國君,田乞自立為國君,至今已經傳了六代,世人稱為「田齊」,時下也就一百多年。魏趙韓三國,原是老牌諸侯晉國的三家大臣,勢力坐大後,三家共同瓜分了晉國。周威烈王於魏文侯四十三年不得不正式冊封魏趙韓三家為諸侯國,迄今不過四十餘年。這就是說,七大國中,有四個是坐大奪權建立的——齊魏趙韓;一個是山高水遠先自立而後被王室認可的——楚;只有燕秦兩國是正式冊封立國而一脈相延的諸侯國。燕國是西周的開國諸侯,秦國是東周的開國諸侯,燕國比秦國恰恰老了整整一個時代。  正因為如此,燕國是七大國中最為孤傲的一家,而眼下這位燕文公又是燕國歷代國君中最為桀驁不馴的一個。  對這種老牌諸侯,龐涓卻絲毫沒有敬畏之心,倒是覺得十分的可笑。一方諸侯六百餘年,靜悄悄無所作為,竟然還心安理得趾高氣揚地苟活於天地之間,真真的無可救藥。你看這燕文公,銅車駟馬,金頂車蓋,黑玉天平冠,手執金鞘劍,長須飄拂宛若天神般站在車中,哪有一絲一毫的羞愧之情?  鼓聲大作長號齊鳴時,龐涓已經從遐想中恢復常態,不卑不亢地在軺車上遙遙拱手報名,原地迎候這唯一具有西周王族血統的老牌貴族君主。  燕文公早已經看見行轅區外的甲士儀仗和龐涓的車騎,對如此隆重的迎候頗為滿意。尊重周公禮制的姬氏王族,凡事都很講究,越是細節就越是講究。漸行之間,他已經發現了迎候儀仗不合禮制的十多處紕漏,最顯眼的是沒有郊迎的樂隊而只有長號大鼓。龐涓作為盟主特使,禮當出車迎接,而卻只在原地迎候。魏國號稱天下第一強,如何如此褻瀆禮樂有失大雅?然則又能如何?燕文公長嘆一聲,就像多年來蔑視一切禮崩樂壞和僭越行為一樣,又一次蔑視了魏國的無知和愚昧。  「魏國上將軍、六國會盟特使龐涓,恭迎燕公車駕。」龐涓畢恭畢敬。  燕文公矜持地拖長聲調:「上將軍,魏王安在?」  「回燕公,盟主魏王明日駕到,今日本使代我王行迎候大禮。」  「盟主?尚未會盟公推,何來盟主?」燕文公冷冷一笑。  「回燕公,本次會盟事關重大,各國均已先行回書,擁戴我王為盟主。燕公何其健忘也?」該挑明處龐涓也不會虛與周旋的。  「既為會盟大典,何以如此不通禮法?燕國不是韓趙,本公解盟。」手中長劍一揮,「回燕!」  龐涓並沒有情急之色,拱手高聲道:「燕公六百年貴胄之身,竟以些須禮法瑣事置大計於不顧,氣量何其狹小也?魏王遲到,非為不敬重燕公,乃是為燕國謀劃一份重禮也。」  「上將軍所言何意?」燕文公彎回軺車,口氣顯然溫和。  龐涓微微一笑:「中山國,可是一塊肉也。」  「中山侯去了魏國?」  龐涓點點頭:「此刻,魏王只怕正為中山侯洗塵接風。」  燕文公默然有頃,爽朗大笑:「好!本公且看看魏王才具。」  正在此時,逢澤大道上煙塵大起馬蹄如雷。探馬飛報:趙國君主趙成侯率領兩千精兵赴盟。龐涓笑道:「敢請燕公一同迎接趙侯如何?」  「有上將軍迎接趙種足矣。本公不勞上將軍相陪。」燕文公望著遙遙而來的「趙」字大旗,輕蔑地冷笑。  龐涓高聲命令:「導引官,領燕公入行轅歇息。」  紅衣駿馬的導引官高擎紅藍兩色的「燕」字大旗,在燕文公車駕前走馬前行,燕文公車隊轔轔進入了行轅區。  龐涓自然清楚,燕趙兩國為爭奪河東太行山地區的中山國已是勢如水火,若非魏國從中斡旋,兩國早就該兵戎相見了。在燕趙之間,龐涓是喜歡趙國的。倒不是因為趙國與魏國同屬「三晉」,龐涓本來就不是魏國人,沒有老魏人的這種俗**。龐涓看中的是立國不到五十年的趙國的英銳之風,蔑視的是六百年燕國的老朽之氣。論實力,趙國吞滅中山國並打敗燕國是完全可能的。但魏國卻不能支持趙國,因為那樣一來,趙國就會成為堪與魏國匹敵的一流強國。為了使其他六大國的實力維持現狀並始終和魏國強大的實力保持較大差距,龐涓向魏王提出了「扶燕抑趙」的策略,將魏國斡旋燕趙之爭的基點定在防止趙國強大上。雖然這與龐涓的認知傾向相違背,但這是龐涓身為魏國上將軍所必須具有的忠誠謀國的精神。否則,他龐涓何以堪稱赫赫鬼谷子先生的第一高徒?  「上將軍,別來無恙?」趙成侯豪放地大笑著,手中帶鞘長劍直指龐涓。  龐涓恍然醒過神來,大笑著跳下軺車,深深一躬:「趙侯大駕蒞臨,龐涓思慕走神,慚愧之極,敬請見諒。」  「思慕?啊哈哈哈哈哈哈……」趙種長劍拄車,一雙眼睛電一般向龐涓射來,「又給我趙種設套子了,啊?」  「再大的套子,也套不住趙國的二十萬鐵甲騎士。」龐涓微微一笑。  「說得好!趙種相信實力,素來不怕套子。知趙種者,上將軍也!」  「我卻要說,知龐涓者,趙侯也。」  「啊哈哈哈哈哈……」  龐涓也大笑一陣,一躍跳上軺車,「趙侯先行,龐涓陪送行轅。」  趙成侯一捋連鬢大鬍鬚,轉頭向後一努嘴笑道:「還有比趙種厲害者在後,上將軍等著迎接人家好,你我就免了虛套,我自走了。」  龐涓慨然拱手:「若蒙趙侯不棄,龐涓來生做趙國將軍。」  趙種詭秘地一笑:「來生?趙國只缺耕夫,不要將軍了。走!」一跺腳,車馬大隊隆隆駛進了行轅。陡然,龐涓清晰地嗅到了深藏於趙種心中的那個遠大目標——統一天下,放馬南山!瞬息之間,龐涓一陣衝動,竟覺得自己錯投了魏國。悠悠思忖,又不覺失笑,趙國連身邊的一個小小中山國都拿不下,統一天下豈非痴人說夢?豪氣是一回事,實力又是一回事,自己一以貫之的認定怎麼會被趙種的豪氣沖得走了形?  「稟報特使大人,齊王車駕已入三箭之地。」主書高聲報告。  龐涓精神一振,他已經看見迎面而來的紫色大旗上的「齊」字了,立即高聲命令:「一箭之地,迎接齊王。」話方落點,訓練有素的馭手絲韁一抖,三匹火紅色良馬已碎步走蹄輕快馳出。  第四位到達的是齊威王,叫田因齊,是田氏齊國的第六代君主。他年齡不到三十歲,即位剛剛兩年,卻已經是令天下刮目相看的英主。在兩年的時間裡,田因齊整頓吏治、減少賦稅、招賢用能、興辦學宮,齊國一片生機勃勃;又南卻強楚,西退燕趙,宣布稱王,使齊國陡然間聲威大振。龐涓對齊國的事態非常關注也非常了解,他很是佩服這個年青君主的霹靂手段,驚嘆為天賦奇才。在七大國中,楚國春秋初期就已經稱王,魏國是八年前稱王,而齊國則是這位年青君主即位一年宣布稱王的。這樣,天下就有了四個王國:名存實亡的中央王國——周,以及三個諸侯王國——楚、魏、齊。齊威王敢於大膽稱王,無疑向天下宣示了齊國敢於抗衡天下的信心和決心。龐涓作為即將統一天下的魏國上將軍,其實內心最沒底的就是這個齊國。齊國地處大海之濱,土地肥沃,民風強悍,非但湧現了孫武這樣的兵學世家,且近年來又文風大盛、工商業昌隆,臨淄已經成為僅次於大梁的商業大都會,號稱「齊市」。目下,又出了這樣一個大有作為的國王,要消滅齊國真是心中沒底。但歸根結底,龐涓也並不看好齊國。齊國田氏的立國根基遠遠沒有魏國牢靠。