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儒化:一次華麗的歷史轉身
摘要:文化能夠返本,政治必然開新,政治儒家化,必然文明化,必有可觀效果和成績。忽必烈尊儒漢化的政治轉型,具有重大歷史意義,也有一定的現實啟迪作用。
元朝和蒙古帝國有著政統和名義上的傳承關係,但從文化到政治卻發生了開天闢地的變化。
蒙古帝國(1206年—1259年),是歷史橫跨歐亞大陸的大帝國,創立於成吉思汗之手。蒙哥汗去世後,帝國分裂成幾個各自為政的汗國,互相之間互不統屬甚至大相征伐。元朝(1271年—1368年)創立於忽必烈之手。此前從鐵木真的「元太祖」到蒙哥的「元憲宗」的稱謂,都是元世祖忽必烈追謚的。
1260年忽必烈即位大汗並建元中統,1271年改國號為大元,隨後逐步消滅金朝、西夏、大理等國,1279年全面佔領中國。元朝是各蒙古帝國中實力最強、影響最大、文明程度最高的帝國,也是當時舉世無雙、天下嚮往的大國和強國。
從蒙古到元朝,是從崇力向崇德升進,從野蠻向文明靠攏,從夷狄向中華進化,即漢化了。元朝就是漢化的偉大成果,從軍事暴力集團向道德和文明的方向演進的結果。所謂漢化,就是儒化。忽必烈確立儒學為治國理念和指導思想,展開和完成了這次除舊布新的歷史性的大轉型。
一、潛邸預謀
忽必烈是元憲宗蒙哥之弟,青年時代,便對漢文化多有研習和借鑒,在蒙哥的同母弟中「最長且賢」。蒙哥繼大汗位,忽必烈受封為王,受命負責總領漠南漢地事務。忽必烈在這段時間內任用了大批漢族幕僚和儒士。
張德輝原是金儒,供職金國御史台衙門。金亡,在蒙古大將史天澤帳下為經歷官。蒙古定宗二年受忽必烈召見。張德輝在《嶺北紀行》中記載了晉見忽必烈的經過。
忽必烈問張德輝的第一個問題就不簡單。「既見,王從容問曰:孔子歿已久,今其性安在?對曰:聖人與天地終始,無所往而不在。殿下能行聖人之道,即為聖人,性固在此帳殿中矣。」(《元史》作:性即在是矣。)
問得深刻,答得到位,君臣都不愧人中之龍也。忽必烈又向張德輝訪問中國人材,張舉薦了二十餘人。忽必烈屈指數之,間有能道其姓名者,可見留意中土人材久矣。張德輝的《嶺北紀行》中特別提及魏璠、元裕、李治三人。魏璠元史無傳,張首先舉薦他,理由不明;元裕即元好問,與李治都是張德輝好友,為元史張氏傳中所說「封龍山三老」之二老。
「王又問:農家亦勞,何衣食之不贍?德輝對曰:農桑,天下之本,衣食之所從出;男耕女織終歲勤苦,擇其精美者輸之官,余粗惡者將以仰事俯畜。而親民之吏復橫歛以盡之,則民鮮有不凍餒者矣!」可見忽必烈對漢地農家的了解和農業問題的重視,張的回答體現了對民生疾苦的關心。
張德輝與忽必烈的第二次談話在戊申春釋奠之後。「戊申春,德輝釋奠,致胙於王。王曰:孔子廟食之禮何居?對曰:孔子為萬代王者師,有國者尊之,則嚴其廟貌,修其時祀。其崇與否,於聖人無所損益,但以此見時君尊崇儒道之心何如耳。王曰:自今而後,此禮不廢。」忽必烈表示祀孔大典要持之永久。
「王又問曰:今之典兵與宰民者,為害孰甚?對曰:典兵者,軍無紀律,縱使殘暴,所得不償所失,罪固為重。若司民者,頭會箕歛,以毒天下;使祖宗之民如蹈水火,為害尤其。王默然良久,曰:然則奈何?德輝曰:莫若更選族人之賢如口溫不花者使掌兵,勛舊則如忽都虎者使主民政,則天下皆受其賜矣!」
張德輝提到的口溫不花,蒙古親王,治軍嚴明;忽都虎(忽突忽),蒙古貴族和元老,被元太宗任命為中州斷事官,上任後,認真整理漢地亂象,致力重建地方秩序,並與耶律楚材一起,商定漢地賦稅制度和勛臣貴戚分地的管理制度,保全中原傳統的地方州縣行政制度,民蒙其惠。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忽必烈曾以時人「遼以釋廢,金以儒亡」的觀點詢問張德輝。張氏對曰:
