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詩詞創作與新詩創作之互補

古今詩本一脈。詩詞在古代,相當於今日的詩或歌謠;詞在宋代,約等於今日的流行歌曲。新詩從古詩詞發展而來,或多或少受了西方詩歌的影響;但優秀的新詩仍然體現漢民族的語言特色和精神追求。因此,關於詩詞與新詩的關係,我想套用一句唐人王昌齡的詩:「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它們雖然隔著一道時代的青山,但共同沐浴著漢語言文學的月光,靈魂相通,實為一體。下面我將根據自己的體會,簡單談談二者創作的相通之處。 一、意境——借鑒創造,別具風采。意境由鮮明的意象構成。古詩詞中有許多意象,在長期的積澱中,被賦予了特定的含義。我們在創作新詩時,若能恰當地運用這類意象來表情達意,適當加以再創造,就容易營造出動人的意境,且富有含蓄之美,使詩作產生無窮韻味。 請看這首新詩——徐志摩的《再別康橋》: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艷影/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搖/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榆陰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間/沉澱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漫溯/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別離的笙簫/夏蟲也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該詩是膾炙人口的名篇,是「新月派」詩歌的代表作品。康橋,今譯劍橋,是英國學術文化中心、風景勝地。作者徐志摩年輕時代曾留學英國劍橋,此處是他的精神故鄉。1928年,他故地重遊,寫下了這首詩。詩歌描繪了一幅幅動人的畫面,抒發了對康橋依依惜別的深情。其中的第二小節以「金柳」為主要意象,飽含依戀與惜別之情。柳,乃古詩詞中惜別的象徵。最早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詩經·小雅·採薇》),寫一位戰士遠征時對家鄉的不舍之情;又有「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李白《憶秦娥》),將柳色與傷別聯繫起來;另如李白的《春夜洛城聞笛》:「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點出《折楊柳》這支曲子乃思鄉之曲。類似的詩句還很多。因楊柳柔長,似牽人衣,且「柳」諧音「留」,故利於傳達留別依戀之情。古人有折柳贈別的風俗,古代長安灞橋兩岸多柳,由長安東去的人多到此地送別折柳枝贈給親友。顯然,《再別康橋》中「金柳」這一意象,凝聚了古詩詞中柳的深情,作者巧妙地輔以夕照、波光,勾勒出一幅暖色調的圖畫,洋溢著濃濃的熱愛與眷戀之情。 再請看第三小節:「軟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搖。」這句話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詩經》中的開篇詩《關雎》中的句子:「參差荇菜,左右流之。」「參差」恰可對應「招搖」——若非長短不一,錯落不齊,如何搖曳生姿?而《關雎》中表達的思慕、眷戀之情,恰與徐志摩再別康橋時的繾綣離情有相通之處。此外,第五小節寫泛舟康河,深邃爛漫,美如童話。而古人早寫過類似的意境:「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蘇軾《赤壁賦》中所寫歌詞)第六小節中的「悄悄是別離的笙簫」,又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琵琶行》)「竟無語凝噎」(《雨霖鈴》)所寫的沉默的深味何其相似。再舉一例,戴望舒的《雨巷》: 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芬芳/丁香一樣的憂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這寂寥的雨巷/撐著油紙傘/像我一樣/像我一樣地/默默彳亍著/冷漠、凄清,又惆悵 她默默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她飄過/像夢一般地/像夢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夢中飄過/一枝丁香地/我身旁飄過這女郎/她靜默地遠了、遠了/到了頹圮的籬牆/走盡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顏色/散了她的芬芳/消散了,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悵 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飄過/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 此詩寫於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之後的一個夏天,作者隱居在江蘇松江朋友家,孤獨中嚼味著「在這個時代做中國人的苦惱」。