魏氏歷經百餘年流血爭奪,才和韓趙兩族共同瓜分了晉國,其後又變法改制,軍民一統,如臂使指。齊國則不然,田氏主要靠上層篡奪殺戮之方式奪得姜齊政權,舊貴族盤根錯節勢力極大,田氏在齊國執政後又沒有徹底變法改制,世族封地的勢力依然很大,根基自然不堅實可靠。對於這樣一個大國,龐涓提出的策略是「重和輕戰,靜觀待變」,期待齊國出現戰國屢見不鮮的「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大起大落,其時一鼓擊之,天下可定。  遠遠而來的齊威王卻沒有龐涓這樣的複雜思緒,他瞭望行轅氣勢格局,只是在想,齊國如何能搜尋到一個像龐涓這樣的大才?齊國不乏戰陣名將,但像龐涓這樣統籌全局出將入相的扛鼎人物還真是沒有。這位年青國王的過人之處,正在於他全然沒有尋常少壯派常有的淺薄狹隘,卻是酷愛人才,大有容人之量。此刻,他望著軺車上華貴威武的魏國上將軍,不禁感慨讚歎:「國有良將如龐涓者,安得不興?」  龐涓卻早已經遙遙拱手報號,且利落下車,迎上前來躬身作禮道:「齊王駕到,龐涓有失遠迎,多請恕罪。」  齊威王也幾乎是同時跳下王車,爽朗大笑:「上將軍當世英傑,何以如此官話客套,將我田因齊做俗人待也?」  「龐涓敬重齊王奮發有為,何敢造次?」龐涓謙恭笑答。  「上將軍,」齊威王握住龐涓的手微笑道,「田因齊請你到齊國一游,對齊國將軍們教誨一番,如何?」  「齊王言重了。」龐涓笑道,「龐涓焉敢妄為人師?若能有幸到齊國,定當聆聽齊王治國高論。」  「上將軍,別說誰聽誰,你若到齊國,就做我齊國三個月丞相,田因齊封你天客侯,三個縣做封地,如何?」齊威王滿臉笑意中透著真誠。  「天客侯?齊王好才具!也許魏王有一天會派龐涓做國使赴齊,龐涓定當領教天客侯滋味兒了。」  「好!一言為定,上將軍靜候佳音。」齊威王用力握了握龐涓的手。  「齊王請登車,龐涓陪送行轅歇息。」龐涓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齊威王轉身上車,向龐涓拱手笑道:「不勞上將軍,田因齊還想藉此機會遊覽一番逢澤。導引官,起行。」  龐涓只有拱手相送,對這種天馬行空的非凡君主,過分拘泥只會自討無趣,莫若隨其自便來得穩妥。那麼,就只有楚王沒到了。龐涓看看天色,已經是午時已過,未時有半,按照各路探馬所報行程,五國君主在午時前均可到達逢澤行轅,為何楚王車駕如此遲緩?龐涓是大將之才,這次盟會的行止調度全是以兵法謀劃的,一切都安排得緊湊有序,絕不會誤算或漏掉任何一位君主的行程。龐涓望望動靜全無的逢澤大道,略一思忖,已經料到變故原因,暗暗哂笑,高聲命令道:「儀仗鼓樂收回,全軍開飯,酉時出營列隊!」  主書輕聲道:「上將軍,萬一楚王酉時前來到,該當如何?」  龐涓冷冷一笑:「不知楚人,不用多言。」  回到行轅,龐涓照舊是一鼎逢澤黃羊肉,不要湯餅,也不要其他菜,更不要酒。在大山中修習十幾年,常跟老師風餐露宿,龐涓對簡樸粗獷的生活已經形成習慣。用冗長的時間去消磨煩瑣的酒菜,他很是不以為然,覺得那簡直是浪費大好光陰。對於龐涓,每頓飯只要有一鼎肉或一盆湯餅就很滿意了。行軍打仗,則只要有干肉乾餅水袋三樣就行,從來不在中軍大帳開小灶。出山到魏國做官以來,龐涓最感頭痛的就是頻繁的官宴和奢靡的應酬。但凡大小宴飲,龐涓都是簡單吃飽,然後靜觀形形色色人等的誑語醉態。久而久之,他這種習慣也為魏國上層和軍中將士所熟悉。貴胄們似乎對他有些微妙的冷落隔膜,軍中將士對他卻是衷心擁戴百般景仰,對他嚴格的軍令與嚴酷的訓練方式自然也樂於服從。龐涓根本不在乎那些紈絝膏粱者如何蔑視他,也不在意將士們對他簡樸起居的讚頌,他深深懂得,在連綿刀兵你死我活的戰國時代,立足的根本點是功業,是勝利。作為三軍統帥的上將軍,若果喪師失地,將士們的擁戴讚頌會在一夜之間變為咒罵或叛亂。若果能破國拔城,那些紈絝膏粱們也會在一夜之間跪拜在他的腳下。成者王侯敗者賊,在刀兵鐵血的年月,這是一條永遠的鐵則。  匆匆用完黃羊肉,再用鹽水潄潄口,龐涓立即走進內帳。和尋常統帥不同的是,龐涓的中軍幕府,前帳小而後帳大。前帳聚將廳只有一丈左右,簡單得只有安置虎符、令箭、王劍的一張大案,再就是將領議事坐的十三個青石礅。後帳卻足足有三丈見方,除了一張僅可容身的軍榻,整齊堆積的竹簡佔去了後帳的四分之三空間。除此之外,就是一幅丈余見方的巨大的列國地圖。這幅圖不是繪製在羊皮上,而是刻制在十塊木板上用卯榫拼成,行軍時拆開裝成木箱,紮營時拼起展開。這幅木圖,是龐涓從師修習遊歷天下的心血結晶,其準確度曾得到老師鬼谷子的極高評價。這幅木圖安置在後帳且蒙著一層白布,可知龐涓是將它作為軍事秘密對待的。平日里後帳也是不允許任何人踏進來的,除了龐涓的貼身侍衛。  此刻,龐涓拉開白布,就勢坐在身後的書案前打量著圖上的七大國,眼光掃過,盯住了大河西部的秦國凝神沉思。論本土,秦國北部和燕、趙、中山三國接壤,東南部與魏國接壤,南部與韓國接壤,西南部和楚國接壤,除了齊國遠在海邊與秦國不搭界外,五大國均與秦國有領土利害關聯。而秦國西部,是深遠難測的高山草原與大漠,沒有任何可作為後援的盟友力量。七大國之中,秦國地處西陲,接壤的鄰國卻最多,目下又最弱最小……  「報!」帳外遙遙傳來探馬臨帳時的尖銳喊聲。  龐涓走到前帳,斥候已經掀帳而入,躬身高報:「啟稟上將軍,楚王早已進入逢澤,在三十里外行獵飲酒,不入官道,不知何故?」  「一個半時辰後,楚王必到。」龐涓吩咐,「探馬遠走,不要再管楚王。」  「遵命!」斥候高聲領命,昂然疾出。  對楚王的狡黠,龐涓是太清楚了。後來的中原士人譏諷楚人是沐猴而冠,雖是刻薄,倒也確實神妙。猴子精明,然終不成人器。說到底,這是譏笑楚國人精於算計而缺乏大器局。就說目下這楚宣王羋良夫,明明是按行程於清晨時分到達逢澤的,可就是不入行轅區,全部的心思就是為了最後到達以顯示尊貴。為此在三十里外停留行獵,煞費苦心地派出斥候打探,非要等到韓趙齊燕各國之後再進入,也許還等待著龐涓到三十里外去隆重迎接。龐涓對這種乖張的精細算計,歷來嗤之以鼻。一個國家,不在根本實力上下工夫,專在這些瑣細禮節上較真兒,能有何出息?楚國自春秋末期吞併吳國之後,地闊五千里,民眾近千萬,江淮水網縱橫如織,湖泊星羅棋布,雖有連綿高山密林,然平原地帶卻是土地肥沃易於耕作。山重水複,疆域縱深,任哪個強國也休想一口吞下。楚國上層若有高遠器局,變法圖強,北進中原,何愁不能完成統一霸業?可惜這個國家就是固守蠻夷陋習,極少汲取中原文明的精華,官制軍制民治均是自己的一套,從來不學中原各國的文明法制。