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苦難·讀史鐵生

感謝苦難·讀史鐵生

作者:貓兒不吃飯 提交日期:2007-3-18 21:25:00

  不得不承認的一個事實是,中國的文學史上缺少相當有力度的心理題材的小說。細膩深刻如茨威格的《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等作品幾乎是沒有。現代曾有一位才華過人的女作家張愛玲在這一領域做過一定的探索,並寫出《金鎖記》、《心經》、《沉香屑·第一爐香》等作品,但由於主觀和客觀的綜合原因,她的偉大探索並沒有就此延續下去。我們有的是豪邁慷慨的作品,有的是種種主張引導下的主流作品,但是我們惟獨缺少最重要的關注我們內心的作品,尤其是內心感知的苦難,這是人之為人的至高點。

   所以史鐵生是一個奇蹟。這個奇蹟的誕生一方面緣於他身體的因禍得福,另一方面還要歸功於他長久以來不倦的探索。他關注內心,不僅僅局限於他自己本身。他站在人的疑難的最高處,體悟著凡俗人生的一點一滴:「在我們幾十年的生命里,最不可能枯竭的就是疑難,而不是幸福。」他善於抓住靈魂的每一絲顫動:「是一個偶然,也是一個必然的巧合,在這個氣溫驟降的午後,在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之後,我的靈魂感受到了他的震撼,來自靈魂的震撼。」可是,他有著一雙穿透紛繁蕪雜的世俗直逼事物本鎮的本領:「有一天,我認識了神,他有一個更為具體的名字——精神。在科學的迷茫之處,在命運的混沌之點,人惟有乞靈於自己的精神。不管我們信仰什麼,都是我們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導。」他對苦難更是有著自己獨到的認識:「磨難是每一個人都避不開的。也很難比較磨難的輕重、大小。苦難既可以使人把生命看得更深入,更寬廣,也可能讓人變得狹隘。關鍵的不是深入生活,而是深入思考生活。」因為「當你不僅能夠享受快慰也能夠享受哀傷,你就看見了美」。這便是史鐵生,這便是他的苦難觀。

  史鐵生與眾不同,他尋找的是人精神的歸宿問題:《命若琴弦》隱含的是整個人類需要一種虛幻目的的悲劇性,具有準寓言式;《毒藥》中兩位老者的互認和對話營造的迷宮氣氛,形式的自覺和對人類困境思考的高度結合:「永恆只是現在,來生總是今天……是永恆之舞,是亘古之夢」,而夢與舞這些象徵亘久生命(彼岸)是事只是今生(此岸)的尋找過程,這個過程是不斷的,直到用完所有的力氣。

  關於歷史與人的命運,作家堅持進行痛苦而卓絕的精神探索。史鐵生說:「寫作就為生存一個至一萬個精神上的理由,以便生活不只是一個生物過程,更是一個充實、旺盛、快樂和鎮靜的精神過程。」在他的作品中,更多地滲透了宗教意味、終極語義和傳統士大夫抵禦苦難的儒道互補精神。他不僅是一個出色的作家,更是一個親身體驗生命苦難的行走者,從這個意義上而言,他比其他的作家更有代表性。在他的作品中,既有知青的普遍體驗,讓人的主體性在文革這段歷史與人的得失的反思中體現,還有殘疾人內心深處自卑和自尊的痛苦掙扎,這是別人無法體會的不能自助自足的生存境況。

  現代主義文學家都相信,人類命運是不可避免的疑問,苦難當是命運的不可或缺之筆,人生將因此而產生質變,升華還是墮落,都不是定數,這樣一種存在形式並不需要解答,因為「人類學會了在創傷中尋找安慰」。史鐵生不斷地笑對生活質疑命運,即使找不到答案或者學會了在創傷中尋找慰藉,他也表現了一名生存者對生命的敬畏,更可貴的是在思考的過程中他認清了精神重建的核心,即目的皆是虛空,人生只有一個實在的過程,在此過程中唯有實現精神的步步升華才是意義之所在。以這樣的精神追尋亦以審美的方式呈現其所體驗的歷史過程和人的關係。《我的遙遠的清平灣》中「似乎已融合了現實與歷史,今天和往昔,現代和遠古的界限……在作家的經驗、感情世界裡,幾近停滯的生活節奏,低下的生產力和生活水平,都後退成淡隱的背景」,對理想化過去的尋找,並將其鑲嵌在現時的時間框架之中 ,為的是使精神擁有一片可靠的根據。在《我與地壇》中,「命運」、「尋找」、「死亡」等母題上,呈現出大自然的寧靜和人與自然的和諧,過去和現在,內心世界和外部世界,幻想與現實結合。