詩歌朦朧含蓄,表達了作者迷惘感傷而又有所期待的情懷。「丁香一樣的姑娘」可視為美麗、高潔的夢想的象徵,其「凄婉迷茫」正因夢想渺然不可捕捉而產生。有人說戴望舒詩歌受到法國象徵派詩歌的影響,但這首詩雖然整體上運用了象徵手法,但其意境脫胎於我國古詩詞:「丁香空結雨中愁。」(李璟《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鉤》)整首詩幾乎就是對這句詞的擴寫。當然,作者加入了自己的情感,對此句進行了再創造:李璟詞中的丁香,僅僅是愁之載體;而戴望舒筆下的「姑娘」,則是帶著憂傷的美好理想的化身,也寄託著理想可望不可即的縹緲、迷茫之感。 綜上所述,無論詩人實際上是否是有意識地使用過古詩詞中的意象,我們都可以得到這樣一個啟示:詩詞中的意象,可為創作新詩提供豐富的素材,若能加以巧妙的創造,則可拓寬詩歌的意境,增添無窮的藝術魅力。反過來說,現代詩的意境,亦可為創作舊體詩提供靈感。下面試舉一例: 對浮雲說 任先青 抬頭看天/天上幾朵浮雲 躺在那裡/寬寬大大 肥肥胖胖/慵懶的樣子 閑散的樣子哈欠的樣子/我怒火中燒 大聲叫嚷:/混賬!趕快起來 備好行裝/去西南! 西南正大旱/到那裡集合 降雨!降雨!降雨!/這些話是我心裡想的/並沒有真的嚷出來 我老了 無法抵達西南/但我經過電視 聽到了聲音之焦渴/經過報紙看到了文字在冒煙/父親正用嘆息收攏淚水/母親在用空瓢敲打憂傷/還知道 總理到了 子弟兵到了/他們肩頭扛著嶄新的源泉…… ——浮雲啊 不要再這樣四處閑逛/去西南集合吧 降雨 降雨/降下責任 降下綠色 降下希望! 任先青先生這首詩,情感熾烈,表達了對西南旱災的關注和對國家為西南地區解決困難的強烈期待之情。他選擇了一個獨特的切入點,用與浮雲對話的形式,通過對浮雲的憤怒責備和殷殷勸告,傳達出可貴的憂國憂民情懷。請看一首舊體詩:讀任先青《對浮雲說》賀宗儀哈欠連連未解乏,悠閑慵懶少巡查。浮雲若奉詩人令,頓赴西南驅旱魃。 該詩抓住任詩原有的切入點——浮雲,抒寫讀任詩後的感受。前兩句化用任詩的意境,點出「浮雲」的失職——「少巡查」;後兩句在任詩的基礎上加入了想像,假設浮雲能奉詩人之命去西南消除旱災。從後兩句中,我們既可讀出作者對任先青先生憂國憂民情懷的欽佩之情,亦可讀出作者本身對西南旱災的關注、對甘霖的渴望之情。作者應該是從新詩的意境中得到啟發,並對原詩進行提煉與再創造,而創作出這首舊體詩的。 二、結構——互補互成,更富匠心詩詞與新詩的結構,亦可互補。我們一般認為,詩詞結構更為嚴謹;而新詩可更加自由。確實如此,但我個人認為,新詩結構之自由,也當有度。若如近年興起之種種「體」之無限度自由,則非詩歌。古詩詞講究「起承轉合」,這種相對穩定的結構,可以為新詩創作提供思路。如上述《再別康橋》,就有明確的「起承轉合」:第一小節「起」,描寫揮手作別這一動作,強調動作之輕,生恐驚擾了所深愛的康橋;第二、三、四小節「承」,寫康橋美景,意象鮮明,意境綽約,表達對康橋的濃濃眷戀;第五、六小節「轉」,寫泛舟溯游,感情達到高潮,欲放歌卻不能,轉為沉默,深深別情就在這沉默中醞釀,越來越動人。最後一小節「合」得很成功,與開頭呼應,離情卻比開頭表達的離情更深一層——「悄悄」乃全然無聲,比開頭之「輕輕」(僅表示動作輕,不一定無聲)更為小心,更體現出不忍驚擾母校之心態;「不帶走一片雲彩」較之「作別西天的雲彩」,也更深刻地體現出作者不忍破壞康橋美景、要留住那美好瞬間的殷殷之情。《雨巷》《對浮雲說》亦有明顯的「起承轉合」,在此恕不贅述。詩詞的結構,有時與新詩的結構極其相似。試舉一例。請先看兩首著名的宋詞:虞美人 聽雨 蔣 捷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辛棄疾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這兩首詞結構的共同點是:均以時間為序,寫不同時間段的生活和感悟;且層層遞進,情感越來越深沉,將關於生命的感慨自然地傳達出來。再請看一首同樣膾炙人口的新詩:鄉愁余光中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長大後/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後來呀/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裡頭而現在/鄉愁是一彎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 此詩中的「小時候」「長大後」「後來呀」「而現在」作為領詞,與前兩首中的「少年」「壯年」「而今」何其相似!三首詩不約而同地從回憶少年時代開始,然後,落腳到「而今」(「現在」),步步深入,今昔對照,讓讀者感喟不已。 當然,余光中此詩,未必就是借鑒了這兩首宋詞而創作的。但這種現象給我們一個啟發:創作新詩可借鑒詩詞之特殊結構。反之,創作詩詞,亦可借鑒新詩之巧妙結構。 當然,在其他方面,如鍊字用句、修辭、內在節奏美等,詩詞與新詩亦有共通之處。限於篇幅,恕不贅述。總之,詩詞與新詩,雖被一道青山阻隔,卻血脈相連。我們在創作的過程中,可以讓二者互補互助,相輔相成,共同勾勒出一輪皎潔圓潤的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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