丞相叫做「令尹」,上大夫叫做「左尹」,王族事務大臣叫做「莫敖」,上將軍叫做「大將軍」,還有登徒、柱國、執圭、三閭大夫等種種莫名其妙的官名。這個由山地部族自立而後獲得周王朝認可的諸侯國,有許多地方是中原文明所難以理解的,這也正是中原名士難以在楚國建功立業之所在。魏武侯時期,文武全才的吳起因奸佞排斥不被國君信任而逃到楚國。當時的楚悼王任命吳起為令尹(丞相),立志變法圖強。吳起以鐵腕強力變革楚國落後愚昧的舊制,卻幾乎將自己弄成了孤家寡人。楚悼王一死,吳起立遭慘殺,楚國就成了一個「三分新七分舊」的奇特國家,始終是萎靡不振難有作為。龐涓當初為了選定自己要報效的國家,曾對楚國做了深入的遊歷探究,認為楚國和中原文明尚有百年距離。吳起在楚國的失敗,不是變法本身有誤,而是這個國家的落後愚昧封閉,和變法所需要的基礎還有很大一段距離,任誰在短期內也難以扭轉。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楚國的上層貴族始終偏安封閉的山國,沒有放眼天下競爭存亡的大器局。中原諸國凡有大事,都離不開楚國參與,但卻也沒有一個國家將自己的存亡謀劃寄託於聯結楚國。中小諸侯國更是極少主動尋求楚國的保護。在七大國中,楚國與秦國的附屬國最少。秦國是因為被山東六國封閉在函谷關以西,不可能東出爭奪中原附屬國。但秦國在秦穆公時代就吞滅兼并了幾乎所有的西部戎狄部族邦國,沒有被化入的草原部族也幾乎全部臣服於秦國。秦國也是一個積極向中原文明靠攏的諸侯國,不管中原大國如何蔑視秦國,秦國都始終以中原文明為楷模。楚國對南部蠻夷部族之所以缺乏有效統合,則泰半是不思進取所致。譬如嶺南的百越,楚國就僅僅滿足於鬆散的「稱臣納貢」,而沒有將這支繁衍旺盛人口眾多的部族納入整體國力。楚國名義上有千萬人口,能夠動員的兵力卻只有數十萬,還不如只有數百萬人口的趙國可能動員的兵力。說到底,也是這種有名無實的龐大臃腫造成的。  在深入的查勘中,龐涓還發現楚國上層對中原文明有一種自卑而又不甘屈服的躁動。時時涌動著一種要求中原文明承認他們、接納他們的強烈心志,又時時處處與中原文明警惕地保持著一定距離。如果不被重視,他們就會尋找機會和理由向中原示威,顯示力量。如果中原大國敞開胸懷,他們又會自動退避三舍,害怕被中原同化。三百年前楚莊王時,誰都知道楚國的力量尚遠遠不及中原一個晉國,更不要說眾多諸侯的聯合力量。楚莊王卻要借聯兵抗戎之機,陳兵洛陽郊外,向東周王朝的勞軍使者王孫滿挑釁,問洛陽九鼎輕重幾多?那時候,九鼎可是天子王權的象徵,問鼎天子等於是向天子的王權挑戰。王孫滿回答:「周德雖衰,天命未改。」楚莊王也只好悻悻而歸。從此以後,楚國對中原的野心大白於天下,惹來與中原王室及諸侯國的種種麻煩。  後來,楚國有一段稱霸時期,又缺乏謀略,不懂像齊桓公和管仲那樣樹起「尊王攘夷」的大旗,而是兇巴巴急吼吼地號令中原。結果惹來和晉國的城濮大戰,一敗塗地,從此兩百多年萎靡不振。龐涓認為,這些都是因為楚國缺乏大器局所致。在龐涓看來,這樣的國家最好對付,最難對付的是那些不拘小節,甚至不計一城一地之得失卻又雄心勃勃的國家,譬如趙國,譬如齊國,甚至秦國也同樣。剛繼位的這位秦國新君,竟將已經奪回大部分的河西土地拱手相送以求休兵罷戰,簡直匪夷所思。這種人不是懦弱昏聵,就是機謀深沉。他們對這些先來後到、座次排列之類的邦交細節絕非遲鈍,可是在表面上渾不計較,一心只在大事上做文章。一個國家,若處處在這種細節遊戲上較真兒,無疑已經是衰老了,因為他們已經沒有更大價值的東西去計較了。楚宣王正是這樣,給他一個尊貴的座次,再給他一點看得見的好處,他就會大喊大叫地用難懂的楚語為盟主捧場。這一點,龐涓早就算定了。  酉時一到,魏國的鐵騎儀仗準時在行轅區外展開,漫天晚霞中整肅威武,一片燦爛。龐涓的軺車駛出行轅時,逢澤大道上也捲起了陣陣煙塵。  擔任司禮的主書輕聲笑道:「上將軍,果真妙算!」  龐涓嘴角掠過一絲輕蔑的微笑,緩緩舉起右手。驟然間,鼓聲大起,長號向天嗚嗚齊鳴,聲勢很是雄壯。一箭之地處,黃色大旗上的「楚」字已經清晰可見,王車上青銅傘蓋的熠熠閃光也已經映入儀仗鐵騎的眼裡。  「上將軍,王車上如何不見楚王?」主書困惑地問道。  龐涓沒有答理主書,只是恭敬地深深一躬,低聲命令:「報號。」  主書醒悟,連忙以司禮身份高聲唱道:「六國會盟特使、魏國上將軍龐涓,恭迎楚王大駕——」  王車上,楚宣王羋良夫特別興奮。一路上,他都是躺在特製的大型王車中想心事。因生得特別壯碩高大,兼之做國王后又日漸肥胖,尋常軺車根本容不得他坐,更別說躺下睡覺。為此,郢都的王室作坊受命專門打造了這輛異乎尋常的王車——車廂丈二見方、高三尺六寸,青銅車蓋蓋高八尺,直徑一丈,車輪幾乎比尋常車**兩圈。中原王車是四馬駕拉,這輛王車是六馬駕拉,一旦啟動便轔轔隆隆氣勢懾人。這輛王車的最大不同,就是車中永遠有兩個侍女為常年揮汗如雨的楚宣王把扇、拭汗、喂水。行進到距行轅一箭之地時,楚宣王推開給他喂水的侍女,趴在車廂前方的望孔上瞄向魏國儀仗。瞄來瞄去,沒有看見魏王的迎接車駕,心裡頓時覺得空落落的又有些惱火。轉而看見了魏國上將軍龐涓車前的「六國會盟特使」旗號,也看見了龐涓肅然躬身的謙恭姿態,才頗感欣慰地喃喃自語:「魏王不迎我,暫且作罷,誰教人家是盟主啦?」  一剎那,楚宣王羋良夫已經打定一個討回尊嚴的主意,六國會盟特使龐涓迎接他時一定要講出「代魏王迎接楚王」的話,否則他立即回馬。想到這裡,他精神一振,扶著兩個侍女的肩膀霍然站起。兩個黃衫侍女差點兒被壓趴下,卻又連忙同時用力扶起龐大的國王。  隆隆馳來的大型王車傘蓋下,突然冒出了天神一般的楚宣王!  魏國儀仗騎士與鼓號手死死忍住大笑,卻將一股噴然之氣弄成了一片噴嚏吹進嗚嗚咽咽的號聲。司禮的主書也連連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憋得眼淚流到了鼻端也不敢擦。若非魏**士訓練有素,非弄成一團兒戲大笑不可。  龐涓知道身後發生了什麼,卻沉靜得渾然不覺。待楚宣王的超大王車嘎嘎吱吱地剎住,楚宣王目光盯住他卻不說話時,龐涓莊重清晰地遙遙拱手道:「六國會盟特使龐涓,代魏王迎候楚王大駕,楚王萬歲!」  楚宣王心中大感快慰,一雙大手拱成了斗大的拳頭:「魏王大禮,羋良夫何敢承受?魏王康健萬歲。」硬是不涉龐涓而只提魏王。  「魏王恭請楚王,先入行轅歇息。晚來戌時,魏王為楚王接風洗塵。」謙恭的龐涓也始終只提魏王而不涉自己。  楚宣王依舊搖晃著斗大的拳頭,滿臉笑意:「魏王忒得多禮,羋良夫何敢叨擾?」  「請楚王入營,魏王特使相陪。」  「羋良夫謝過魏王,忝為先車,入營!」  