  史鐵生具有濃厚的主體清醒意識和頑強的理性精神。他這樣看待過去:「往事,過去的生活,分為兩種。一種是未被意識到的,它們都已無影無蹤,甚至談論它們都已不再可能。另一種被意識到的生活才是真正存在的,才被保存下來成為意義的載體。——苦難也應如此吧。」他從自身困境出發,將理性的觸角伸到人本問題的最深處,如對死亡的默想,生命的沉思:「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目。」人的慾望和實現慾望的能力之間的永恆差距,宇宙終歸毀滅那麼人生有何意義:「看來差別是永遠要有的。看來就只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於是就有一個最令人絕望的結論等在這裡:由誰去充任那些苦難的角色?又有誰去體現這世間的幸福、驕傲和快樂?只好聽憑偶然,是沒有道理好講的。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那麼,一切不幸命運的救贖之路在哪裡呢?設若智慧或悟性可以引領我們去找到救贖之路,難道所有的人都能夠獲得這樣的智慧和悟性嗎?我常以為是醜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為是愚氓舉出了智者。我常以為是懦夫襯造了英雄。我常以為是眾生度化了佛祖。」等等。他並不相信有一個無所不能的上帝,當思索著人以及有關人生的一切時,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從人自身出發,又回到人自身,因而才會看到人生的諸多矛盾、痛苦和人自身的軟弱無力,他和外在於人的形而上學的本體神一直保持著遙遠的距離。儘管其思考有時有呈現出一種神秘的虛幻,但卻始終佇立於虛幻之外,他信仰的還是人。他在致楊曉敏的《一封信》中說:「我確曾如您所判斷的,一度甚至幾度地在尋求突圍。但我現在對此又有點新想法了——那是突不出去的,或者說別指望突出去。」「為生存尋找理由卻終於看到了智力的絕境——你不可能把矛盾認識完,因而你無從根除災難和痛苦。」《自言自語》:「已經有人說過人的根本困境了,未見這種困境,無視這種困境,不敢面對這種困境——以此來維繫樂觀,是傻瓜樂觀主義。信奉這種樂觀主義的人,終有一天會上當受騙,再難傻笑,變成絕望,苦不堪言。」這是何等的深刻與冷靜,真實而獨特的感受!

  從上帝轉向佛祖並不能解決問題,因為無論是等待救世主式的「天國」或者「菩提本無樹」式的凈土,都不是他尋找的精神的根之所在。史鐵生對於人類精神歸宿的終極追問是崇高的愛的情愫的表現,亦意味著他必然靠近宗教,但其最終無法通過宗教達到精神的樂土,而只能在路上徘徊,在「無根」的精神漂泊狀態下,只得挖掘出命運這個主題,但這不可避免地帶有疲軟的性質。

  人生的希望在於生之過程與人的精神,慾望永無止境,矛盾不可能窮盡,極樂世界無異於一片死寂,唯有西緒福斯神話才是人類唯一的救贖之路。既然目的是虛幻的,虛幻如一個莫須有的地址,那麼何不陶醉於腳下的跋涉,而去尋求一種莫須有的空幻?一個人,當他將生命真正視為一個過程的時候,他才可能接受其中的喜怒哀樂,由此進入一種人生的審美境界,獲得人生的本質意義。目的即在於過程,西緒福斯由此成了智慧的象徵,精神也獲得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在科學的迷茫處,在命運的混沌之點,人唯有乞靈於自己的精神。」

  「如果宗教是人們在不知時對不相干的事物的盲目崇拜,但其發自生命本原的固執的嚮往卻鍛造了宗教精神。宗教精神便是人們在知不知時依然葆有的堅定信念,是人類大軍落如重圍時寧願赴死而求也不甘懼退而失的壯烈理想。」主要體現在對人生困境的超越,其發生多是主體在精神上的經過艱苦磨練的結果。

  人生是苦,此乃佛教的基本理論之一。原始佛教的基本理論概括為四聖諦,苦諦是其中最關鍵也是首要的一諦,是佛教人生觀的理論基石,佛教認為眾生的生命、生存就是苦,這些苦不僅指肉體和感情上的,更指精神上的,它使人時刻處於煩惱憂迫之中倍受煎熬,較肉體的折磨更甚。史鐵生於是在這最關鍵的一諦中涅磐。他似乎看破了紅塵:「人的真正名字是慾望。所以消滅恐慌的最好辦法是消滅慾望。」他懂得「生命的意義就在於你能創造這過程的美好與精彩,生命的價值就在於你能夠鎮靜而又激動地欣賞這過程的美麗與悲壯。但是,除非你看到了目的的虛無你才能夠進入這審美的境地,除非你看到了目的的絕望你才能找到這審美的救助。但這虛無與絕望難道不會使你痛苦嗎?是的,除非你為此痛苦,除非這痛苦足夠大,大得不可消滅大得不可動搖,除非這樣你才能甘心從目的轉向過程,從對目的的焦慮轉向對過程的關注,除非這樣的痛苦與你同在,永遠與你同在,你才能夠永遠欣賞到人類的步伐和舞姿,讚美生命的呼喊與歌唱,從不屈獲得驕傲,從苦難提取幸福,從虛無中創造意義。」

  從《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到《我與地壇》,《從命若琴弦》到《務虛筆記》,從《記憶與印象》到《我的丁一之旅》,史鐵生在苦難之路上以人為中心,一路跋涉、體味,進而不斷收穫。他的人生也因此而與眾不同。他是一種洞若觀火似的體味,他眼中的苦難也因此而染上了一層瑰麗的色彩,朦朧卻又發人深思。自發的哲學家氣質和苦難經歷把史鐵生引向存在主義,使他與之共鳴並深受影響。存在主義對史鐵生創作的影響主要表現於:對人與世界的關係的深刻領悟;對人的荒誕處境的深切體驗;面向荒誕和虛無進行勇敢抗爭。存在主義促進了史鐵生對人生思考的深度,存在主義藉助史鐵生被廣大讀者所理解。史鐵生說過:「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也需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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