「遼事臣未周知,金季乃所親見。宰執中雖用一二儒臣,余則皆武弁世爵;及論軍國大事,又皆不使預聞。其內外雜職,以儒進者三十之一,不過閱簿書聽訟理財而已!國之存亡自有任其責者,儒何咎焉!」
張德輝曾經久仕金朝,與元好問李治為友,所以很了解金朝朝廷內幕,說的中肯。可見金朝也尊儒,但儒化程度很低,並不真正親信儒土。忽必烈當時已有意於以儒治天下,故聽了很高興。忽必烈時為諸王,但雄心勃勃,「思大有為於天下。延藩府舊臣及四方學之士,問以治道。」(元史世祖本紀)
對於早就「思大有為於天下」的忽必烈,金朝是否因儒而亡這個問題至關重要。若「金以儒亡」結論成立,忽必烈即使最喜歡儒家,也不可能以之為治國之道。他在潛邸時「延藩府舊臣及四方學之士問以治道」,這是核心問題。他後來力推儒化,當然是對這個問題有了答案,充分認識到儒家對他的國家「大有利」。
元憲宗時代,忽必烈總領中原軍政時即推崇儒家,認識到「帝中國當行中國之法」,局部實驗,大收其效,即位後全面儒化,首詔即強調:「國以民為本,民以衣食為本,衣食以農桑為本」。關心民生,重農勸農,減輕民眾負擔,禁止擾民科派。故至元年間,「家給人足」、「民庶晏然,年穀豐衍」良有以也。
二、大展儒圖
忽必烈即位詔寫得很誠懇很儒家,開頭指出:「惟祖宗肇造區宇,奄有四方,武功迭興,文治多缺,五十餘年與此矣。……先皇帝即位之初,風飛雷厲,將大有為,憂國憂民之心雖切於己,尊賢使能之道未得其人。」結尾宣布:「愛當臨御之始,宜新弘遠之規。祖述變通,正在今日,務施實德,不尚虛文」雲。
忽必烈即位後先後用過年號中統、至元兩個年號。儒家是中道,為中華道統。忽必烈建中統年號,又有自居「中原正統」之意。至元取《易經》「至哉坤元」之義。1264年12月18日忽必烈將國號由「大蒙古國」改為「大元」,成為元朝首任皇帝,這個大元,取《易經》「大哉乾元」之義。從年號和國號,都可見忽必烈對儒家的尊崇。
忽必烈即位伊始,「採取故老諸儒之言,考求前代之典,立朝廷而建官府。」主要參考並且沿襲了宋金制度。同時詔立國史翰林院招攬儒學人才;詔十路宣撫使舉文學才識、可以從政及茂材異等列名上聞;詔立諸路學校提舉官,擢用博學老儒;重用姚樞、許衡、竇默諸大儒,民本原則得到一定程度貫徹。經濟得到恢復,民眾生活改善。江南偶有反元鬥爭,但都是小規模的。
總之,忽必烈的儒化,有相當的真誠度和深廣度,從意識形態、制度設置、學校教育到官員隊伍建設,可謂全方位多層次。
以儒立國,這是對儒學的最高尊重。黃宗羲之子百家為《宋元學案》之《靜修學案》按語說:「魯齋(許衡)、靜修(劉因),蓋元之所藉以立國者也。二子之中魯齋之功甚大,數十牟彬彬號稱名卿材大夫者,皆其門人,於是國人始知有聖賢之學。」認為許衡和劉因二儒是「元之所藉以立國者」,立國是立制度,更是立文化。
或以為元朝設立「儒戶」是對儒家的貶低,「無視儒本身只是一種信仰和文化」雲,外行話也。諸色戶計中也有僧道等戶。佛道兩教是元朝最盛行的宗教,僧人道士數量眾多且地位很高。成吉思汗西征時曾封全真教主丘處機為國師,忽必烈登基後以儒治國,輔以佛道,佛道兩家中又更傾向佛教。
屠城是各蒙古汗國一大惡習暴行。但忽必烈一反蒙古帝國和蒙古貴族的故態,總是諄諄勉勵將士莫妄殺人。其伐宋的《興師征南詔》,特別告誡「將士毋得妄加殺掠」。又專門當面戒諭伯顏,要他向「不殺一人」取江南的宋朝曹彬學習:「古之善取江南者唯曹彬一人。汝能不殺,是吾曹彬也。」(《元史》)
《元史》載:「丙戌,伯顏下令禁軍士入城,違者以軍法從事。遣呂文煥齎黃榜安諭臨安中外軍民,俾按堵如故。時宋三司衛兵白晝殺人,張世傑部曲尤橫閭里,小民乘時剽殺。令下,民大悅。」《明太祖實錄》載:「伯顏之有祠堂,因其初入臨安,市不易肆,有德於民,故廟食焉。」