馬蹄嗒嗒,車聲隆隆,楚國的車隊人馬器宇軒昂地開進了會盟行轅。楚王羋良夫扶著高高的車軾,莊重肅穆地巡視著行轅,臉上充滿了尊嚴。第一部 黑色裂變 第一章 六國謀秦(3)三、接風小宴公開了會盟秘密  夜晚,逢澤變得分外美麗。六大行轅區的各色燈火,在浩淼的逢澤水面倒映出一個流光溢彩的燦爛世界。軍旗獵獵,刁斗聲聲,有軍營的壯美,卻沒有戰場的蕭瑟殺氣。初夏尚有涼意的微風中,逢澤瀰漫出一片華貴的侈糜。  逢澤是兩條大河滋養的。西北有黃河,東南有濟水,中間地帶就聚成了蒼蒼茫茫的逢澤。戰國時期,獨立入海的江、河、淮、濟被稱為天下四大名水。這四大名水,黃河在北,長江在南,中間是濟水與淮水。北河南江之間,正是華夏文明的中心地帶。而逢澤恰恰又在河濟之間,西北又緊靠繁華文明的大梁城,是中原腹心地帶最具盛名的大湖。論水面規模,逢澤遠遠不及楚國的雲夢澤,但論當時的名氣與文明內涵,逢澤卻是遠遠高出於雲夢澤。魏國作為天下第一強國,選擇逢澤做六國會盟的地點,不僅僅因為逢澤是魏國最好的形勝之地,而且還因為是當時整個中原文明的精華所在。  六國會盟的總帳,設在逢澤北面依山傍水的山腰草地上,地勢略高出於其他五國的行轅駐地。以燈火區域看,五國行轅對盟主行轅的總帳恰好形成五星捧月之勢,使總帳地位十分突出。時下,盟主行轅所在的山地崗哨林立,山腰總帳內燈火通明。  大帳內沒有樂舞和侍衛。先到的五國君主默默坐在各自案前目不斜視,等待龐涓的開場白。龐涓的座案設在平地上,背後是暫時空置的魏王盟主的長案。龐涓剛剛走進來,他沒有落座,肅立案前向君主們所在的三個方向深深一躬,拱手朗聲道:「六國會盟特使、魏國上將軍龐涓,參見楚王、齊王、燕公、趙侯、韓侯。各位國君安然到達逢澤,盟主魏王委派龐涓代為五君接風洗塵。龐涓不善飲酒,然則六國精誠會盟、安定天下,龐涓願以卑微之身敬五國君主一爵。」說著雙手捧起案上青銅大爵,抱爵拱手,「敢請接受龐涓敬意。」說完一飲而盡,憋得滿臉通紅,連連咳嗽。但龐涓絲毫沒有慌亂,用白帕拭去嘴角酒水,又是真誠一躬,「龐涓失態,敬請見諒。」  趙成侯爽朗大笑:「上將軍破例飲酒,我趙種奉陪!」舉爵豪飲而盡。  「上將軍當世名將,田因齊奉陪!」齊威王也一飲而盡。  「奉陪。」韓昭侯面無表情地舉爵飲盡。  「本公,也就循例了。」燕文公矜持地徐徐飲下。  楚宣王一拍長案:「魏王特使,為我等接風。盛情難卻,本王飲啦!」一爵落肚,兩旁跪坐的侍女忙不迭揮扇送風。  「上將軍,請入座。」韓昭侯向龐涓做了個手勢,淡淡漠漠地開口:「上將軍,天下皆知三晉一家。然本次會盟,魏王密簡只說了『安定天下』四個字。本侯愚昧,尚請上將軍明告,如何安定法?」  「韓侯所言極是。」趙成侯笑道,「會盟總得有盟約,所約何事啊?」  年青的齊威王炯炯有神的雙眼掃視全場,臉上卻是一片微笑。他心中有數,齊國遠處海濱,除了南部和楚國交界外,因為魯國隔在中間,和中原各國很少有直接的利害衝突。他應邀而來,看中的是魏國提出的「六國定天下」的大方略,想明確的是齊國在其中的地位;至於實際利益,他目下沒有奢求,而只是靜觀待變。所以他只是冷靜觀察,決不會主動詢問什麼。  矜持的燕文公對龐涓華貴逼人的裝束直皺眉頭,內心暗罵。表面懦弱實則堅剛的韓昭侯先行發難,他感到欣喜,對趙種的呼應他卻感到膩煩。自韓趙魏三家分晉,燕國和韓魏兩國一直保持著友善,偏偏和相鄰的趙國齟齬不斷。燕國忍受不了趙國這個後起之秀的逼人氣勢,卻又奈何不了他。中山國本來是燕國的附屬國。可是自從趙氏立國,中山國就倒向了趙國。惱羞之下,燕國想吞滅中山,卻又沒有實力啃動這塊帶肉的骨頭。眼看中山被趙國蠶食,又妒忌得眼紅滴血,於是只有秘密請魏國向趙國施加壓力,遏制趙國。三番五次,就和趙國結下了難分難解的恩怨糾葛,雙方都恨得牙根發癢,可實際上誰也奈何不了誰。這次會盟,燕文公有個鐵定的主見要拿出來,但必須有魏國支持方能實現。韓趙與魏國始終暗鬥不休,三晉齟齬,魏國為了尋求支持,必然會傾向於結好燕國。如此一來,燕文公的謀劃就極有可能實現。但是他必須等待最好的時機,而且必須和魏王密議。目下,他想耐住性子看看這個魏國新貴上將軍如何處置眼前的棘手題目。  楚宣王羋良夫內心很是衝動,極想質詢龐涓幾件事情。但他有一種不可動搖的大國地位感,但凡開口,必須在列國之後、盟主之前,雖不能說一言九鼎,也須得是排解紛紜,否則何以昭彰楚國的尊嚴?羋良夫對楚國的實際利益很清楚。楚國東北和齊國交界,正北和魏國、韓國接壤,西北和秦國相鄰。在七大國中,楚國的接壤大國僅僅次於秦國,秦有五大鄰國,楚有四大鄰國。對於齊魏韓三國,楚國當然無法問津,但對於秦國,楚國的覬覦之心則由來已久。秦國西南部和楚國西北部,均是層巒疊嶂山重水複的艱險地區,道路崎嶇,易守難攻,秦國一個武關卡在西南要衝,楚國頓時沒有辦法向西北伸展。這一片廣袤山區里隱藏著幾塊豐饒的綠色盆地,漢水盆地、丹水盆地、漾水盆地,都是肥美家園。一旦拿下這一帶山水,就會順利越過藍田塬,進入渭水平原,秦國就可一鼓而下。以楚國的實力,挑戰其他大國雖力不從心,但對付秦國這個日益萎縮的西部諸侯,還是有力量的。但有一個先決條件,就是其他大國必須不干預,尤其是魏國不干預。要實現這個心愿,六國會盟正是最好的時機。楚宣王打定的主意是,只要魏國贊同或默許楚國對秦動手,楚國就在任何盟約上畫符蓋印,否則便不承認任何盟約。魏王給楚國的密簡上有「六國會盟,楚有大利」八個字,似乎比對韓趙的密簡實在了許多。所以楚宣王沒有急於開口,他要看龐涓如何拆解這個謎團。  龐涓看看齊威王、燕文公和楚宣王,拱手微笑道:「敢問齊王、燕公、楚王,有何指教?」  三人神色各異地默默搖頭,齊威王微笑,燕文公矜持,楚宣王冷漠。  實際上龐涓早就料到了五國君主急不可待的心情,對由自己親自揭開會盟主題並代魏王進行先期磋商,更是感到驕傲。他清清嗓子,再次向五王拱手道:「五位國君,龐涓既蒙魏王委做六國會盟特使,自當代魏王向五國之君闡釋此次會盟主旨,並行先期磋商。魏王以為,方今天下,周室衰微,諸侯紛爭,弱肉強食,春秋時期的一百多個大小諸侯已經減少到三十餘個。而這三十多個諸侯國,實在是由七大國主宰乾坤。自春秋以來,天下兵連禍結業已三百餘年,魏王體恤天下蒼生,披肝瀝膽,謀劃天下和平之道。道在何方?在六大國會盟定天下。」  說到這裡,五國君主的眼睛一齊盯住了龐涓,凜凜生威。他們根本不相信魏國會披肝瀝膽謀劃天下和平之道,他們關心的是六國定天下如何定法?利害衝突如何擺平?魏國想得到何等利市?自己得失如何?  龐涓對五雙震懾天下的目光並沒有在意,繼續從容道來:「六國定天下,如何定法?大要有三:其一,六國盟誓,互不為敵,永不犯界;其二,對其餘三十餘個諸侯小邦,劃定各自勢力圈,圈內小邦由宗主國吞併,他國不得干預;若宗主國三年內無力吞併,則任他國吞滅;其三,也是本次會盟要害所在,肢解秦國,將這個西部蠻夷抹掉!何以要六國分秦?因秦國之大,不能劃給任何一國獨吞,否則將破壞天下均勢。魏**力最強,也不想獨吞秦國,此乃魏王的天下為公之心,請諸位深解我王苦心。如此三條之實施,可保天下納入王道,長久和平。」龐涓戛然而止,有頃,四顧笑問,「魏王之意,諸位以為如何?」  大帳中安靜得唯聞喘息之聲,良久,沒有一個人講話。矜持沉默的表面下,五大國君主的頭腦里都是車輪飛轉,權衡利弊得失。對第一條,沒有一個人當真。盟誓罷兵,那只是得到些許喘息時日,緩過神來照打不誤,魏國還不是打出來的?若沒有吳起和諸侯的數十次大戰,沒有眼前這個龐涓的幾次戰績,就是有十個李悝變法,魏國也將領土擴大不了三倍。魏國說不打,那只是不讓別人打罷了,他自己則是想打就打,誰也拿他沒辦法。但也有一條,別人要打,他也不一定有辦法。所以人人都在想後兩條。這兩條可是非同小可,非但瓜分所有小國,而且還要瓜分大大的一個秦國,這可是任何一國都從來沒有想過的大胃口大謀劃。乍一聽,這個謀劃非但宏大,而且人人得益。然則仔細一想,這裡邊的文章多得竟是一下子理不出頭緒。作為爭雄天下的戰國君主,誰都在波濤洶湧中沉浮過幾回,一旦涉及根本,他們絕非易與之輩。沒有理清,他們就不講話,不置可否,決不會在節骨眼上輕率表態。  龐涓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的僵局。按照他的設想,謀劃一端出,就會立即引起爭吵,這些人君是經不起些微利益誘惑的,如同狗對骨頭的爭奪一樣。如今看來,他們卻是在細加揣摩,並沒有急吼吼爭搶。如何打破僵局?龐涓略一思忖,向楚王遙遙拱手,恭敬地微笑道:「敢問楚王,魏王欲將秦國西南交由楚國處置,不知楚王肯接納否?」  因為腦子裡車輪飛轉,楚宣王竟忘記了自己「王言必於後」的尊嚴鐵則,見龐涓問話直指預想目標,不由脫口道:「秦國西南么,自當由楚國接納啦。然則秦國腹地在渭水平川,沃土六百里,難道不分一勺羹與我大楚啦?」  龐涓淡淡一笑:「茲事體大,請楚王與魏王面商,楚國定會滿意。」  韓昭侯冷冷道:「韓國四周沒有小邦可吞併,秦國的渭水腹地,理當全部由韓國接納。」  齊威王「啪」地一拍長案:「齊國距秦國千里之遙,無意分秦寸土之地。然則魯國、宋國、薛國須得全境交由我齊國處置,魏國楚國不得染指。」這是公然向兩個最強的大國要價,舉座不禁側目而視。  楚宣王大皺眉頭,搖著頭拉長聲調道:「齊王呀,你的胃口太大啦。魯薛兩國姑且不說啦,宋國可是楚魏之間的地盤噢。」語氣詞極多的楚國話嗚哩哇啦成一片。  齊威王田因齊終究年青氣盛,衝動的臉扭成一種獰厲的笑,又是「啪」地一拍長案:「楚王所言差矣!百年以來,楚國吞滅小諸侯幾多?二十一國!晉國幾多?十二國。其餘大國呢?齊滅四國,秦滅三國,越滅兩國。數一數,哪國胃口最大?楚國。」齊國話卻是聲沉語慢,字字如板上釘釘一般。  楚宣王「刷」地冒出一頭大汗,一時被噎得反不上話來。  半日沉默的燕文公悠然開口:「齊王這筆賬算得甚好。春秋三百年,恪守王制,未滅一國者,唯我燕國。今日會盟,卻不知列位何以報償?」  趙成侯厭惡地向身旁銅盆中「啪」地吐了一口痰,冷冷一笑:「三百年寸土未得,竟然也算得一個大國?」  燕文公向以六百年王族貴胄自居,自視極高,這種**裸的嘲諷使他惱羞成怒,立時拍案而起:「趙種,休得欺人太甚!天下九州,唯有道者居之。燕國不堪,卻也是六百年安如泰山。趙國如何?區區五十年諸侯,有何資格對本公說三道四惡語相加?」  趙種一陣哈哈大笑:「姬凡,別泛酸。趙氏子孫素來不吃祖上功勞,講究個赤手空拳打天下。有本事別找靠山,燕趙兩國堂堂正正擺戰場,看誰個安如泰山?上將軍以為如何?」誰都知道,燕國若非魏國長期庇護,可能早就被悍勇善戰的趙國活吞了。趙種面向龐涓徵詢,實際上顯然是一箭雙鵰,嘲弄燕國,試探魏國。  龐涓期望著這種爭吵,沒有五大國相互爭奪,魏國衡平天下的霸主地位就無從談起。所以他一直微笑著面對爭吵,對他們開始的沉默感到好笑。見趙成侯話鋒轉向他,龐涓拱手笑道:「趙侯笑談。六國會盟,親如手足。天下未定,自相酣斗,豈不惹天下笑話?龐涓以為,今日大計,還是以分秦為要,那些蕞爾小國的存亡劃分,完全可另行商定。龐涓所言,乃魏王之意。諸位高見?」  又是一陣沉默。龐涓所言的確有理,要在一次會盟中商定對三十多個小諸侯國的分割,牽扯出來的數百年恩怨糾葛未免太過複雜,幾乎不可能人皆認可。然五國君主默認龐涓的更深理由,還不在於怕發生恩怨糾葛,幾十年幾百年打打殺殺都不怕,還怕宴會上面紅耳赤?即或拔刀相向,又有何妨?誰都明白的更深的理由是,對戰國勢力範圍的劃分和消滅小諸侯權力的確定,僅靠一張羊皮盟約是根本不可能的。誰滅誰?能不能?完全要靠實力。這是春秋戰國四百多年歷史鑄下的鐵則,在這裡口頭爭吵最多出出氣,實在沒有實際著落。  矜持尊貴的燕文公先開了口:「列位,本公以為上將軍所言甚是,分秦大計是消除一個心腹大患,吞滅蕞爾諸侯則是毛髮之疾。本公以為,秦國北部與林胡、樓煩相接的三百餘里,當歸燕國所有。」  趙成侯瞄一眼燕文公,大手一揮笑道:「趙國力薄,得秦國洛水以東、河水以西之二百餘里足矣。」  「韓國嘛,」韓昭侯愁眉苦臉地搖搖頭,「讓讓,只要秦國腹心的渭水平川,其餘不計了。」  楚宣王大搖其頭:「如何如何?只給我剩下窮山惡水啦?不可不可,我還要渭水平川之東半,函谷關至驪山二百里啦。」  韓昭侯淡淡道:「楚王何其健忘?函谷關至華山,早已經是魏國土地了。難道楚王連吳起也記不得了?」  「啊啊啊?這講了半日,分的不是老秦國啊。」楚宣王驚訝地攤開雙手。  滿座鬨笑。趙成侯高聲道:「哈哈,楚王想分秦穆公時的秦國啊。」  龐涓向楚宣王拱手笑道:「楚王,秦國近百年來,土地萎縮,本次會盟,六國分秦,以秦國現有土地為本。」  「真是啦。」楚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好好好,我大楚就再讓幾分啦,秦國西部,涇水河谷三百里加上啦。那裡給楚國養馬也蠻好噢。」  這一陣唯有齊威王始終沉默。秦國最西,齊國最東,中間相隔千里之遙,分一塊地還不是別人的肥肉?所以齊威王對分秦話題毫無興趣,面色冷漠,一言不發。對此龐涓豈能不清楚?他早已是成竹在胸,站起來環座拱手道:「諸位王公侯,分秦大計,六國有份,不能使齊國無所得益。魏王之意,齊國當得秦國二百里土地。然齊國秦國相距遙遠,有地難立。