佔據臨安後,忽必烈發布《歸附安民詔》,詔諭江南一帶新附府州司縣官吏士民軍卒人等,相當寬大仁民:「爾等各守職業,其勿妄生疑畏。凡歸附前犯罪,悉從原免;公私逋欠,不得征理。一應抗拒王師及逃亡嘯聚者,並赦其罪。……鰥寡孤獨不能自存之人,量加贍給。」雲。
平定南宋不久,忽必烈下令從南方士人中選拔官員。在恢復科舉制之前,以儒戶為官員後備隊。
儒家沒有殺戒。在以直報怨、誅夫、復仇、革命的時候,在義刑義殺義戰的時候,往往不能不殺,不得不以殺止殺,或者以殺體現世法、自然法和天理良知的公道。但是,儒家最怕誤殺,最忌濫殺,特別慎殺。忽必烈在這方面頗受儒家影響。
任何戰爭和王朝的建立都難免殺戮流血。夏啟應天順人而建國,也不得不「與有虞氏大戰於甘」;湯武弔民伐罪而革命,書亦云流血漂杵,以致孟子有盡信書不如無書之嘆。漢武唐宗宋祖明祖無不「雙手沾滿鮮血」。元世祖一再告誡「將士毋得妄加殺掠」,以「不殺一人」的曹斌為榜樣,此番用心已是難得。
朱元璋還是吳國公的時候,曾召見儒生唐仲實詢問漢高帝、漢光武、唐太宗、宋太祖、元世祖平定天下之道。對曰:「此數君者,皆以不嗜殺人故能定天下於一。」唐仲實是元末明初名儒,被時人譽為「東南學者之師」。可見朱元璋對忽必烈的推崇始終一貫,在造元朝之反時也一樣。
對忽必烈來說,「驅口」問題堪稱「歷史遺留問題」。「驅口」意為「被俘獲驅使之人」。蒙古統治北方之初和滅金過程中,「以俘為奴」現象非常嚴重,主人還可任意殺害驅口。忽必烈登基後「禁止掠奪人口為奴」(北師大版歷史教科書),對「驅口」作了一定的法律保護。
北師大版歷史教科書寫道:「忽必烈推行重農政策,即位之初就下令……把許多牧場重新恢復為農田,禁止掠奪人口為奴;設立專門管理農業的機構「司農司」,規定以「戶口增」「田野辟」「賦役平」作為衡量官吏政績好壞的標準;詔令司農司編寫《農桑輯要》,「刊行四方」雲,頗為實事求是。當然,我們不能奢望忽必烈像林肯一樣解放奴隸。
說忽必烈重開政治新局面並非過譽。成吉思汗和蒙古帝國屠城無數,重刑惡法,草菅人命,可謂惡業深重。是忽必烈不顧蒙古諸王的反對,尊孔尊儒,獨挽狂瀾。元朝賦輕稅低政治寬鬆,言論信仰自由度相當高,對此朱元璋和宋濂等《元史》編著者都一致承認。
忽必烈一系列儒家化措施和文明化努力,遭到眾多蒙古貴族的激烈反對,包括成吉思汗兒子帖木格的玄孫乃顏,還有忽必烈親兄弟阿里不哥。蒙古諸王反對忽必烈的要因之一就是反對「行漢法」。各個汗國紛紛脫離,各自為政,大多戰亂不斷,迅速衰弱分裂和滅亡,唯元朝最為文明和強大,穩定最久,一枝獨秀。可謂功不唐捐,儒不白尊。
三、儒家集團
還是藩王的時候,忽必烈周圍就開始出現了一批儒者,逐步形成了一個儒家集團。
趙復、劉秉忠、許衡、姚樞、郝經、張文謙、竇默、趙璧等等,都是元初赫赫有名的大儒,對忽必烈和元朝政治的產生過重大的思想影響乃至導向作用。
元儒都源於江漢先生趙復。《宋元學案》黃百家案:「自石晉燕雲十六州之割,北方之為異域也久矣,雖有宋諸儒疊出,聲教不通。自趙江漢以南冠之囚,吾道入北,而姚樞、竇默、許衡、劉因之徒得聞程朱之學以廣其傳,由是北方之學郁起,如吳澄之經學,姚燧之文學,指不勝屈,皆彬彬鬱郁矣。」
《元史》載:「自復至燕,學子從者百餘人。世祖在潛邸,嘗召見,問曰:我欲取宋,卿可導之乎?對曰:宋,吾父母國也,未有引他人以伐吾父母者。世祖悅,因不強之仕。」可見趙復視南宋為父母之邦,深懷故土之情。其講友學侶門生弟子,無論是否仕元,對南宋的態度和感情多少受其影響。
眾所周知,張弘范是滅宋的罪魁,但對於元朝來說,卻是大功臣。而這個張弘范,就是儒生出身,而且師仇在身。他的老師是郝經,曾作為蒙古國使赴宋議和,被南宋丞相賈似道暗囚於真州十五年之久。至元十一年,忽必烈遣使赴宋「問執行人之罪」,正式發兵滅宋,於十二年進佔建康。賈似道震恐,才派人禮送郝經歸元。郝經當年病故。