為今之計,其餘五國各割地四十里歸齊。趙韓魏與齊國不交界,就由楚國燕國各割一百里歸齊,再由趙韓魏三國補足楚燕兩國土地。如此轉補,以求地利均得,諸位以為如何?」  此言一出,齊威王頓感寬慰,炯炯有神的大眼掃瞄全場,看國君們如何應對?  沉默有頃,楚宣王聳聳肥碩的肩膀,干聲笑道:「好啦好啦,楚齊兩國手足睦鄰,割地一百里情理之中啦。」實則楚宣王在一剎那間已經盤算清楚,楚國和齊國相鄰的幾百里全是茫茫鹽鹼灘地,只生葦草不生糧,而魏國韓國轉補給楚國的土地卻只能是相鄰的淮水平原。這一轉,就給楚國轉出一個小糧倉來,有此好事,不亦樂乎?  燕文公卻是頗費躊躇,沉吟道:「衡平地利也是正理,燕國自當勉力而為。」他的艱難,也是因為太清楚而感到心痛。燕國與齊國相鄰地帶,全是濟水兩岸的湖泊魚塘和耕耘沃土,齊國屢屢求之而不得,兩國常常為此發生摩擦。而趙國魏國轉補的土地則只能是老晉國北部的山地,顯然是得不償失。然則此次會盟是魏國主盟,魏王既然提出,燕國何能拒絕?沒有魏國這棵大樹,燕國可真是步履維艱,想一想,不答應也得答應。  楚國燕國既然表態,韓國趙國自是欣然呼應。龐涓向齊威王拱手笑道:「齊王意下如何?」齊威王爽朗笑道:「上將軍縱橫捭闔,斡旋得體,田因齊領受。」且不說燕國的一百里沃土齊王求之不得,就是楚國的一百里鹽鹼灘,齊威王也另有想法。田因齊的勃勃雄心是覬覦楚國的,他看準了楚國是個肥大中空的鄰邦,終有一天齊國要吞滅楚國,而得地一百里,等於齊國向楚國縱深靠近了一大步。鹽鹼地雖不生五穀,卻是最好的戰場,憑誰說沒有價值?  齊威王的表態,等於宣布六國分秦再沒有了異議。  龐涓抱拳環拱,朗聲笑道:「如此,分秦大計已定,請各位君主盡興遊覽逢澤夜色,明日魏王一到,即行會盟大典。」第一部 黑色裂變 第一章 六國謀秦(4)四、分秦大計在會盟大典上敲定  清晨,大梁城的南門隆隆洞開。  魏國王室的全副儀仗整肅擁出,引來早在城外等候的大梁民眾的四野歡呼。當一輛光彩閃爍的青銅王車在三千鐵甲騎士之後轔轔駛出城門時,這種歡呼達到了山呼海嘯般的**。「魏王萬歲!六國盟主萬歲!」的呼聲漫山遍野,大梁城竟是萬人空巷傾城出動了。  魏惠王興奮極了,在高高的青銅車蓋下不斷向四野的民眾父老拱手行禮。自即位以來,他從來沒有想到民眾會對他如此擁戴。這種隆重盛大的夾道歡呼,數百年以來肯定沒有一個國君享受過,他的祖父魏文侯和父親魏武侯更是想也不敢想。究其竟,還是我魏罌功業宏大,使魏國在我手中鼎盛起來了。國富民強疆土擴大自不必說,單是這會盟六國分定天下,百年以來誰能做到?即或是春秋齊桓公的「尊王攘夷,九合諸侯」,能比得今日的六國會盟?齊桓公會盟諸侯還要打天子的旗號,六國會盟則視天子為糞土,完全是依靠實力安定天下,齊桓公能比么?再說,六國會盟之後魏國將成為天下霸主,按上將軍龐涓的謀劃,數年內將逐一消滅六大國而統一天下。不,該是五大戰國了,秦國在這次會盟後就要被抹掉了。那時,我魏罌將成為一統四海的天子,魏國的民眾又該如何對我景仰擁戴?想到魏國和自己的煌煌未來,魏惠王猛然覺得眼前的紅色人海變成了匍匐跪拜的各國諸侯,六國宮殿在人海中漂浮移動,洛陽的周天子也在人海中向他戰慄跪拜;他的燦爛王車從他們身上碾過,飄飄地升向天帝的宮殿,他回頭憐憫地望著大地上的芸芸眾生,竟有一絲戀戀不捨——大梁民眾太好了,也許做他們的主人比做天神還要神氣。  「稟報我王,五國君主已在行轅外迎候,臣龐涓先行接駕。」  龐涓?魏惠王揉揉眼睛,王車已經停在蒼茫葦草掩蓋的逢澤大道中,王車前站著一個頂盔貫甲的大將,一件大紅披風分外鮮亮,不是龐涓是誰?魏惠王從夢幻中猛然醒來,臉上卻還保留著醉心的笑意:「噢,龐卿啊?你說何事?他們在迎候?些須小事了。大事如何?」  「稟報我王,大事已定,臣已經與五國之君磋商成功。」  「好!上將軍首功一件,請上王車,與本王同行。」魏惠王完全醒過神來,在高高王車上向他的上將軍伸出尊貴的手。  龐涓在地上深深一躬:「啟稟我王,為臣當恪守禮制,伴駕而行。」  「也好。」魏惠王一揮手,「車駕起行,會見諸君。」  龐涓跳上自己的軺車,緊隨魏惠王的青銅王車之後,向行轅區浩浩而來。  魏惠王在高車上瞭望,已遙遙可見行轅區外飄揚飛動的各色大纛旗,看來五國君主確實是在行轅外恭敬地迎候。戰國時期,陰陽家學說甚盛,各大戰國的旗幟顏色與服飾主色都是極有講究,有據而定的。講究的依據就是該國的天賦國命。陰陽家認為,任何一個王朝和邦國,都有一種上天賦予的德性,這種德性用五行來表示,就是金木水火土五種德性。這個國家與王朝的為政特點,必須或必然與它的德性相符合,它所崇尚的顏色即國色,也必須與它的德性相符合。唯其如此,這個國家才能在上天佑護下安穩順暢地運行。黃帝政權是土德,就崇尚黃色,旗幟服飾皆為土黃。夏王朝是木德,崇尚青色。殷商王朝為金德,其興起時有白銀溢出大山的吉兆,是以崇尚白色。周王朝為火德,先祖得赤烏之符,自然便崇尚紅色。當時天下對這種五德循環說無不認可,立政立國之初,便已經確定了自己的國命德性。七大國更是無一例外。魏國從晉國而出,自認承繼了晉國正統,而晉國是王族諸侯,當然是周之火德,魏國便承繼火德,旗幟服飾皆尚紅色。韓國也出於晉國,但為了表示自己有特立獨行的德性,便推演出木德,旗幟服飾皆為綠色。趙國亦出於晉國,卻推演出更加特殊的「火德為主,木德為輔,木助火性,火德愈烈」的火木德,旗幟也就變成了七分紅色三分藍色。齊國較為微妙,論發端的姜齊,並非周室的王族諸侯。且春秋中期以前的天下諸侯,尚沒有自立國命的僭越行為,所以姜齊仍然以天子德性為德性,旗幟服飾皆為紅色。即或稱霸天下的齊桓公,也是尊王的,自然也是紅色。但到了田齊時代,戰國爭雄,齊國既不能沒有自己的天賦德性,又不能從傳承的意義上接受火德,於是齊國推演出「火德為主,金德為輔,金煉於火,王器恆久」的火金德,旗幟服飾變成了紫色。其中唯有楚國是蠻夷自立而後被冊封,很長時間裡楚國是旗有五色而服飾皆雜,中原諸侯嘲笑楚國是「亂穿亂戴亂德性」。進入戰國,楚國便推演出「炎帝後裔,與黃帝同德」的土德,旗幟服飾變成了一色土黃。不過最為特殊的還是燕國。論本體,燕國是正宗的王族諸侯,承繼火德順理成章天下沒有非議。然燕國久處幽燕六百年,對周室王族不斷衰敗的歷史刻骨銘心,獨立之心萌生已久。燕國公族認為,先祖的火德已經衰敗,作為王族旁支後裔的燕國若承繼火德,這把火必然熄滅,要興盛,須反其道而行之,於是推演出「燕臨北海,天賦水德」,確定了燕國的水德。燕國之水是煙波浩淼的藍色大海,於是燕國的旗幟服飾就選定了藍色。在七大戰國中,唯有秦國沒有確定宣示自己的國命德性,但卻是舉國尚黑,令列國百般嘲笑,說秦國蠻荒之地不懂王化。秦國卻是不理不睬,依舊黑色不改,在各國眼裡成了一個乖戾怪誕充滿神秘的西部邦國。  行轅外,六國各色大纛旗在微微晨風中特別平展,旗面上的國號大字在魏惠王的高車上清晰可見。每面大纛旗下都整肅排列著本國的鐵甲騎士,五色繽紛,斧鉞生光。六國會盟,實際上也是六**容的無聲較量,國君們帶來的都是精銳之旅,目下在行轅外全部展開,氣勢分外雄壯。五國君主高車駿馬,各自立於本國的纛旗下,東側是楚宣王、齊威王,西側是燕文公、趙成侯、韓昭侯。當魏惠王那一片紅雲般的車駕儀仗緩緩推進到一箭之地時,鼓號齊鳴樂聲大起,肅穆祥和,氣勢宏大極了。  「聽見了么?奏的天子雅樂!」趙成侯高聲向韓昭侯道。  鄰車的韓昭侯淡漠一笑:「戰國了,《大雅》憑誰都奏,何足道哉。」  趙成侯搖搖頭,對韓昭侯的遲鈍報以輕蔑的微笑。  「大魏國大魏王駕到,五大國君參見盟主!」司禮高亢地宣頌。  五大國君在高車上一齊拱手高誦:「參見盟主……」  魏惠王一陣衝動,連忙咳嗽一聲,庄容拱手:「列位君主,魏罌有禮了。」  紅衣司禮高聲誦道:「盟主攜五大國君,入行轅!」  「列位君主請。」魏惠王拱手謙讓。  「魏王盟主請。」五國君主也同聲拱手謙讓。  宏大祥和的樂聲中,魏惠王的車駕徐徐進入行轅。五國君主緊隨其後,也徐徐進入了行轅。  這時,龐涓的輕便軺車早已經駛出國君行列,與司禮大臣來到逢澤岸邊的祭壇下等候。這是一座三丈高的木架祭壇,依岸邊土丘搭建,雖然是臨時急趕,但在大梁城能工巧匠的手中卻也是非常的堅固雄偉。祭壇下,魏國的兩千鐵甲騎士圍成了巨大的環形騎陣,將祭壇圍在中央。按照春秋戰國的傳統,舉凡重大的諸侯會盟,一定要舉行祭天大禮,否則不能得到上天的庇護。但逢澤是一片大水,實在難以覓到一方祭天的高地。龐涓反覆揣摩,獨出心裁,向魏王提出在逢澤岸邊水天共祭。龐涓認為,逢澤居天下四大名水之中央,聚河濟淮江之精華,實乃魏國之德水,自當與天相通。六國會盟祭逢澤,將使魏國逢澤變成和魯國泰山一般的聖地,魏國威德也將大昭天下。魏王極是受用,大為贊同。  六國君主的車駕隆隆開到祭壇下時,朝陽下的逢澤水面已是金波粼粼,壯美異常。三丈余高的祭壇上五色旌旗獵獵招展,祭壇下煙波浩淼的逢澤一望無際地伸展開去,水天相連共一色,分外的壯闊。黃鐘大呂奏起莊重肅穆的祭天雅樂,魏惠王踩著紅氈直上祭壇,絲毫沒有感到胖大身軀的累贅,三十六級台階竟然一口氣登了上來,連自己都覺得驚訝。這時,一個奇怪的**頭閃過心中——願上天佑護,使他在榻上折騰狐姬時也能如此輕捷。這個**頭很離譜,卻又很實在,他想到回去告訴狐姬時她的嬌嗔模樣,不禁「噗」地笑了出來。正在這時,「啪」的一響,翻卷飛動的五色幡旗的一角重重打在了他的臉上,就像被人響亮地摑了一巴掌。「罪過也。」他的臉騰地漲紅起來,連忙向正中央長案上的三牲祭品深深一躬,展開竹簡,高誦龐涓為他寫下的那篇長長的祭文。  祭壇下五車並列,五國君主仰頭望著高高的祭壇,不約而同地冷笑了。  「祭文完了?講了甚話?」趙成侯見魏王走下祭壇,忙問左手的齊威王。  齊威王微笑:「回去問問太祝,自然知曉。」  「祭祀大禮成!」司禮大臣亢聲高誦,君主們一齊回過神來。  龐涓軺車駛到,高聲拱手道:「敢請各位君主回行轅歇息,午時會盟大典。」  君主們回到各自行轅並沒有休憩,而是不約而同地招來各自的謀臣,琢磨龐涓昨晚公布的分秦謀劃,反覆敲定利害得失,計議如何在最要緊的會盟大典提出被疏忽的重大利害。龐涓也向魏惠王詳細稟報了五國君主的表態,剖析了各種可能出現的要求,並一一提出了自己的對策。魏惠王十分滿意,大大褒揚了龐涓,而後又飽睡了半個時辰,起來時精神分外飽滿。  正當午時,逢澤北山坡上的總帳在初夏的陽光下血紅鮮亮。三十六面牛皮大鼓隆隆雷鳴,六通過後,會盟君主的各色車輛依次到達總帳行轅之外。  總帳前橫排四輛兵車,車上甲士各持一方紅色大木牌,組成「六國會盟」四個大字。兵車左右各有三面大纛旗,東側魏(紅旗)、楚(黃旗)、齊(紫旗),西側趙(紅藍旗)、燕(藍旗)、韓(綠旗)。六面大纛旗之外,二百餘輛兵車組成環形車陣圍繞著行轅總帳。環形兵車的中央,由八輛兵車排成一個巨大的轅門。轅門入口處,六排六色持戈甲士列成縱深甬道。道中紅氈鋪地,直達總帳深處。總帳入口處有一方樂隊肅然跪坐,守鍾抱器,端嚴異常。  總帳中,六張王案擺成一個方形結構——北南各一,東西各二。北面的王座高出平地三尺有餘,非但造型宏偉,而且鑲滿珍珠寶玉,豪華輝煌。與之相對的南面王座高出地面二尺許。其餘四案均貼地而設。每張王案上均有兩隻銅鼎熱氣蒸騰。二十四名侍女分為六組六色,分列於六案之後。此時帳中六座皆空,氣氛靜謐肅穆。  大鐘轟鳴六響,正是午時首刻。轅門入口處,紅衣司禮大臣悠揚高宣:「韓國韓侯到——燕國燕公到——趙國趙侯到!」  鐘鳴樂動。禮賓官引導著韓昭侯步入轅門。他依舊身著綠色大袍,頭戴一柱青竹冠,似凝重又似愁苦地悠悠而來,雖在豪華的場面中顯得寒素注目,但卻坦然自若,目不斜視,直入大帳。  相繼跟進的是燕文公,瘦削的臉上三綹長須,藍色大披風,頭戴一頂高高的藍玉冠,一派老貴族的矜持氣度。他踏著極有節奏的步伐,有意與前行的韓昭侯拉開距離。  再次跟進的是趙成侯,一領紅藍披風,一頂高高玉冠,連鬢鬍鬚,氣度威猛。他是六位國君中年齡最長、掌權最長的長者,在甲士甬道中信步而行,隨意打量著甲士的服飾兵器,嘴角永遠流露著輕蔑的笑意。  樂聲稍停,三位國君被禮賓官引導入座。韓昭侯坐於西側末位,燕文公坐於西側首位,趙成侯坐於東側末位。燕文公對與之並座的韓昭侯側目一瞄,輕蔑而又無奈地閉上眼睛。趙成侯則對相鄰虛空的首位嗤之以鼻,仰臉望著帳頂。唯韓昭侯平淡似水,肅然端坐。  這時,轅門入口處的司禮大臣突然提高聲音:「齊國齊王到!」  年青英挺的齊威王身披紫色大披風,頭戴沒有流蘇的天平冠,腰系長劍,大步穿過甲士甬道。帳口禮賓官未及引導,他已徑自走到東側首位入座,將長劍摘下,橫置案頭。先入三君的目光一齊瞄向齊威王,各自帶著含義不同的淡淡微笑。  轅門入口處的司禮大臣又是高亢宣誦:「楚國楚王到!」  四名黃衣壯漢用狀如滑竿的抬椅,抬進肥大壯碩的楚宣王。他那肥碩的大腹凸出在扶手之上,雙手不斷在肥腹上撫摩。一頂黃色無流蘇的天平冠下,肥臉上細汗閃亮。椅旁隨行兩名侍女,不斷用精緻的大圓綢扇向他送風。今日祭壇下,他見魏惠王威風十足風頭出盡,心中很不是滋味,揣摩會盟大典時要來一番非同尋常的氣度,否則顏面何存?於是就有了這「非走」入帳的傑作。帳口禮賓官引導抬椅入帳,被龐涓早已經分派好的四名壯漢抬扶入南面王座。兩名纖細的侍女輕盈地跪坐兩側,時緩時急地搖動綢扇。