郝經是一代大儒,曾自述其志說:「不學無用學,不讀非聖書,不為憂患穢,不為利益拘,不務邊幅事,不作章句儒」。在漫長的囚徒生涯中,郝經筆耕不輟,除上書數十萬言與宋廷交涉外,還撰有《續後漢書》、《易春秋外傳》、《太極演》、《原古錄》、《玉衡貞觀》、《通鑒書法》等著作。
滯真州期間,面對宋方一再勸降,郝經對下屬說:「一入宋境,死生進退,聽其在彼,我終不能屈身辱命。汝等不幸,宜忍死以待。揆之天時人事,宋祚殆不久矣。」郝被恩將仇報地無理囚禁,對其入室弟子張弘范的刺激無疑很大。郝被囚期間,元先後派出五批使者往南宋議和,全被南宋守將或暴民殺害。
郝經使宋之前,友人憂有危險,勸他推辭。他說:「南北構難,兵連禍結久矣。聖上一視同仁,通兩國之好,雖以微軀蹈不測,苟能弭兵靖亂,活百萬生靈於鋒鏑之下,吾學為有用矣。」(《宋元學案》)郝經完全是為了避免生靈塗炭,希望締結兩國和平盟約,可惜被奸賊賈似道暗中囚禁而壞了大事。
許衡,號魯齋,世稱魯齋先生,他還是天文曆法學家呢,與郭守敬一起修訂完成了《授時歷》這部古代最優秀的曆法。陶宗儀《輟耕錄》載:許衡應徵赴都,劉因問:公一聘而起,毋乃太速乎。答曰:不如此則道不行。後來劉因不受集賢學士之職,或問之,答曰:不如此,則道不尊。
許衡和劉因兩位大儒,一個速起而使道得以行,一個不起使道得以尊,以截然不同的態度和方式,同樣從文化道德上給了忽必烈和元帝國以深度影響。
姚樞是許衡講友,亦元初名儒和重臣,提過很多好建議,佐世祖定天下,力勸其「上答天心,下結民心,睦親族以固本,建儲副以重祚,定大臣以當國,開經筵以格心,修邊備以防虞,蓄糧餉以待欠,立學校以育才,勸農桑以厚生」。(《元史姚樞傳》)世祖對之亦極其信賴,「凡內修外攘之政咸委任焉」。
征大理時,姚樞講了宋太祖大將曹彬攻佔南唐後不殺一人的故事,忽必烈第二天表示:「汝昨夕言曹彬不殺者,吾能為之,吾能為之!」但大理殺害元朝使臣卻激怒了忽必烈,下令屠城。後在姚樞、郝經、劉秉忠勸導下改為止殺令。「裂帛為旗,書止殺之令,分號街陌,由是民得相完保。」雲。1276年,元軍攻取南宋臨安前,姚樞再次建議元世祖「宜申止殺之詔,使賞罰必立,恩信必行」,同時禁絕宋朝鞭背、黥面等刑罰。
劉秉忠,元初大儒和大政治家,拜光祿大夫,位太保,參領中書省事。「四年,又命秉忠築中都城,始建宗廟宮室。八年,奏建國號曰大元,而以中都為大都。他如頒章服,舉朝儀,給俸祿,定官制,皆自秉忠發之,為一代成憲。」堪稱元朝制度和元大都的大設計師。元都是歷代都城中最接近周禮標準的。
史稱劉秉忠從元世祖出征大理、雲南時,「每贊以天地之好生、王者之神武不殺,故克城之日,不妄戮一人。己未,從伐宋,復以雲南所言力贊於上,所至全活不可勝計。」又:「秉忠自幼好學,至老不衰,雖位極人臣,而齋居蔬食,終日淡然,不異平昔。自號藏春散人。每以吟詠自適」雲。
另外,元世祖中統元年至三年共有16位丞相,其中漢人(南人)7,蒙古5,回回1,契丹1,女真1。漢人為史天澤(右丞相),王文統、趙璧(平章政事),張啟元(右丞相),張文謙(左丞相),商挺、楊果(參知政事)。《元典章·吏部》「內外諸官數」載有元朝中期官員情況,其中漢人南人所佔比例亦高於蒙古色目人。這些漢人都是儒生。
文化能夠返本,政治必然開新,政治儒家化,必然文明化,必有可觀效果和成績。忽必烈尊儒漢化的政治轉型,具有重大歷史意義,也有一定的現實啟迪作用。
(來源:搜狐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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