楚王轉動肥頸,打量四國君主,情不自禁地大笑拍案,悠然道:「會盟大典,盟主何在呀?」  先入四君對楚宣王的乖張做作不約而同地顯出蔑視。趙成侯和齊威王同聲大笑,燕文公矜持地皺著眉頭,嘴角抽搐,韓昭侯則不屑一顧地轉過頭望著大帳入口。  司禮大臣突然抬高了嗓音:「大魏國大魏王到!」  在宏大的樂聲中,身著軟甲披風的龐涓和一員頂盔貫甲的大將,護衛著健壯而又略顯肥胖的魏惠王緩步而來。精神飽滿的魏惠王身著一領大紅披風,頭戴一頂前後流蘇遮面、鑲嵌一顆光芒四射寶珠的天平冠,臉色凝重,目不斜視。禮賓官連忙趨前引導魏惠王進入正北王座,兩員大將侍立於後。  五國君主座中一齊拱手:「參見盟主魏王。」  魏惠王自信平淡地點頭受禮,環視全場有頃,右手一伸:「列位,這位是六國會盟特使,我的上將軍龐涓,列位想是很與他相熟了。本盟主命龐涓上將軍為會盟大典之掌筆大臣。」  東側的龐涓肅然拱手:「龐涓參見五國君上。」禮罷,即走向魏惠王主案右前方擺有筆硯、羊皮的長案前入座。  魏惠王左手一伸:「這是我的王弟公子卬,本盟主命他為會盟護軍。」  西側大將挺胸拱手:「魏卬參見五國君上。」禮罷,傲慢冷漠地持劍肅立於魏惠王身後。  五國君主相顧探詢,卻都是不動聲色,面色矜持。  司禮大臣高聲宣誦:「六國逢澤會盟,盟主開宗——」  魏惠王輕輕咳嗽一聲,氣度威嚴地開口:「六大國會盟,磋商有年,終歸同心。會盟之宗旨:罷兵息戰,安定天下。安定方略之大要有三:其一,六國盟誓,互不為戰,若違盟誓,五國共討;其二,議定六國邊界,並劃定諸侯小邦的處置歸屬;其三,六國分秦,首定西土。本盟主以為,分秦為當務之急,其餘事項若有爭端,可徐徐圖之,不知列位意下如何。」講完環視全場,並向司禮大臣示意。  司禮大臣高宣:「盟主開鼎,鳴鐘!」  鐘聲悠揚而起。魏惠王伸出銅鉤,肅然搬下案上食鼎的鼎蓋:「鐘鳴鼎食,禮儀之要。列位請開鼎暢飲。」隨著魏惠王微笑著伸手做請,五位國君肅然開鼎,熱氣騰出,繚繞帳中。每座後的侍女跪行座側,用小銅勺將鼎中紅亮的方肉盛到銅盤中。  「列位,鼎中佳味乃逢澤鹿肉極品,保長元神。」魏惠王巡視四周微笑道。  座中唯有楚宣王身手不動,由侍女將肉送到口中。他細嚼一陣鹿肉,悠然開口:「盟主所定分秦大計,我等竭誠擁戴啦。然則秦國近年情勢如何?我等不甚了了啦。魏國與秦國經年征戰,尚請見告,秦國果能一鼓而下么?」語態儼然以五國代言者居之。  燕文公矜持地說:「楚王過慮了。秦國何足輕重?牧馬起家,西蠻而已,國力貧弱,禮儀不修,何堪六國一擊也。」  趙成侯最膩煩這個燕國,冷冷笑道:「不堪一擊?只怕我趙種也得費勁也。」言外之意明顯不過,你燕國只怕是力不從心。  韓昭侯很怕這時爭吵起來,溫言圓場道:「分秦大計,原本便無爭端。然則中原各國和秦國來往甚少,近年秦事的確知之不多,此為楚王、燕公、趙侯擔心之所在。盟主若有切實的分秦良策,尚請見告。」齊威王只是悠然飲酒,一言不發地看著場中微笑。  「啪」的一聲,魏惠王拍案大笑:「本王實不曾想到列位竟在此處擔憂?本次會盟何以要六國分秦?究其竟,秦國正在最小最弱最混亂之時。秦國始封諸侯時,有整個八百里渭水平川,再加上河西三百里和後來奪取的西戎之地,地廣兩千餘里。當其時也,秦國是除晉國以外的第二大諸侯。此皆因為秦族對平王東遷有大功。然自戰國以來,我大魏國非但將秦國的河西三百里奪了過來,且又將崤山地帶與函谷關以西三百里奪了過來。趙國奪了秦國西北部一百餘里,燕國也奪了秦國北部將近一百里。如此一來,秦國已經龜縮到華山以西,地不過七八百里,人眾不過一兩百萬,可用之兵不超過十五萬。如今我六大強國能容其苟安,已是大仁大義了。今六國聯手,一鼓而下豈非易如反掌?」  楚宣王按捺不住,推開向嘴裡喂鹿肉的侍女,肥厚的大手一拍長案:「言之有理啦!我大楚國有可戰之兵五十萬,魏國三十萬,齊國二十五六萬,燕國二十萬,趙國二十多萬,韓國十**萬,任哪國也比秦國強出許多啦。會盟之後,我大楚國當先出兵啦!」  韓昭侯冷笑:「楚王要先下手為強?」  楚宣王尷尬地呵呵一笑:「豈有此理?韓國與秦國可是近在咫尺啦。」  齊威王一直默然觀察,此時淡然道:「若以楚王演算法論戰力,楚國是當今第一強國了?」  楚宣王又是一陣尷尬:「齊王笑談啦,不是說秦國么?」  趙成侯悠然笑道:「齊王之言有理,我等不要大意。六國分秦,務在一鼓而下,耽延時日,必生變故。而論陳兵決戰,秦國雖弱,必做困獸之鬥,急切未必能下。以趙種愚見,必得雙管齊下,方能一鼓分秦。」  「雙管齊下?何意?」魏惠王大感興趣。  「一則,六國各出兵五萬壓向秦境。二則,策動秦國西部後方的戎狄部族叛亂。內外夾擊,秦國縱有回天之力,也當不戰自潰。六國坐收漁利,豈不妙哉?」趙成侯從來沒有如此自信悠閑地講過話。  「妙也!」一席話落點,滿座拍案拊掌,大笑不止。六國君主終於在雙管齊下的謀劃中,一掃最初疑慮,在眼看到手的利益面前達成了一致,也使會盟大典終於產生出所需要的熱烈**。  魏惠王興奮地舉爵:「列位,為趙侯妙算奇策,干此一爵!」  「干!」六國君主第一次同聲相應,一飲而盡。  魏惠王彷彿想起了什麼,滿臉笑意地看看龐涓:「上將軍以為如何?」  龐涓心中很不是滋味。平心而論,趙種的謀劃的確老辣,對於一個衰敗小國可謂是內外霹靂。龐涓感到不是滋味的是,自己為何沒有想到這條奇計?如今由趙種提出,趙國在六國分秦中的分量無疑將大大加重,這對魏國的利益和盟主權威必然有所減弱。以兵法而論,龐涓出了謀劃,趙種出了一支奇兵,最多打了個平手,這對自己也不利。魏王素來疏於智計,還興高采烈地為趙種喊好。不行,必須壓壓趙種。想到這裡,龐涓肅然站起,恭敬地環場拱手道:「列位君上,滅國戰勝,奇正相因,正道為主,奇術為輔。六國分秦,實力第一,沒有破國摧城之威,縱然奇計百出,也無以奏效。龐涓以為,六國首要之點,仍在大兵壓秦。趙侯謀劃,輔以奇計,為六國分秦增一樹之木,誠可貴也。」  一席話落點,偌大帳中靜得出奇,連魏惠王也困惑地看著龐涓不說話。趙種卻是突然間爽朗大笑:「高明,上將軍高明!六國分秦,自當靠魏國的三十萬鐵騎當先,我趙種那點東西,算個鳥!」  一句粗俗,竟使這大雅之堂哄然大笑,龐涓的正告頓成子虛烏有。  魏惠王微笑著舉起手中銅爵:「列位,會盟大典異常圓滿,甚合本王之意,來,為六國分秦,安定天下,干此一爵!」  五國君主一齊舉爵相向:「六國分秦,安定天下。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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